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说这是家PUB,毋宁改称它只是家纯喝酒聊天的BAR,甚至还带点小咖啡馆的家庭风格。齐家拉着她一路从家里步行过来──正好对了林诗皓“热爱走路”的味口──小巷弄里小小的招牌,进了门却发现分隔的包厢卡座几乎全满,齐家像是熟客,毫不费力就弄到了落地窗旁隐密的位置,可惜林诗皓肚子摆第一,还来不及欣赏品味什么,就先点了Menu上最大盘的食物大快朵颐了起来。
“其实也还好。”齐家抽了面纸,体贴地为她擦去嘴角沾上的酱汁污渍。“只不过是个挺适合谈情说爱的地方。”
“是吗?”习惯了他露骨的言词,林诗皓早已经过了一句暗示的话就被弄得口干舌燥的阶段。“那我们来错地方了。反正我已经吃饱了,现在可以回家睡觉啦!”
好不容易拉她出来聊聊,岂有吃饱就回家的道理?
“我有说我们是来谈情说爱的吗?”齐家不慌不忙地接口。
“是你介绍了这家“适合谈情说爱”的地方,我以为到什么地方就得做什么事嘛。”林诗皓耸耸肩,好像真的不知道齐家的“非分之想”似的。“那你倒说说,带我来这里是要做谈情说爱之外的什么事咧?”
被她这么一说,齐家纵有一丝一毫“制造浪漫”的遐想,也得假装没有了。“这儿有好音乐、好饮料、好灯光、好座位,没理由只让谈情说爱的人独享。”他振振有辞,其实心里在哀叹着怎会喜欢上这般没有情趣的女子。
“有道理。”林诗皓轻松地靠回椅背,沉浸在轻柔舒缓的爵士乐和空气中飘散的酒香混杂咖啡香中。“你常来这儿?”
“还好。”齐家不置可否,抓起林诗皓的手松松地把玩着。
“是来谈情说爱还是……”被他三不五时碰来碰去习惯了,林诗皓由得他拉她的指头。
“你觉得呢?”
“我?”林诗皓压下对刚才问题莫名的求知欲。“我以前又不认识你。”
“那就不需要知道了,不是吗?”齐家答得有些心不在焉。皱了皱眉,翻过她的掌心,求证那与一般女性圆润柔滑相去甚远的触感。“当律师很辛苦吗?”他用眼睛和手指审视着那粗糙的纹路。
“几乎任何事都用得到手,不光是我的工作吧?磨了快三十年,别梦想和十七、八岁的女孩儿同样水嫩啦!”林诗皓还惦着他刚才不肯作答的问题,没有注意到齐家不舍的眼光。
“怎么不找个佣人?你负担得起的。”
“早跟你说过我习惯自己做自己的事,而且也没什么做不来的呀。”
“你就是那么坚持不让任何人帮忙?”他没来由地生起气来了。
“不是我不让人帮,而是真的没有什么需要别人插手的地方。”她不知道他在火什么。
“你从来就不累的吗?”齐家将林诗皓的双手包入自己的大掌中,举起来贴住脸颊。“从来不曾想过要偷懒、或是轻松一下?”从来没想过依赖任何人……像是他?
“我很懒的,真的。任何事不到非必要时我是不会去做的。”林诗皓直视齐家的眼睛,想在其中找出他真正的想法。
“倚赖别人对你来说真的是那么可怕的事吗?”
“你能不能再说一遍?我听不懂。”
齐家有想抹一把脸的冲动。
如果林诗皓只是单纯因为某些原因而厌恶别人介入她的事,那很好解决。
但是这个大女孩显然不知“倚赖别人”为何物,甚至在她的语言中没有“协助”、“依靠”这类定义,说不定连“分享”都没有。
她一直都是一个人做着自己该做的事,这会有点麻烦。
对一个一心想要照顾她、陪伴她的男人来说,他的艰辛可能会加倍很多。
他必须教给她她从未曾感受过的东西。
齐家挪过她的手,在掌心处印上不容辩驳的一吻。
林诗皓傻傻地看着他这个带着强烈承诺意味的举动,不明白其中究竟有什么意义。
思绪却被突来的高亢语调打断──
“好家伙!齐家你这烂人真的躲在这里!”
第六章
“孟桓……”齐家嘴里念着这名字,表情却像是踩到狗大便。“你怎么可能会在这个时候出现……”
林诗皓目睹齐家由浪漫温柔的体己模样转成一副嫌恶相,忍不住好笑地打量起硬生生闯入的陌生人。
“这就奇了,我自己开的店,难不成出入都得向你报备呀?”
他很高,应该比齐家还高一点。干干净净的衬衫牛仔裤打扮,和他干干净净的脸和笑容相称,与齐家的对话却有种怪异的刻薄和粗鲁──像是故意的。
“你什么时候不来干嘛挑这时候出现?今天股市崩盘,你垮啦?没地方去啦?”
“哟!口出恶言咧!不会是我刚好杀了什么风景吧?!”眼睛一转,与林诗皓好奇的目光对上。长长的一声“哦──”,明白表示“我懂了”。“不好意思,忙着和这家伙抬杠,一时没注意到这里坐了位可人的小姐。我可以坐下来吗?”他指了指齐家和林诗皓旁边的空位,但是只问“小姐”。
林诗皓点点头。他该是个有好礼貌和好教养的人,那种高尚人家出身的气质,是装腔作势的恶言无法掩盖的。
“不替我们介绍一下?”林诗皓碰碰闷在一旁的齐家。
“林诗皓,我的邻居兼朋友。孟桓,误上贼船认识的匪类。”齐家尽可能用最简单的语言交差。
“邻居兼朋友?就这样?”刚刚坐下的孟桓一脸的不相信。“那你以前住在我家隔壁的时候,怎么都不带我来这里窃窃私语?”
“带你?我还不如带条狗来。”齐家没好气地冷哼着。
“见色忘友,真现实。”
“不要把我给骂进去,我也是“友”。”林诗皓插进来一句。
“不好意思,我这朋友耍别扭,挺不好相处的,林小姐别见怪。”孟桓煞有介事地道歉。
“喂!这应该是我说的吧?”齐家啼笑皆非。
“还说呢,带人家来店里也不知道请人家喝咱们的招牌饮料,还说不是耍别扭?”孟桓挥挥手,召来他熟悉的小妹。“请Sabrina调一杯“顽童”给这位小姐。”
女侍点头离去,孟桓回头面对一脸问号的林诗皓。
“顽童?”好特殊的名字,从来没听过的调酒。
“你要自己说还是让我说?”孟桓推推半天不吭声的齐家。
“我想听听你要怎么臭盖。”齐家拉下的脸总算又见一抹笑容。
“OK,我就恭敬不如从命喽!哼……哼……”孟桓清清喉咙。““顽童”是这个PUB的BartenderSabrina某天兴之所至所调出来的酒,那天是我们几个没事常跑这儿的臭男人难得一起出现的日子。当然我们就是“顽童”,不定期在这个PUB造成小小骚动的几个无聊男子。”
“什么样的“小小骚动”?”林诗皓直觉这是最好玩的部分。
“也没什么啦,只不过PUB会涌入比平常多个一、两倍的人潮,噪音造成附近住户抗议而已罢了。”
“你们到底做了什么?”
“上台玩玩乐器、唱唱歌喽!”
“真的?”林诗皓转头问齐家,他点点头。“你说在美国的时候在酒吧唱Band赚钱过,没告诉我你回台湾还继续下去。”
“不赚钱的,只是好玩。”齐家轻描淡写地把话题带过。“说老实话,你没事挑今天冒出来干嘛?”这句是对孟桓说的。
“不是我要说你,齐家。”孟桓丝毫不介意他摆出来的脸色。“正事很重要没错,偶尔也得关心一下这票哥儿们的死活啊。”他意有所指地说。“看你多久没回来凑热闹了……”
“讲重点!”齐家不耐烦地开口。
“路易回来了。”孟桓平铺直叙地讲了齐家要听的话。
“路易?!当年咱们最炫的吉他手路易?!”齐家难忍激动地问道。
“没错。”孟桓点点头。“不过你得有心理准备,他现在不太一样喽!”
“是吗?”齐家往舞台的方向看过去。“你该不会是要告诉我,现在霸着吉他不放的那个家伙就是路易?”他眯着眼注视正拨着吉他弦,和Keyboard手有说有笑地对着音阶的金发碧眼外国男子,那是一张全然陌生的脸。
“如果我说没错呢?”
齐家皱起了眉头。
“你知道他出了什么事?”
“谁知道?!”孟桓耸耸肩。“几年前平空消失,大家就当他回国去了。现在换了张脸出现,他说他就是路易的时候还没人相信哩,直到他秀了他那套指法……怪怪!反正大家早有默契,互不过问私事,单纯玩音乐,交朋友。”
“没错。”
“怎么样?有没有兴趣上去玩玩?我记得当年路易跟你一搭一唱,没多少人比得过你们。”
“你确定现在还是吗?”齐家依然望着那个与他记忆中无一丝相仿的“路易”。
“不去试试怎么知道?”林诗皓清亮的声音插了进来。
在旁边听了这么久,她可也明白了七、八分。若说台上的外国男子和齐家的搭档真有孟桓说的那么神,她就是最想一听为快的人了。
“去嘛!去嘛!我都没听过你唱歌耶!”不等齐家反应,林诗皓又加一句。
齐家将视线调回孟桓身上,似笑非笑地瞪着他,用眼神责怪他“原来这才是你的目的”。
“别看我啊!”孟桓举起双手投降。“不是我没听过你的歌哦!”
“好啊,有何不可呢?”齐家也不是婆婆妈妈的人,干脆地站起身,拖了孟桓往台上走。
林诗皓不意外看见几个男人友情乍现、真情流露地互相捶打叫嚣一番的场面,看来要让她真正见识这个LiveBand的功力还有得等。她好整以暇地伸伸懒腰,起身往正对着舞台、视野绝对比这小角落好的吧台靠过去。
“喏,你的“顽童”!”在高脚椅上坐下不到几秒钟,还来不及往舞台方向看去,林诗皓的耳边就响起了这样的声音。
一杯琥珀色的液体已经摆在她正前方的吧台上,林诗皓不是很确定地抬眼看看吧台内一身白衬衫、黑领结的制服装束,却又灵活俐落地抄起各式酒类混和着的女酒保。
“你认识我?”照理说,这杯酒该由刚才的小妹送到她才离开的那个“座位”才对。
“不认识。不过我认识和你一起来的那家伙。”女酒保下巴朝林诗皓身后比了比,手上的动作没停,劲道十足地上下摇动起亮得刺眼的钢杯。
林诗皓点点头,放心地端起她面前的酒轻啜了几口……嗯……很淡,各式各样不同的味道混杂其中,却几乎尝不出什么特定的口感,液体入喉的瞬间只感觉得出很原始、很轻忽,很……微妙。
林诗皓又往嘴里送进一大口。
“别喝得那么猛,这酒的后劲可是很强的。”女酒保正把钢杯里冒着气泡、看似可乐的液体倒到玻璃杯,头是低着,话却摆明是对林诗皓说的。
“这就是你心目中的“顽童”?”林诗皓突然有了攀谈的兴致。
Sabrina把调好的“长岛冰茶”推给吧台边的小妹,抓了纸巾擦了擦手。“没错,在我看来,这群大男生各自有很丰富的背景和特质,但是在这个PUB里这些都只能隐藏在他们的音乐和友谊之后。在这里,他们都只是单纯、原始,爱叫爱闹的“顽童”而已。”
林诗皓注视着这位长相清丽,名唤Sabrina的女酒保,想在她那甚为年轻的脸上找出与年纪不相合的沧桑,来解释她这般的洞悉世情。削着极短的黛咪摩儿头,还闻得出一点学生味的Sabrina丝毫不畏缩,睁大炯炯有神的眼,落落大方地与她对视着。
“如果你是在猜我是不是算那群老男人一伙的,我可以明白告诉你不是。我认识他们也不过是最近一年的事,这个Band全员到齐,今天我也是第一次见到。”Sabrina自动为她解惑。
“可以冒昧问你出社会多久了吗?”学生不会有这么敏感的嗅觉,对周遭人的动向。
“信不信我今年才刚从大学毕业?”Sabrina眨眨她灵动的大眼,百分之百年轻女孩的模样。
“不信也得信啊!“小妹妹”。我说句话你别介意。”
“愿闻其详。”
“心境太早苍老不是什么好事哦!”
“这个我知道。”Sabrina笑着耸耸肩。“也不是我自己愿意的。就留给我自个儿操心好了,你等着听的歌来喽!”她指指林诗皓身后,提醒她Band的表演要开始了。
Sabrina回头去忙调酒,林诗皓则转过高脚椅,倚着吧台等着看一场LiveShow。
舞台上的几个男人都已经就定位,背吉他的、弹Keyboard的、坐在爵士鼓后头的;齐家背在身上的是Bass,林诗皓一点都不惊讶这个有点年纪的人会玩这种很Rock、很年轻的玩意儿。
他是个年龄、心境和行为不能划上等号的人;这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林诗皓对齐家做出的结论之一。
“久违了!各位,不管是新朋友,还是老朋友。”率先执起麦克风的,是林诗皓不认得的键盘手。“这个舞台上,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热闹的场面了……好吧!让你们识破了,我不是十八岁的Keyboard神童……不过相信我,十八岁的时候我Keyboard弹得和现在一样好。”
台下传来了轻轻的笑声,很多人的轻笑。
“好啦!好啦!我知道。”扎着小马尾的Keyboard手像是和同伴们应答了什么,才回过头来面对观众。“这几个家伙急着要露一手,再拖下去我恐怕会被踹下去……”
又是一阵笑声。
“总之,我们主唱要挑战一首很新的R&B,大家就等着看他的功力喽!”
一连串的鼓声紧接在Keyboard手的话结束之后,随即融入场中各式乐器声,前奏的旋律渐渐成形,林诗皓听出来是首她知道的歌,只是一时叫不出名字。
Keyboard手手上的麦克风交到齐家手上,开唱之前他还不疾不徐地讲了两句话:“这首歌,献给一位很特别的女孩──”
“忘了是怎么开始,也许就是对你一种感觉。忽然间发现自己已深深爱上你,真的很简单……”
林诗皓如遭雷击地被定在座位上。
他在唱情歌耶!齐家在对“一位很特别的女孩”唱情歌!
原本斜倚着吧台的林诗皓立时正襟危坐,紧紧盯着台上的主唱,注意他的眼神往哪儿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