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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温柔共舞 page 8 作者:黄茜

  “后来护士告诉我,他们发现我醒的时候,我全身淌着汗,两眼无神地瞪着天花板;就是你看过的那副死样了。”

  丁鸿开自嘲地轻笑着,希亚却一点都不觉得有哪里好笑。

  “醒来之后,我却恨不得自己根本没睁开眼睛过。洛克和安姬都死了,而我这个刽子手却活了下来。人生就是这么不公平!

  “在医院养伤期间是我最痛苦的一段时期,他们随时随地的出现在我眼前,而且还加入了覆着白布的尸体和棺材,洛克和安姬愤恨、悲凄和控诉的面容。我感受到身体的痛楚似乎也加重了,像是代替他们承受当时的疼痛。

  “习惯了他们的出现后,我也学会了几招抵挡这种痛苦的方式,我用咆哮、怒吼、摔东西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再没有办法,就把好不容易结痂的伤口弄开,让现实的痛盖过想像的痛。你信不信,这还挺有效的喔!”

  希亚闭上眼睛,不忍心去看他脸上那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不知何时与丁鸿开交握的手,却一直没放开过。

  很痛!她知道,真的很痛!

  “MTC替我请过心理医师,但是他讲的全是废话,什么那是我的愧疚和补偿心理造成的。哼!我自己老早知道了,不必他来告诉我。

  “确定双脚瘫痪的时候我反而没什么感觉。说真的,我不认为在他们不时出现在我面前的情况下,我还能练舞或上舞台,这和失去双脚又有什么两样呢?所以MTC拚命替我请医生开刀、复健的时候,我并没有反对,因为对我来说,有没有腿已经不具任何意义了。

  “治好一条腿好像是天意,恰如其分地索求了我的补偿。那时候我也决定我在医院待得够久了,我再也受不了整天和一堆病人、医生、护士为伍,闻着病痛和死亡的气味却又苟活着,真够窝囊!于是我忙不迭地飞回台湾,远离法国、远离MTC、远离舞蹈,更想的是,远离他们。

  “结果,我只是得到更多的自由去想办法和他们对抗,酒精是好办法,远离睡眠也是好办法。在这里没有人会定时给我安眠药,强迫我入睡,因此他们出现的次数愈来愈少。但很奇怪的是,在我配合复健师做完复健,累得沾床就睡的时候,他们就等在那里,狠狠地给我一顿痛击。”

  “所以你连复健都不要了。”

  “没错。这条腿,”丁鸿开拍了拍右腿,“想必也列入了补偿的范围之内。”

  “你和复健师们沟通过吗?”

  “他们只会说我的舞蹈前景还能多么璀璨,MTC和他们有多么愿意帮我,拜讬我赶快做复健。说的全是些狗屁,没有人真正关心我怎么想。”

  “阿开,我也是复健师。”希亚提醒他。

  “你……和他们不一样。”

  “我还是会劝你接受复健的。”

  “我还是不会接受。”

  希亚不想在这个问题上打转,于是转而问道:“那你以后打算怎么样?就这么饱食终日,无所事事下去?”

  “我不知道,他们出现的次数已经很少了,我也试着找些自己感兴趣的事做。”

  “那舞蹈呢?你爱了一辈子的东西,你愿意付出所有以求一支舞的完美,现在呢?以后呢?你就这样说放就放,再也不碰了?”希亚追问。

  “不!我说过我的生命是在舞台上找到价值的,我还是会永远爱舞蹈,永远是它的忠实拥护者。”他的语气满是坚决。

  “但是你不上舞台了?”

  丁鸿开迟疑半晌,终于点了点头,“嗯,不上舞台了。”

  “不可惜吗?不心痛吗?”

  “很可惜,也……很痛。”

  “但还没有痛到你愿意为它做复健,为它抵抗他们。”希亚近乎冷酷地吐出这句话。

  “不要再逼我了!希亚。”丁鸿开低吼着,“你没有经历过,你不懂,他们给我的痛苦和放弃舞蹈带来的痛苦,像是两道力在我身上拉扯,不管我倾向哪一方,都会痛得肝胆俱裂。我只能试着两者都不理,才稍微好过一点。我只是个平凡人,也只能做到这样了。”

  希亚不肯放开丁鸿开欲挣脱的手。

  “你不是个残忍的人。阿开,你是吗?”

  丁鸿开的目光投注在窗外遥远的某一点,默不作声。

  “不要对自己这么残忍好吗?”

  屋内回荡着希亚清洌的声音。

  屋外的天空,已然泛出一丝微白……

  第六章

  希亚对自己在这张餐桌上扮演的角色感到有些茫然。

  时间是晚上七点半,地点是丁绍军位在阳明山上宅邸的晚餐桌上。中秋夜,很正常的家人团聚时刻,只是对这三个大男人来说,家人的定义再广,好像都扯不到希亚身上来。

  他们一家人的谈话她完全插不上嘴,只有旁听的份。聊丁氏公司、聊最近宅里的事、聊丁家亲戚的事,也聊丁鸿开的哥哥丁鸿钧在美国的近况。

  她用力啃下一只蟹脚,食欲丝毫未受纷乱的思绪影响。

  丁鸿开约她来吃这顿饭的时候,希亚着实有些惊喜。因为这两个礼拜以来,他就像躲瘟疫般躲着她。

  唉!提到这两个礼拜,希亚真有“往事不堪回首”的感觉。

  之前她和丁鸿开或许各自有自己的事要忙,但每天至少见个面、打个招呼还是有的,从来不曾像现在这样,两人的时间完全错开。常常她要出门的时候,他已经早一步出去或者还没睡醒,她进门了,他还没回来或者早就关进房里了;如果比她晚回家,丁鸿开还非得等她上床以后才进门。

  连她刻意整天不出门留在家“堵”他,他都会“碰巧”一整天不在。长这么大还没被人这样嫌过,希亚的自尊深受打击。

  她知道丁鸿开在躲什么,他在躲避被说服的机会。他害怕她有能力强迫他去面对他的梦魇,他不希望她逼得他把对舞蹈的热爱提升到极致来与心魔相抗衡,他不敢想像现在的安全生活之外的生活。

  但希亚不懂的是,这些到底有什么好怕的?

  希亚扫视眼前这三个男人;如果说丁鸿开用“俊美”来形容,那么丁绍军得用“刚毅”,而丁鸿钧则是有些“深沉”的感觉,但是三个人身上,却又有着共同的气质,像是机智、犀利和丁鸿开略嫌不足的自信。

  希亚忍不住想去观察丁鸿钧。在他那张酷肖丁绍军的脸上,有着比他父亲更严厉的线条,那显得有些突兀的柔和眼神,彻底地隐藏住所有的喜怒哀乐,让人无法摸清他究竟在想什么。

  丁鸿开什么事都没跟她说,希亚只知道他哥哥是个工作狂,而由他们的谈话中,她依稀听出他负责丁氏的美国分公司。她也看得出来,丁鸿钧相当爱护父亲和弟弟;甚至,希亚猜想,他一定会去报复任何伤害他家人的人。

  希亚不禁在心里打了个寒颤,以后记得要对丁鸿开好一点。

  “我们好像忘了还有位美丽的小姐在身边。”丁鸿钧的眸光捕捉到希亚的打量,唇边泛着浅笑开口,“不好意思冷落了你,希亚。”

  希亚有点难为情,显然她瞪着他太久,被发现了。

  “没关系,菜很好吃,我乐得专心用餐当听众。你们继续聊,别被我打断了。美国的姑婆怎么了?我还没听完呢。”希亚笑道,让丁家的人回到他们的话题。

  一顿饭吃得还算开心,希亚偶尔也插入谈谈政治、健康等大众话题。除了丁鸿开对自己的近况明显地刻意避开,大致上可以说是宾主尽欢。

  饭后大家到后院赏月,后院占地广阔,有游泳池、大片草坪之外还有一大片树林。

  丁鸿开和父亲在泳池畔对弈,希亚看着看着觉得没趣,便抓着月饼往树林走去。

  高耸的树木夹杂些低矮的小树,看得出是经过悉心照料的半人造林。月光透过枝桠洒在地上,映出一个像是房子的影子,希亚有些狐疑地抬眼往枝叶深处望去……

  是树屋!

  掩藏在浓密枝叶和夜色下的,是搭建在树干上,实实在在、不折不扣的树屋!

  “那是我和阿开小时候的秘密基地。”

  一个声音平空冒了出来,吓得希亚赶紧东张西望。原来丁鸿钧不知什么时候已来到她身后,和她刚才一样抬头看着隐在暗处的树屋。

  “你们是很幸福的孩子。”确定了来人的身分,希亚又回头看着树屋。

  “太过幸福有时候并不是件好事。”

  “是吗?”希亚不置可否,迳自往搭建树屋的那棵大树走去,“我可以上去看看吗?”她企盼地回头问。

  丁鸿钧笑着摇摇头,“恐怕不行。十几年没动过,地板都腐朽了。”

  “噢。”希亚的语气明显地带着惋惜。

  “别难过了。愿意陪我走走吗?”

  “也好,免得我迷路。”希亚欣然同意。

  宁静的树林里,有好一会儿只有虫鸣和脚踩在落叶上的沙沙声。

  “谢谢你。”

  “为什么?”希亚诧异地望向丁鸿钧,不过光线太暗,看不见他的表情。

  “爸说你把阿开照顾得很好。”

  “有吗?”事实上,她采取这种近乎“放牛吃草”的方式是不得已的,丁鸿开是她所见过最顽固的人。

  “你或许不知道,这是阿开车祸之后第一次回家,不但脸上有了表情,还肯开口说话;而你是他第一个带回家的女孩子。”

  希亚为他最后一句话的意思失笑。

  “你绝对不会相信的,丁鸿开和我已经至少两个礼拜不说话了。”

  “你们吵架了?”他挑高一眉地问。

  “我想我有必要提醒你,我的身分是丁鸿开的复健师,不是你想的那样。而我会和他两个礼拜不讲话,是你那个宝贝弟弟自己不理我,我确定我可没和他吵过架。”希亚澄清道。

  “是我多心了。”丁鸿钧的话中带着笑意。“他还是不肯接受复健,是不?”

  希亚点点头,“没错。你是他大哥,或许你对他会比较有办法。能不能由你来劝劝他?”

  “恐怕是爱莫能助,因为我早就试过了。或许只能说我这个弟弟,是个太过幸福的孩子吧。”

  “别老是叫他孩子,他已经快三十岁,是个有事业、有地位,有能力照顾自己的男人了。太过幸福或许是他生来的背景,但绝不会是他如此失意的原因。他无法处理的,不是现实的挫折,而是心理上责任感和良心的交互攻讦。他不是不解世事的小孩了,你知道吗?”希亚有些动怒地说。

  “对不起,或许我并不如自己想像中那么了解阿开吧。”丁鸿钧的语气里没有任何不快。“你很直爽,希亚。”

  希亚闻言,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对不起,冒犯了。其实你是位很关心弟弟的兄长。”

  “你早就看出来了,不是吗?”丁鸿钧微笑道。

  果真所有事都逃不过他的眼睛。她在心里暗忖。

  “我不认为我有能力伤害你弟弟。”希亚知道丁鸿钧指她看出的其实是这个。“还有,我不赞成你干涉丁鸿开的事,我说过,他已经不是孩子了。”

  “我不会干涉他的事,但是我仍旧不喜欢看他受伤。”

  “你放心,他比你想的坚强多了。”能独自撑过一次又一次的心理磨难,丁鸿开绝不是个软弱之人。

  “或许,但在某些方面,他可能比你想的脆弱多了。”丁鸿钧语带深意地说,在希亚还来不及听懂前,他又开口说:“你和阿开住在一起也有一阵子了,谈谈你对他的印象吧。”

  希亚总觉得这句话听起来有点暧昧,可又说不出是哪里不对劲。

  “呃,他高高帅帅的,一副大男人的外表,可是却有颗超级敏感的心。偏偏不喜欢把感受说出来,老喜欢装得酷酷的,生气也不说为什么。在熟人面前能吃能睡还会耍赖,不过面对他工作,也就是跳舞,他就会变得很专业、很严谨,不认识的会崇拜他崇拜得要死。不过后面这些是我自己推测的。”希亚眉飞色舞地说。

  “告诉我,希亚,”透出叶隙的月光映出丁鸿钧深思的脸,“你接下这个工作的时候,对它的成功率有多大期许?”

  “零。”希亚老实地回答。

  “那现在呢?”

  “不清楚。如果说是期许,我只希望他能快乐,也能拥有他该拥有的。这算零还是一百?”

  “但愿阿开能有这种福气。”

  “啥?你说什么?”希亚心不在焉的问,她的眼睛望向泳池畔因为输棋而有些烦躁的丁鸿开。

  她没有看见丁鸿钧满意的笑。

  ☆☆☆

  开车下山时,时间已经不早了,丁绍军和丁鸿钧本想要他们留住一宿,丁鸿开却坚持要下山回他自己的住处。

  希亚是无所谓,在哪儿住都一样。丁鸿开要回去,她也没意见,二话不说便发动了车子。

  下山的路和上山一样,堵得水泄不通。中秋节大家都想上阳明山看美丽的月亮,人人都想享受美景,也就得忍受让人几欲发疯的塞车。

  车内的情况比起车外也好不到哪去,车内流泻着沉重的低音大提琴,从车窗吹进带着寒气的晚风,可是那股比音乐还重个几倍的低气压,却怎么样也吹不散、化不开。

  好不容易随着车流到了仰德大道上的麦当劳,时间已近午夜,希亚突然将方向盘一转,往路旁靠过去。

  “你要做什么?”丁鸿开的声音冷淡,但没有不悦的意思。

  “我不知道你怎么样,我可是饿扁了。”希亚边停车边说话,“照这样看,要下山至少还得花一、两个小时,到那时我早就饿死了。”她解开安全带,打开车门,“一起来吧。我看你晚餐吃得不多,以你的食量,我就不信你不饿。”

  丁鸿开不语,自动下了车。丝毫没有泄漏心中突来的雀跃。

  他在高兴什么?高兴希亚其实一直注意着他?还是高兴他们之间的联系其实一直都在?

  别傻了,是他自己先躲着她,先想离她愈远愈好的,不是吗?

  麦当劳里的人多得不像话,希亚和丁鸿开排了一会儿队才买到足够两人吃的食物,一出门看见似乎分毫未动的车阵,希亚不禁发出一声呻吟。

  “你累吗?”呻吟过后,希亚站在速食店门口吃起薯条,完全没有去开车的意思。

  “不会。”丁鸿开有样学样,也抓着薯条送进嘴里。

  “急着回家吗?”

  “还好。”

  “那么,”希亚收起薯条,开始往停车的地方走去,“我知道有个好地方。”

  希亚说的好地方,叫作“擎天岗”。

  丁鸿开依稀还记得小时候和家人来过,不过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他早忘了台北还有个类似欧洲牧场的地方──就在离他自己家不远处。

  老实说,当希亚掉转车头往回开时,他差点以为她要回他家去。

  照理说,他应该很高兴回自己家,和久违的父亲、阿钧共度一晚的。

  如果阿钧和希亚不是那么该死的一见如故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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