我小心地从草丛里退出来,也许明天早上再来比较恰
当,我是好奇,但还没好奇到要单身涉险的地步。
这天晚上起了大风,风声在四处呼号,像要扯裂什
么似的,十分惊心动魄,我忙着在楼梯上上下下,把所
有的窗子拴紧,但有的插鞘松脱了,不一会儿又被风吹
开,发出嘎啦嘎啦的怪声,似乎在嘲笑着我的狼狈。
最后我决定上床,略微沮丧地想,这就是安兰渴望
了一辈子的乡居生活,存画片上看看或许很美丽,但实
际少活起来却有大段的距离。
想到了安兰,楼梯上又有了奇怪的响动,我只有下
床查看,但那扇窗关得好好的,其它几扇故障的,也全
想办法顶紧了。不应该有问题才对。
“安兰,是你吗?”我熄了灯,对着黑幽幽的甬道问。
四周是一片安静,当我真巴望发生一点什么时,却连窗
外风声也止息。
“安兰——”我心里一阵酸。曾有人说,人过世后
第三天回去到原先的地方,又有人说是第七天,但不管
是第几天,那些夜里,我老是开着灯等她,她却一次也
没回来过。
她——真的离开我了吗?
我回到床上,在对安兰所有的回忆与思念中,慢慢
地睡着。
醒来时,天才刚刚有一点亮,混沌中,一切都是灰
黑的,一时之间我竟记不起身在何处,极力思索这才记
起我已不在纽约,而是台湾北部的一个小镇。
起床后,我煮了壶极浓极苦的咖啡,喝下后才算有
丝力气,也有了疯狂的念头,我翻出游泳裤扑通一声跳
下水,原只想在桂月随来之前下水,好让她知难而退,
但等我真下去了才知道湖水冰冷,根本不是常人受得
了的。
但我又不甘心就此退缩,也许活动一下就习惯了,
于是我奋力向湖心游,但这个冒失的举动除了证明我
的愚蠢之外完全没有意义,明白时已经太晚,我的右腿
开始抽筋,更可怕的是湖心有一股漩涡,拼命地拉住我
往下扯,挣扎愈烈,漩涡的吸力也愈烈。
我叫救命时毫不迟疑,明知道不可能会有人出现
还是拼命叫出口,水咕嘟咕嘟的直朝我口里灌,我吓得
凉彻脊骨,但本能的求生动作毫无助益,在那瞬间,我
憬悟到我的一生就要在这个地图上连名字那没有的山
村完结,反而不再恐惧,也许安兰需要我,她要用另一
种方式带我到她存在的世界去,那我又何必在这已无
生趣的地方苟延残喘。
就在我决定放弃的电光石火间,一颗湿淋淋的头
颅突然自水中冒了出来,我看到了一张非常美丽的脸,
美丽到令人难以置信,她镇静地朝我凝视,我的身体还
在进水而且下沉,那股吸力强到连我的灵魂也要吞噬
进去,忽然有一双手轻轻托住我,即使在惊惶中我亦能
查觉到她根本没有使力,然而她就是那么轻松地把我
从漩涡中拉了出来。
我的麻烦还没有完,由于方才耗力过深,不仅全身
使不出一丝力气,两条腿开始一块儿抽筋。
我知道一个人源临死亡时一定非常难看,但俯看
我的那张脸却静静浮出笑意,她似乎不能察觉我正在
远离前半个钟头似乎还很完整的生命,竟对我的脆弱
发笑。
我又开始往下沉,这时候她好像明白了一点,靠近
我时,用手推着我。
“你轻点。”我呻吟着,如今我已见识到,死亡有许
多方法。而溺毙绝对是十二万分难过的一种。
她把我拉上岸时,我连爬上去的力气都没有,她的
力气倒是很大.轻而易举地把我弄了上去,我趴在池边
喘息着,想办法把头朝下慢慢呕出刚喝下去的水及秽
物,耳中发胀嗡嗡作响、心脏跳得像随时要蹦出来。
短短几秒钟里,我完全不能控制自己在做什么,一
切都是最原始的反应。我的腿抽筋如故,也管不得了。
那个美丽的女孩儿蹲下来,偏着头努力地观察看
我,额发不时拂来拂去,像欣赏着什么奇怪的物事。
等我稍微恢复一点意识时,终于想起了她是谁
——桂月随。碧随那个得过脑膜炎的妹妹。但她怎会突
然出现在湖中?我想不透,就在我尽力能发出一些声音
时,她站起来,施施然地走开去,这回她身上是有衣服
的,一袭白色泳衣紧裹她窈窕的身躯,还不断滴着水。
我用肿胀的眼缝下一丝余光看她,然后完全放弃
而人事不知。
醒来时,我躺在自家客厅的地毯上,身旁围着好些
个人。“醒了!醒了!”有人叫。
我的嘴里流进辛辣的液体,味道像是酒,还有人折
腾我,不断替我推拿揉捏。
“戴先生,你还好吧?”弯下身的是穿制服的社区警
卫,“方才我们巡逻时看到你躺在那里,现在好点了吧?
救护车马上来。”
我无法抗拒地任这些热心的街坊把我送到医院
去。穿着这么随便会客,对我的形象是一大折损。我可
以猜想到10年后还会有人说——那个姓戴的画家啊,
搬来第二天就差点淹死,还是我把他救上来的。
到了医院,医生对我嘴里的酒味很不满意,一直以
凶恶的眼光瞪我,以为我是因为酗酒才掉进水里去的。
我想起人鱼公主生出两脚后,漂流到沙滩上为王
子所救的情形,更怨叹自己处境的龌龊。
在医院躺到下午,医生才准许我出院,并要我具结
:如有任何不适都得立刻向他报到,我猜他下一步的行
动是预备把我送到什么戒酒会去改过自新。
第三章
晚上,我准备了一点礼物到桂家去道谢。
佣人通报后,桂碧随出来接待,我告诉她,月随救了我一命,她满脸不相信的神气,也许她心里猜是她那个白痴妹妹把我推下去也不一定。
我虚弱得很,没法子向她解释早上那一幕有多惊险,只说:只要月随高兴,她什么时候去光临那个破湖都可以。
礼貌性地问候她父母时,她脸上有一种怪异的表情。我想我一定问错话了。
“他们不在这里。”她黯然地说:“他们很早就去世了。”
“我可以见见月随吗?”我急于亲自向救命恩人表示谢意。
“我上去看看,不知道她愿不愿意见外人。”她上楼去了很久都没下来,我想也许月随怕生,也不必强人所难,跟替我开门的佣人说我要告辞了。
那个50多岁的老女佣欲言又止地看看我,她半天才道:“我们小姐……如果有什么的话,请多包涵。”
她的话非常含混,教人听不出意思来。她跟碧随一样,都不相信那个可怜的白痴女孩会有善举。
老佣人的模样也使人厌恶,她有双暴凸的大眼睛,在浓眉下咄咄逼人,嘴角下垂,两颊红润如番茄而且有横肉,看起来十分强悍,但声音卑下与外形毫不相称。
走过草坪时,月光下有隐隐的歌声传来,我抬起头,三角型的塔楼上一个女孩站在露台唱歌,歌声凄婉,随着夜风飘荡去很远的地方。
我站在那儿听,听了一会儿才听出那是我年轻时流行过的一支歌——
涉江采芙蓉,兰草多芳泽,采之欲与谁,所思在远道,远道不可思,宿夜梦寐之……
她反复地唱着,空灵的歌声听得人发痴。
我猜那是月随,因为风吹着她的白衣。她唱了很久,直到老佣人走到她身旁,经过一番小声的争执,终于把她带开。
那个夜里,我不断地梦见有人在我的房里走来走去,像是举行盛宴似的,互相谈些我一句也不懂的话,全然无视于我的存在。
奇怪的是我分裂开成两个人,一个混身其中,穿着古老态度奇特,非常地过时,对伫立于门边的我也不屑一顾。
也许那是前世的我。安兰去世后一个礼拜,有人介绍一个灵媒给我,同时安排了一次降灵会,但那次安兰没有来,灵媒陷于恍惚之后,以低沉的语调说她找不到安兰,也许她到很远的地方去了,但她看见了一个老人,而那个老人自称是我的前身。他们无法交通,因为老人拒绝吐露任何讯息。
我当然不会相信她的鬼话,这些装神弄鬼的人目的只在掏空我的钱包,我没笨得想去第二次。
但在这样的噩梦中醒来,却非常地让人毛骨悚然。
我试图再睡,一阵强烈的敲门声惊醒了我。
“戴先生在家吗?”一个男人站在门外,大声叫我的名字。“戴秉同先生!戴秉同先生!”
我只好去开门,如果是推销员,我会让他知道找错对象。
“府上电话不通,我打了一整天,戴先生在家真是好极了,敝姓林,林发。”他掏出一张名片双手奉上,印的头衔是电影导演。
“林先生有何指教?”我冷冷地看这个又瘦又小却精力充沛的家伙,只觉头疼欲裂。
“我正在拍一部戏,想借府上拍内景,兄弟对戴先生心仪已久,大家都是艺术工作者,希望戴先生赏兄弟一个面子。”
我告诉他这是私人住家,恕难从命。
“我们只拍两天,绝不会损坏贵府的一草一木,我可以写保证书,租借费从优。”
“我不需要任何保证,也拒绝任何打扰。”我皱眉。
“也许您还不了解,这房子有很多的传说。”林发不肯死心:“兄弟导的这部戏正好是根据传说拍的,如果您有兴趣,在下可以告诉您有关房子的历史。”
他说这块土地从前的所有人姓张,去世后人们在上面盖新房子时,在土里找到一块深埋的碑石,刻着极古怪的文字,再往下挖,挖到了一个石棺,里面有一具小骸骨,非常的轰动,考古队赶紧来挖,挖出的遗物都陈列在大学的考古人类系的博物馆里。
搞电影的都是疯子。我不等他把鬼话说完,就关上了大门,通知保全公司的警卫来处理。
巡逻车很快就到了,把林发驱逐出境,我站在二楼窗口看他狼狈离去,视线转回来时,看到了月随,她在隐陇的晨光里,像鱼儿似地轻捷游着。
那么碧绿的湖水,我却绝不敢再尝试第二次。
她翻过身来仰泳时看见了我,对我微微笑着。桂碧随说错了,她这个妹妹不是白痴,她是有知觉的。她那由身体深处涌出来的凄怆更是有灵魂的。
我下楼到湖边去,她听我开落地窗有些受惊,匆匆地游到沙洲边,戒备地看着我。我懊恼自己的孟浪,只好回到屋中,等我再上二楼时,她一身湿淋淋地钻出了柳荫,接着一连三天,她都没出现。
我去找桂碧随,老佣人说她去艺术学校上课,学校离此地不远,走路只要半个钟头。这个艺术学院是前年才成立的,规划得像个世外桃源,桂碧随是舞蹈系二年级学生,我到她练舞的教室时,将近一百坪的舞蹈室中只有她一个人,正在跳天鹅湖里的那只可怜白天鹅。
她洁白修长的身躯飞跃在地板上,不断做出令人头晕眼花的旋转动作,激情的汗飞溅着,似乎永无休止。
音乐停时,她停下来喘息,然后从镜子里看见我,“呀”地一声回过头。
“来多久了?”她用条大毛巾擦汗,胸部激烈地起伏着,修长浑圆的身材无懈可击,是天生的舞蹈人才。
我请她吃中饭,她立刻答应,可是距离最近的餐厅也在两公里外,她开一部小小的意大利伸缩蓬跑车,正好坐两个人,她把蓬敞着,一路上的风吹着她沐浴过后的薰衣草香,湿湿的头发一下子就吹干了。到了餐厅像瀑布一样地披下来。
“你如果预备在此定居,一定得买车。”她很老到地说。
我没告诉她自安兰因车祸去世后,我就不再开车,她太年轻,不会懂得中年男子的哀伤。
“像你这样的大画家,为什么会躲到世界的小角落来?”等着上菜时,她顽皮地瞪着我。
“什么大画家?”我苦笑。
“我告诉同学,戴秉同就住在我隔壁,她们都羡慕死了!”她吸着吸管中的柠檬汁。
“羡慕什么?”
“你是鼎鼎大名的公众人物啊!”她告诉我社区里其它的著名人士,有银行家,影星,电脑天才……但我是最富传奇性的。
“我同学都很想见见你。”
我没问她为什么,她的同学跟她一样,都是小女孩子,对人生有诸多幻想。
“我告诉她们,你是——我的男朋友。”桂碧随说着,头就垂下来了,只看得见两颊的红晕。
这只是一个小女孩的幻想和夸大其辞,我应该包容,可是我听到自已硬梆梆地说:“开什么玩笑?”
“不是开玩笑。”她小声地分辨。
汤上来了,我咽下所有要讲的话,她年纪小小,青春正盛,我凭什么陪衬她?
一直到听完了她才开口,像赌气似地问:“你到底喜不喜欢我?”
我啼笑皆非。这一生我经历了所有的麻烦,避到这个她口中所谓的“世界小角落”,是为了清静。
“你多大了?”我问。
“19。”她撒起谎来连眉头都不皱一下。
“你知道我几岁?”
“39。”
“你如果会做加减法,就会晓得我们之间的差距。”
“你说耶稣我不要听。”她捂起了耳朵。
“好吧!这件事到此为止,你答应我,再也不许胡说。”
“胡说什么?”
“我不是你的男朋友,也不可能是。现在我要跟你谈谈月随。”
“她有什么好说的。”
“她是你妹妹。”
“是又怎么样?”她赌气,漂亮的小脸扭曲着,刚才跳舞的那个小白天鹅不见了,活脱脱是个被宠坏的孩子。
“她已经三天没到白石居来游泳,她病了吗?”
“那个白痴从不生病。”她不耐烦地说:“你用火烧她都不可能把她烧死。”
“你怎么这样说你妹妹?”她真是令我感到震惊。
“因为你关心她的程度超过我。你是个菜男人!”她忿而起身,扭头就走。
我不便追出去,但结了帐后发现她好端端地坐在敞蓬车里,不同的是戴上了太阳眼镜,看起来成熟了几分。我坐上车,她一语不发。
“走吧!”我用长辈的口气说,现在除了把她当小孩子,再也没有别的法子。
“上哪儿?”她冷冷地。
“你方便就送我回去,不方便的话我在顺路的地方下车。”
“不要!”她两手抱胸拒绝开车,但当我推车门时,她急了,用力抓住我:“咦!你干嘛!”
我看看她,直看到她松手,启动车子。
“你对我好一点,成不成?”她叽叽咕咕,所有硬撑出来的成熟全不见了,噘着嘴皱着眉,比她原先的年纪还小。
她一直把我送到白石居,然后“呼”地一声把车开走。艳阳下,车子缩成一个小点,像我已失去的青春。
我到画室去拿速写簿,可是小湖旁发生的事立刻使我的血脉贲张。林发在那里,还不止他一个人,他带了大群工作人员和机器,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正依照他的指示由湖中游出来,那奇怪的姿势让人由心底发寒,像是随时要淹死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