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讨厌!”她小小的拳头捶他。
捶出了他心中满得要溢出的爱意。
多么甜蜜啊!他们相拥着在街上走,希望就这么一生一世相依相思。
伞,是他们全部的世界。
世界中再也没有别人了。
冬天的雾在窗口浓浓的飘浮着。
想想一早起来,就守在那儿看雾。
她希望雾赶快散去,她希望今天是个晴天,因为她和林其平要去野餐,他们已经计划了好几个礼拜呢!
连要穿什么衣服,她都打算好了。
雾散了,果然是个好天气!
她跳下床,高兴地穿上长裤和半统的皮靴……一切弄停当后,咯噔咯噔地跑到饭厅。
很意外地普湄湄也起了个大早,只披了件印着玫瑰花图案的晨衣,在暖气很足的房间中,靠着餐桌,慵懒地抽着烟。
她四十靠边了,可是还是那么美,时光厚待她,没有使她变老,只是使她具有更成熟、更骄人的风韵。
但,她已经不再是想想心目中迷人的仙女了,只因为想想已长大,对想想来说,没改变的,是她仍高不可攀。
她永远站在一堆云雾中,可望而不可及。
母亲让孩子有这种感觉,并不是件令人庆幸的事。
“早!”想想拉开椅子坐下。今天她的胃口极好,预备大大吃一顿,黄嫂的熏肉是天下第一美味哩!
“早!”普湄湄懒懒地吐出一口烟圈。
想想真的长大了!不再是那个绑着两条辫子的小丫头了。看起来,她很开心,很有把握,很得意地要去面对未来?傻瓜!这个只有美貌而没大脑的独生女,她不知道她只有十六岁!除了念书,她是没有资格去进行什么书本以外的事的。但居然还敢瞒着她偷偷谈恋爱?哼!普湄湄心中闷哼一声。十六岁!她还以为自己什么都懂?她看上那个又穷又野的浑蛋阿飞,以后不后悔才怪!
普湄湄说什么都不会让想想再蹈她当年的覆辙了。
欧加罗!
“他”的脸孔忽然在烟雾中浮凸出来。
那么鲜明!又是那么永恒!
已经很久没有想起他了,便一切都仿佛才在昨日……那么又美又让人惆怅的过去,竟不会再回来了……
毕竟,那是她的初恋!她这一生唯一真正爱过的男人。
对于那样的一个男人,她现在最真实的感觉,是强烈的嫉妒。
他去世时才39岁。
多么好的年纪。
他是那样的英俊,那般强壮,浑身上下没有一寸不散发着令女性颠倒萦梦的男性魅力。
而他去世的年纪也是最好的日子。
他永远39岁,永远英俊,永远年轻。
如果当初他结婚时,她的年纪不那么小,如果他早发现她会长大,会不再是心目中那个小妹妹……如果他肯多等她一些,如果……
她杂乱地想着。
如果——他们真结了婚又会怎样?
普湄湄看着长相酷似欧加罗的想想,忽然有些狼狈,也有些感伤。
想想正好在这时抬起头来。
她的眼中有种光芒——当初幼小时,寻杰就在她眼中发现过的光芒,那样充满着天生的野性,特殊得教人没法不去注意,不去思索。
普湄湄一愣。
想想看起来很纤细很高贵,尤其是半年来贵族女中的教育,已经几乎使她的举止动作完全合乎淑女的标准,可是,她现在才发现,某些性格上与生俱来的部分,是人力无法去改变的。
想想的野性勾起了普湄湄整个痛苦的回忆,那已经毁去她的一生。
她对自己冷冷一笑。
这种日子,再过下去,她会发疯。看起来是放纵自由任性的好生活,别人闲言闲语之余也不免又妒又羡,但其中滋味,只有她明了。
空虚,这样的空虚啊!使得活着跟死并没有两样,但无论如何,就算是行尸走肉,她也要挣扎着活下去。
她常常觉得这一生是走错了路。
包括帮想想找个合法的父亲在内。
但她一定要替欧加罗的女儿安排一条好出路。
是的,她的独生女。欧加罗欣然和叶美涵结了婚,可是,叶美涵只替他生过一个儿子——欧世旭。
世旭那孩子是见过的,因为他出国前已十岁了,长像和脾气都酷似叶美涵,只有一双眼睛不折不扣的是欧加罗的。现在多大了?该有二十多了吧?
普湄湄叹了一口气,如果欧加罗还在世,看到了想想,心中不知是何感受?
想想用罢早餐,站起了身。
“上哪儿去?”普湄湄看她一身标致显眼的打扮。
“不上哪儿,只是出去走走。”想想忐忑不安的,“可以吗?”
普湄湄点点头,“去吧!早点回来!”
想想如释重负地走了,她不敢走得太快太急,那样的话,普湄湄可能会因为不顺眼而唤她回来,她极力抑制内心的兴奋,十分端庄地走出门口。
普湄湄看着她的背影,冷冷一笑,去吧!反正这是最后一次了,在这个寒假中,他们将没有机会再见面了,而这只是她整个计划中的一部分而已。
这是治本的办法,她早就明白地对隔壁缺乏教养的大男孩表示憎厌和嫌恶;另一方面,想想的逐渐长大,对她来说,非常不方便。
她有很多朋友。
男朋友、女朋友,当然还有特别亲密些的……她不希望想想妨碍了她的交际应酬。
毕竟,她已经离过婚了,她是自由的女人,有权利做任何任性事儿的女人。
想想咬住唇,低头看着自己的纤细修长的腿。
即使事过十年,她仍有当年父亲弃家出走的悲伤。
那种被不明不白地遗弃,瞬间成为孤儿的悲伤。
十年了,寻杰没有回来过……
林其平穿着一身黑:黑色的羊毛衫、黑色的牛仔裤、黑色的靴子,外罩一件黑夹克。
他不像一只小老虎,倒像是头豹子。
矫健的、漂亮的、骄傲的豹子。
一身的不驯,一身扎眼的青春。
“你迟到了!”他把表向她扬了扬。
“对不起!”想想把手插进裤袋里。
林其平耸耸肩,“希望你下回学会守时,别老是让我等,我可不是你的佣人。”
“今天我是因为……”
“不要试图为自己所犯的错误解释原因!”他马上不满地打断她的话。
想想的眼眶红了,他是怎么回事?一见面就凶她!她闷闷不乐地停住脚步。
“你发什么千金大小姐脾气?你不走,我自己不会走?”他吃了炸药似的迈开大步就走。
想想火了,也扭头回家。
“站住!”背后传来一声大喝。
偏不站住,看你能把我怎么样?负气的眼泪在眼眶中打转,莫名其妙,一大早就发脾气,跟谁发啊?
“想想,对不起,我心情不好。”他追了上来。
“你心情不好?谁心情好来着?”
“不要生我气好不好?”
“你几时才能改改你的臭脾气?”
“我现在就改!”
想想吃了一惊,回过头。
“真的!我觉得自己不对,每次想改却忍不住要发作,但是从现在开始,我一定会变成跟以前完全不同的林其平,我一定不再令你失望。”
他说的可是真话?想想迅速瞥了他一眼。
“想想,你要相信我,除了你,这世界上再没有任何有你在我心中这样的地位……”
冬天的阳光是世界上最珍贵的宝物之一。
它让你觉得大地如此美好,世界不再像一片荒漠。
小老虎牵着想想的手来到了河边,像他们小时候一样。
在一株老树下,有他们最熟悉的青草地。
小老虎把夹克脱下来,铺在地上,环着她坐下来。
“我念诗给你听好吗?”
小老虎觉得她的建议十分娘娘腔,但也不好扫她的兴。“好吧!”
“什么好吧!”她很不满,为了背这首诗,也为了让他分享她的快乐,她可花了不少工夫,不仅要记住全部句子,在控制音节,音量和腔调方面,她一遍又一遍用心去练习,改正所有的瑕疵,看他这样不起劲,她觉得那些时间,精神几乎都被糟蹋掉了。
“对不起!”小老虎拍拍她,“我洗耳恭听!”
想想预备要念给他听的,也是勃朗宁夫人收在《葡萄牙诗集》中的一首,是被誉为有史以来女性用英文所写的最妙的情诗:
我多么爱你,让我屈数一数。
我爱你,如在视界外探测天意,
寻觅上主无上恩宠时的深度、
广度、高度,达到灵魂所及的极处。
月光下,烛光旁,夜以继日,
我爱你,如依恃每日无声之需。
我爱你,如争正当权利,是天经地义;
我爱你,纯洁如人之远避赞誉。
……
以我昔日愁苦时的激情。
……
……
每当她晚上在寝室中念这首诗,大家都会放下功课,要求她高声朗诵,她们说她充满感情的声音是纯爱之声,只要倾听一遍,就教人永远不会忘记。
她含着所有的爱意和激动,把诗背完了。
没有反应!
为什么呢?她是一心一意为他背这首诗的,只有这首诗能这般完美地传达她的心声。
小老虎不但没有赞许她,反而冷冷地瞅着她。
“你怎么了?”她睁着大眼睛看他。
他忿忿地抽回环住她的手,站起来,大步走过去凝视河水。
她不懂!
“你不喜欢?”她满心的高兴化成泡影,化成委屈,但仍忍耐地跟过去。
“对!我不喜欢!”他忽然恶狠狠地转过头来,那忿恨而伤心的感情,令她倒退了一步。
“为什么你总不忘记讥笑我?”他的眼里闪过一抹寒光,咬牙切齿。天!那些坏脾气又来了。
“我没有。”她小声的。
“还没有?”他粗暴地一把捉住她的手腕,“你明明是有意的,你也明明知道我是个被退学的坏学生!”
“不是这样的!”她哀叫了一声。
“那么我告诉你,寻想想,你听好!我是个不长进的混混!我***根本不懂什么屁英文,你少在我面前炫耀!”
“请你听我解释。”她只是不断请求着。
“解释什么?我今天总算知道我配不上你,你满意了吧?”
“不要这样待我!”她哭了起来。
“少假惺惺地掉眼泪!”他手一松,硬生生地把她推开,使她摔在地上,“你最好快滚!”他恶声恶气地骂着,“今后我有你不多,少你不少。你走吧!走得越远越好!”
她不哭了,只是愕愕地瞧着他张牙舞爪,大动肝火。
没有理由教他生这么大的气,他明明是存心要赶她走,对不对?她抹干眼泪,从草地上迅速站起来,一声不吭,掉头就走。
“你回来!”他有一丝丝后悔,为什么老是控制不了?
她拔腿就跑,她发誓这是他最后一次给她难堪,也是最后一回伤她的心。
以后?没有以后了!
她像飞似的狂奔回去。
想想假装用心听母亲说话,心里却痛恨不极。她的恨,恨透那个假仁假义的甘宁夫人。
竟然把所有的事都告诉了普湄湄,还说是站在她这边的呢!虚伪!卑鄙!她真恨不得去撕掉她那一张糊满了脂粉假清高的脸。
原来成人是这么不可信的!虽然她从没真正信任过,但对甘宁夫人的“帮助”,她觉得真可以到此为止了,下学期,说什么她都不会再回去读了。
普湄湄像是什么都不知道似的,仍津津乐道着巴黎——那从明天就要开始的旅行。
想想冷冷地瞪着她,当然,她可以大吵大闹,不上飞机,但那有什么用呢?她怎么斗得过普湄湄?她希望上天能立即赐予她勇气!
能不顾一切后果地反抗到底!
然而,普湄湄淑女的教育战胜了手无寸铁的爱情。
不管那是不是成人们所承认的爱情,至少在想想心目中,有着大祸临头的痛苦,她沉默地抗议着。
“我除了带你去欣赏巴黎的名胜古迹外,还要带你去看我曾读过的学校……”普湄湄的眼中射出兴奋的光彩,仿佛沉湎于昔日美丽的梦境,她在巴黎曾待过四年,那四年对她来说是不可磨灭的珍贵记忆,尤其是最后一年,欧加罗因公出差,到那儿去看她……也就是那一年,她的肚里怀着想想。然而,欧加罗不但不跟妻子离婚,反而想办法举家出国,逼她不得不随便找个人嫁了。她一定要把欧加罗的孩子生下来,即使跟个毫无感情的男人!也许是为了报复,也许是为了她自己也没法解释的爱……
爱——这个字似乎离她很远了……也似乎是历久弥新,永远停留在心中最阴暗的角落与最大的遗憾中。
普湄湄看了眼女儿,这个小傻子,她的一定不知道自己是欧加罗遗落在巴黎的稚子呢!而她现在要带她重回巴黎,回到那梦幻之都。
她曾带着女儿由欧洲回来,现在她再带着这被遗落的稚子回去。
想想不管她天花乱坠地说些什么,只是一味保持那冷静而不失尊敬的姿态。
普湄湄得意洋洋地想,哼!想想才几岁?能不屈服呀?
无言的抗议?傻瓜,我会为之所动?那真是见鬼了!
想想最后无可奈何地打了几个呵欠,提醒母亲注意。
“好吧!你早点回房也好!你的行李我都教黄嫂整理了,明天就要出远门,你如果太兴奋睡不着,可以试试镇定剂!”
普湄湄说着,递给她一锭粉红色的六角形药片。
她真太有准备了!想想接过药,深深看了她一眼。
在她们的手乍然接触时,深深的鸿沟自此划定了界线,再无补救余地。
想想在寒冷的夜雾中穿过草坪,手脚麻木,嘴唇发冻,但她迅速地在无人发觉的黑暗中,爬上了茄冬树。
林家的房子中有灯光,她有着得救的感觉,只要小老虎在,就好办了,至少多个人出主意,能告诉她该怎么做才对。
“其平!其平!”她小声地叫着。
冬夜的星星一颗颗闪耀在天空,隔着薄薄的雾气,仍是又多又亮。
好冷啊!她抱紧双臂,盼望着小老虎快来,安慰她……
“其平!其平!”她颤抖地又叫。
有人出来了。
“谁呀?”清脆的女孩声音在门口问。
糟糕了!怎么出来的是林琼玉呢?她不是要苗栗?难道小学也放寒假了?
想想正无计可施的要缩回去时,林琼玉已经循声走过来。
“是你吧?寻想想?”林琼玉在黑暗中搜索。
“是我。”她只好硬着着头皮将头伸出枝叶和她打招呼。
“其平出去了,一天都没回来,难道他没跟你在一起?”林琼玉非常惊讶,“这么晚了,有事吗?”
看样了,她也不知道他的行踪,八成他又出去鬼混了!哼!两人吵过架,还有心情去玩,这个臭家伙……想想又失望又难过,可见他心里一点都不在乎。
“你是不是要告诉他什么?等他回来我会转告他。”
“不用了!林姐姐!”伤心到极点的泪终于涌了出来。既然他不再关心她,那么,她又何必苦巴巴地哀求他施舍感情呢?又冷又痛的悲伤贯穿心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