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洋洋得意地看她红着脸瞪他,接着语气镇定地说:“我的右腿今天又能动了。”
希亚闻言,神情激动地抓着他的手问:“什么时候?动了多久?快告诉我!”
“做热身运动的时候,我想也不想地劈了腿,一点困难都没有,坐到地上还感觉到右腿的筋被拉住了。可是当我一意识到就不见了,害我费了好大的劲还找人帮忙才又站起来。”
希亚扬扬嘴角,搂着丁鸿开的腰,在他额头轻吻了一下,“我说过,你一定会痊愈的。”
“等我痊愈了,第一件事就是抱你坐在我腿上。”他认真地盯着希亚,深邃的黑眸隐含了无限情意。“秤秤你究竟有多重!”所有浪漫气息瞬间消失,丁鸿开爆笑出声。
希亚趁他乐不可支时用力踢了他一脚──当然是有知觉的左腿。
丁鸿开痛得抱着腿哇哇大叫:“你这个残忍的女人,还来迫害我仅剩的这条腿,难不成你想谋杀亲夫啊!”
希亚懒得理他了。丁鸿开最近老爱用这种像是玩笑又像是认真的话来逗她,搞得她哭笑不得,一颗心也被弄得七上八下的,都不晓得该怎么想了。
“嘿!生气啦?”他笑着扳过她的脸问。
“没有。”希亚闷声回道。
“没有就好,免得我又陷入梦魇中时没人理我,任由我被糟蹋、蹂躏……”丁鸿开在一旁故作哀怨地喃喃自语。
“你说什么?你又作噩梦了是不是?”希亚的注意力一下被拉了回来。
“没有。”他摇摇头,神情坦然。“不管如何,终究是要面对的,我不想因为惧怕而提心吊胆的过日子。”他的语气平静,再也不复见往日的无措与惊恐。
“别想了,或许那个梦魇就这样永远离开了也说不定。”希亚安慰道。
“不,一切得有个了结,我能感觉到。”丁鸿开很确定。
两人沉默了半晌,对此种状况无话可说。
“希亚,”他决定换个话题,“我打算要总公司把我车祸前策画的舞码,所有的相关资料送到台湾来。”
“为什么?”
“也该是我振作起来的时候了。虽然回到舞台跳舞的日子遥遥无期,我却没必要这样空白地一天过一天,我有脑有手,能想能写。这场舞只剩一些细节和背景音乐没弄好,我想要把它完成;也许这才是对洛克和安姬最好的补偿。”
“你能早这样想就好了,丁鸿开。”希亚用力握着他的手,算是对他无言的支持。
丁鸿开突然轻笑了起来,让她看得一头雾水。
“我说了什么好笑的事吗?”
“没……没事。”丁鸿开先止住笑,“希亚,你叫我什么?”
“丁鸿开呀!”这样叫有什么不对?
他又笑了,“你有时候不是这样叫的。”
“对啊,有时候我叫你阿开嘛!”这也好笑?
“只有特定的时候。”
“是吗?我怎么不知道?说来听听。”
“只有在你想要我做什么的时候,你才会像其他人那样亲切地叫我‘阿开’。真是有够现实!”丁鸿开伸出食指点点希亚的鼻子。
希亚拍掉他的手,“好嘛,大不了以后我都叫你阿开,这样你高兴了吧!”
“来,叫叫看。”他的神情好像在哄小狗。
“阿开!”希亚故意用那种软软黏黏、甜死人的声音叫。
“乖!”丁鸿开摸摸希亚的头,当她是三岁小孩似的。“我进去吃饭了。”他霍地拐杖一撑站起身,朝通往屋内的落地窗走去,“你要不要一起来?”
“不要,我吃过了。想在这里再坐一下。”
他点点头继续往前走。
“对了,阿开!”
“对了,希亚!”
他们两个同时开口,不禁笑了出来。
“你先说。”
“你不用去找MTC总公司,我上个月就让他们把东西送过来了,待会儿拿给你。”
“对我很有把握嘛!希亚。”丁鸿开笑瞪了她一眼。
“稍有了解。”希亚耸耸肩回道,“你想说什么?”
“你睡前可不可以再替我做一下弯腿的动作,这样不算过量吧?”丁鸿开满心祈求地问她。
“好,没问题,你待会儿叫我。”希亚不忍心让他失望,即使他今天白天的复健量早就够了。
丁鸿开笑着进屋去了。
希亚一个人坐在阳台上,眼前的万家灯火,不知为何竟然有些朦胧、迷离、闪烁……
希亚伸手摸摸脸,摸到的是一片湿。
为什么要流泪呢?她自问。你一向不是都觉得他很好,他又高又帅,他体贴、他逗趣,尤其是他承受着比你重了好几倍的压力时,还一心要你安心、逗你笑;他总是那么执着地要完成他想做的事,让你忍不住想帮他。爱上他有什么不好呢?艾希亚。
对呀!爱上他有什么不好?他是这么可爱的人!
别自欺欺人了,其实你早就爱上他了!
希亚颓然地长叹口气,仰头一口喝光已经不冰的冰水。
第八章
丁鸿开和希亚都知道那个梦魇迟早会来,但却没有想到就是在说完话的当天晚上。
希亚睡到半夜时,突然睁开眼睛,就晓得重大时刻已然到来。整件事似乎与她无关,但她相信自己有权在场。
她立刻来到丁鸿开的房间,整个情景希亚再熟悉不过。床上的人依旧苍白、浑身淌着汗、僵直地躺在床上,他没有显现出任何情绪失控的尖叫、呐喊、呓语──非常异于往日的怪现象。
希亚呆在丁鸿开床边,和平常的冷静、理智比起来,现在的她慌张、茫然,手足无措地望着在恐怖梦魇中挣扎的丁鸿开,她竟然不知道自己现在该怎么做。
叫醒他!这是第一个闪进她脑海的想法。就像上次那样,一劳永逸地解除他的痛苦。
不行!他说过他要自己面对的,他说他得了结这一切。脑中另一个声音提醒着希亚。
就在她还犹豫着不知该怎么办,床上的丁鸿开却先动了,蹙紧的眉头又更紧了一点。希亚想也没想地用手捧起他冰冷的右手,靠在自己温热的脸颊上。
他在用力!希亚惊讶地注视着有力地回握她的手。他感觉得到她!他知道她在他身边!
希亚靠上床沿,双手依然紧包着丁鸿开的右手,她会陪他度过这一次的。
恍惚中丁鸿开感到自己直直坠入黑暗的深渊,他知道,恐怖梦魇终于回来了。他揪紧了心,绷紧身体,准备迎接接下来一幕幕的残忍血腥,以及承受伴随而来椎心刺骨的疼痛。
迎面而来的卡车、煞车声、鲜血、尖叫声,一切都和从前感受到的一样,但是却又不太一样,他不再像以前那样身历其境地经历一切,反倒有些像个旁观者,所有的知觉都是来自脑中的记忆,虽然他还是面临恐惧、良心的鞭笞和疼痛,但都不像真的。
获知安姬和洛克死讯的那一刻最不好受,他的痛苦会瞬时加倍,身体上的痛倒还在其次,那种罪恶感和绝望,还是实实在在,分毫不少地涌上心头。丁鸿开忍不住有些战栗,他可能一辈子也摆脱不了这些磨难了。
就在这时候,丁鸿开感受到了希亚的存在,他毫不迟疑地抓住那份无声的支持,努力和梦魇对抗下去。
接下来的一切好过多了,当尸体、棺材以及洛克、安姬的脸孔,朝和以往相反的方向渐渐离他远去后,丁鸿开知道,自己终于彻彻底底地摆脱了这一切,得回了全部的自主权,无论是在生理上或心理上,他都自由了!
希亚从他逐渐舒展的眉心,以及回复了润泽的脸色看来,她知道一切都过去了。
丁鸿开慢慢地睁开眼睛,迎向希亚了然的明眸。
一切尽在不言中!
☆☆☆
少了梦魇的阴影,丁鸿开的生活变得踏实许多,他编舞、教舞,持续地做复健,和希亚相处度过一天又一天。
现在的他似乎是快乐的,能够尽情发挥才华做自己想做的事,每天看见小朋友童稚的可爱容颜,稳定地朝康复之途迈进,最重要的是能和希亚生活在一起。比起往日的消极颓废,现在的他的确称得上是幸福、快乐的。
是吗?他心底一道声音突然问道。
丁鸿开狠狠地灌下一杯不加冰的威士忌,伸手抹去唇边的酒渍,不经意地瞥了一眼腕上的表,已经是凌晨两点多了。希亚在家会着急吗?还是像面对他的每件事那样镇定自持、泰然自若?
她总是这样,似乎世上没有任何事情能引得她情绪失控,她像是不会生气、不会难过也不会激动,连要吓到她都很难。住在一起这么久,她把他像透明玻璃那样看得清清楚楚,他却连她的脾性都还摸不透。
就像她突然闯进他的生活,带着他所不敢希冀的阳光和自由,引领他一步步地走出黑暗的桎梏。她代表的光明和美好,让他既是自惭形秽,又忍不住想靠近她、了解她,甚至是……拥有她。
真的。丁鸿开愈来愈无法忽视心中对希亚强烈的占有欲,他多么希望她的笑、她的慧黠、她的幽默、她的美和她的一切,只属于他一个人,他不要别人来分享希亚的爱!
但希亚爱他吗?
丁鸿开,你这个笨蛋,她怎么会爱上你这个身心都残缺不全、脾气怪又孤僻执拗的怪物?希亚不会那么笨的!
可是他却爱上她了!
“再给我一杯。”丁鸿开将酒杯推到酒保面前。
他已经彻彻底底、无可救药、疯狂地爱上艾希亚了!丁鸿开既苦涩又甜蜜地向自己承认这个事实。
他是爱上她了,那又怎么样呢?他什么也没办法给她,婚姻、承诺和未来,是他这个依然瘫了一条腿的人想都不敢想的。现在的他,充其量只能用些半真半假的玩笑话替自己构筑美梦,顺便有意无意地刺探希亚对他的感觉。
他爱死希亚被他逗得气嘟嘟、别过脸去不理他时的模样,每次她被他弄得又气又好笑,想扳起脸又压不下往上弯的嘴角时的样子,真是可爱极了。也只有在那时,他才会确定自己是有一些懂她的,她似乎也是有些在乎他的。
可是他好怕!好怕有一天,希亚会像她的出现那样出其不意地离他而去,带走他短暂的快乐,带走每天可以看到她、听到她、摸到她、吻到她的幸福。可是他有什么资格留住她?他只不过是她的一个病人罢了。
丁鸿开抓起酒保送过来的酒,又是一口喝干。
希亚推开玻璃门走进酒吧,搜寻的目光环顾室内,直到在吧台旁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悬荡了一整夜的心才终于放了下来。
这家伙真会整死她,为了找他,她差点把整个台北市翻过来──可想而知,她现在有多累、多烦,最想做的事是找个人来陪她好好吵上一架。
冷静点!艾希亚,现在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
她用力吸了一大口气,两大口、三大口……不行!教她怎么冷静得下来?
希亚干脆夺门而出,靠在墙上喘气,她现在迫切需要新鲜空气。
今晚的一切又重新在她面前播放一遍。她回来后就照例煮饭吃饭洗澡看书等丁鸿开,平常他不到九点就到家了,舞坊的课最晚也只到八点,他很少在外头遛达超过一个小时。她耐着性子等到十点,想他大概是什么事耽搁了。过了十点半,她开始坐立不安,打电话到舞坊,结果没人接,希亚不死心又拨到晶晶的助理家去,她说丁鸿开不到八点就走了。
这下希亚真的急了,丁家、几个丁鸿开提过的朋友,能打的电话她全打了,没有人知道丁鸿开在哪里,到最后她只差没打到警察局去报失踪人口。
希亚想不出别的办法,干脆开着车像无头苍蝇似地大街小巷去找,并打开车上收音机,留意着是不是有车祸、抢劫的意外事件里有他的名字。
车子开到东区后,她才想到葛靖在这附近开了家酒吧,阿开常来喝酒。问题是,酒吧的确切位置她根本不清楚,而东区这样的店起码有几十家,教她从何找起?
迎着初冬第一道冷锋,希亚不死心地一家跑过一家,她的运气还不算太差,不知道是第十五还是第十六家就让她找到了。
他究竟是怎么了?
喘够了气,希亚隔着玻璃门,看向吧台边那道孤寂的身影。自蒙在他心上的阴霾消失之后,似乎还有什么事情困扰着他;一直未见起色的腿是其一。
他死命地复健、教舞、编舞,无非是想努力证明自己存在的价值,尤其急切地想摆脱瘫痪的窘境。她看得出来,他很想再跳舞,他已经把整出舞码完成,音乐、场景、细部修改都好了,就等着搬上舞台;而丁鸿开最想由自己来诠释这部心血之作──这是他自己告诉希亚的。
但是康复的速度让他心焦、沮丧,他相当担心自己开始复健可能已经太晚了,右腿已经回天乏术了。
即使心里焦虑不已,丁鸿开还是尽力将自信、愉悦的一面表现出来,不想让她跟着他烦。希亚忍不住苦笑了起来,她怎么可能看不出他的强颜欢笑、怎么可能不陪他难过,甚至她还比他更难受,因为她心疼啊!
她陪在他身边,陪他痛、陪他笑、替他加油打气、帮他疗伤止痛,因为她爱他,爱得好深好深!
她晓得他相当喜欢她的陪伴,对她也有些莫名的感情在。她其实乐得听他为他们未来许下一堆不知是真是假的诺言,喜欢他没事老爱往她身上蹭、在她脸上乱亲。可是他有时候会离她远远的,要她别管他,尤其是最近,他拒绝她的扶持帮忙,坚持自己做所有的事情。
难道是他已经厌倦了她的陪伴,烦死了她整天在他身边打转;他已经能自己生活,不再需要她了!是这样吗?
希亚毫无意识地咬着下唇,即使泛出血丝了也不知道痛。
“进来吧,希亚。”是葛靖,他看到她在门口站了好久。
希亚点头进门,眼光还是没离开吧台边的丁鸿开。
葛靖循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他来了一个晚上了,只是拚命喝酒,也不理人、不讲话。稍早的时候我打过电话去你家,可是没人接,就猜你是出来找他了。怎么样,我这里不会很难找吧?”
“还好。”希亚心不在焉地回道。
“去和他谈谈吧。”葛靖也知道其实这才是希亚最想做的。“我不知道你们之间出了什么事,不过我猜你才是对他唯一有用的人。我已经叫酒保在他的酒里搀上八分的水,看起来他是醉得完全没发现,大概就快醉倒了。希亚,你想喝点什么,我去弄。”
“麻烦给我新加坡司令。”说完,希亚的脚步已经向丁鸿开走过去。
有个人影挡住他的光线了。又不是在看书,反正他不需要光线,丁鸿开也懒得抬头理会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