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家接下来喝了一口。“你什么时候来的?”
安婷匀向来是不出现在广告拍摄现场,她习惯先把理念和导演沟通过,怎么拍出来就不干她的事了。
“小陈Call我说曜辉快爆炸了。”安婷匀状似不在意地喝口水,好像早习惯了被叫来当救火大队。
事实也是这样。安大企画会出现在广告拍摄现场的原因只有两个:一是导演和她是初次合作,另外一个就是纪导演失控了。
第一次拍安婷匀企画的广告导演,她通常都会待在摄影机旁随时和他沟通;至于纪曜辉,全公司上下都知道只有安企画安抚得了他。
“他是快炸了没错。又要再一次证实他那个理论──“女人全是不会动脑筋的东西”。”齐家和安婷匀一起笑着说完。
“我看你是这里唯一一个还能保持笑容的人。”安婷匀环视全场,工作人员零零散散,垂头丧气地拉长着脸等待导演喊重来。
“没办法,大监制不能倒。”即使想到他延误了两个会议和桌上一堆待处理的公文,他还是不能倒。
“到底怎么回事?两秒钟的画面拍这么久?”
“曜辉求好心切,主角的感觉差太多。”
安婷匀看着场中着上班套装、化着标准办公室妆的模特儿。“怎么看都像大官贵夫人。”低声地评论。
“专业和自信的感觉演不出来的。”齐家已经考虑到换模特儿的可能性。
原本在场中乖乖低着头挨骂的模特儿,这会儿也受不了,抬头一见齐家,就捂着嘴奔了过来。
“齐总!人家又不是故意的……”声音是哽咽的。
“好啦,别难过,你先去休息一下,补个妆。”齐家招呼化妆师过来照顾模特儿。“OK,大家都累了,现在开始休息十分钟!”齐家提高声量,向四周的工作人员宣布。
不约而同地“喔!”一声,整个现场有松了口气的感觉。
“我去灭火了。”不知什么时候手上又多了杯水的安婷匀向齐家使个眼色,头向场中一个恼火的人影点了点。
“全靠你啦!”齐家拍拍她。
看着纪曜辉不情不愿地接下安婷匀的水,别扭地听她讲话,齐家叹口气,往导演椅上靠。纪曜辉有安婷匀摆平,模特儿的事,就得由他来定夺了。
— — —
卫生纸、洗衣粉、洗发精……林诗皓慢慢逛过家用品区,努力回想家里还缺什么东西。应该是没有了吧?她安心地继续往前走,在饮料区拿了一堆运动饮料才想到,橱柜用的除湿剂没有了。林诗皓在原地站定,直接往后“倒车”回家用品区。
齐家一开始还以为自己看错。
这里离他们住的大厦有一段距离,林诗皓不太可能特地跑来采购吧?一定是看错了。齐家决定闪过货架间的那个身影不是他的邻居林诗皓。
不到两分钟,同一个人影再度从货架间经过,齐家这回看清楚了。
真的是林诗皓没错!
想也没想,他直接从导演椅上站起来,朝刚刚看到林诗皓的地方走过去。
昨天下午在咖啡店里她的话不多,很明显不想对初识的人泄漏太多个人隐私;这一点齐家很能了解,但是同时他也不讳言自己对林诗皓有强烈的兴趣。他的生活中不缺女伴,也没有纠缠不睬他的女人以证明男性魅力的无聊习惯,但是难得遇上让他多看两眼的女人,齐家从来不做违背自己心意的事。
如果说昨天在咖啡馆的巧遇是意外,那今天在这里碰上,就该说是缘分了。
“嗨!”
被人在肩上拍一下的时候,林诗皓正在比较两种品牌的除湿剂。她迅速转过头,对上一张大大的笑脸。
“没想到这么快又见面了!”齐家轻快地送上第一声招呼。
“阴魂不散”是林诗皓脑海里浮出的第一句话。
不过她也只是礼貌地对齐家笑笑。“你也来买东西?”
林诗皓发誓她绝对不排斥异性,甚至她大半的好友都是男的。但是……这个齐家出现的频率“实在”是太高了。
“哦,不是,我公司有个广告在这里拍,我是监制。”
“喔。”林诗皓还是礼貌地微笑。选好除湿剂,推动推车往前走。“那你可别耽误了工作。”
哇塞!齐家在心里惊叹,有股想学十七、八岁的小毛头当街吹口哨的冲动。
帅!他只能这么说。
不管是她拒绝人的方式,还是她今天的打扮,齐家都只有这个字。林诗皓今天没戴眼镜也没扎马尾,太阳眼镜推到头顶,刚好箍住她一头直发,露出不施脂粉仍英气勃发的脸。黑色的针织衫紧紧裹住她凹凸有致的身材,如果原先他对她随性的穿著有任何“中性”的联想,现在也全然消失无踪。惯常穿的衬衫这回绑在腰上,底下的蓝色牛仔裤和帆布鞋,仍然坚持着她的休闲风格。
就算是这样舒适方便的装束,旁人还是不会对她的独立自主和自信有任何怀疑。
齐家突然有了个主意──
“林小姐!”他跟上林诗皓。因为不敢想像斗胆叫她的名字会发生什么后果,所以只好保持笑容地称呼。
“有事吗?”林诗皓边走边看他。
“你待会儿有空吗?”
“什么事?”
“呃……我想请你帮个忙。”
林诗皓没有回话,脸上写着询问,等他接下去。
“是这样的……我们拍的这支广告,诉求点是经济独立、专业自信的上班族,要把这种气质表现出来。但是从早上到现在拍了快一天了,模特儿还是没办法做出我们想要的感觉。既然你的身分正好是我们诉求的对象,气质天成,完全不需要假装……”
“你的意思是?”林诗皓觉得有股诡异的气息从脚底升起。
“我是想请你客串一下我们这部分广告的模特儿。”齐家尽可能露出最诚恳的笑容,诚惶诚恐地看着面无表情的林诗皓。
— — —
林诗皓呆呆地看着四周的工作人员拆器材的拆器材、打包的打包,迅速地把一个像摄影棚的角落恢复成超级市场。而她只能动也不动地坐在椅子上,让化妆师帮她卸妆,同时乖乖地听一个很吵的男人唠叨个不停。
为什么耳朵不像眼睛那样有“闭起来”的功能呢?
林诗皓无奈地翻翻白眼,对自己何以会蹚上这趟浑水,至今还思索不出个所以然来。
她长这么大,作梦也没想到“走在路上被星探相中”这样戏剧化的事,会发生在她身上;尤其是穿着一身居家服、挑东拣西地在买菜,根本是其貌不扬的林诗皓身上。
“我们真的很需要你那种独特的气质和风格……”她记得齐家是煞有其事地这样说的。“你只要像你现在这样推着推车从镜头前走过去就可以了,真的一点都不困难……”这个男人用了他最真诚的语气和眼神打动她。“……可是却帮了我一个大忙。”
她能说什么呢?她向来不是爱出风头的人,但是对温言软语的请求没辙。
有一点齐家倒是没说错,他这个忙“真的一点都不困难”。林诗皓照着那个脸上从头到尾没表情的人──应该就是所谓“导演”的解释,推着推车走过来、停在冰柜前、拿起一盒冰淇淋看……林诗皓还在想这个牌子的冰淇淋太甜太腻的时候,冷着脸的导演就喊OK了。
这么简单的事,林诗皓完全无法想像有谁会做不出来,甚至全然不了解齐家一直强调的“感觉”究竟是什么?
算了,反正她不是吃这一行饭的,不需要知道这么多。
“……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我的谢意,这么冒昧突兀的要求,实在是很不好意思。但是你真是出乎大家的意料之外,几乎就和企画案上想呈现的画面一模一样……”齐家拼命地、积极地想把对林诗皓的赞叹一古脑儿地说出来。
“齐总!”一只手拍了拍齐家的肩。
“什么事?”齐家回头看安婷匀。
“助导找你,好像是很急的事。”
“喔,我马上过去。”
齐家总算闭嘴离开,林诗皓呼出好大一口气。
“谢啦!”林诗皓稍稍侧头,感谢这位救她脱离苦海的温婉女子。
“不客气。我是这支广告的企画安婷匀,你呢?”安婷匀对齐总不知从哪儿找来的这位知性女子好奇得要死。
“我叫林诗皓。”林诗皓勉强从化妆师手下动了动嘴角,向笑得很温柔的安婷匀回一个笑。
“你不习惯化妆?”安婷匀了然地看林诗皓无奈地接受化妆师摆布。
“不习惯在买菜的时候化妆。”基本上不上班、不应酬的时候,谁都甭想叫她上妆。
“你不是专业模特儿?”安婷匀有些惊讶。
“相信我,我真的只是清白无辜的超级市场路人。”
“可是你一点都不像第一次面对镜头的人,我企画的方向完全就是你这个样子的都会女性。”
“噢!谢了!”林诗皓无奈地朝正和工作人员讨论的齐家瞥了一眼。“这样的话我今天已经听了不下数十遍了。”而她甚至不清楚自己究竟做了什么伟大的事。
安婷匀跟着林诗皓看向齐家,随即明白了什么似的笑开了嘴。“齐总平常不是那么聒噪的。”
“是吗?”从她认识的齐家看来,这点十分令人怀疑。
“不信你问问四周这些人。齐总不是个严肃的上司,但是也绝对没有和他嚼舌根的机会。齐总从来不会扯一大堆有的没有的,除非──”安婷匀一脸神秘地停下话。
“除非什么?”这有什么好神秘的?
“除非他很紧张。”安婷匀郑重揭晓谜底。
“噢。”原来跟她讲话会让齐家紧张……为什么!?她不觉得自己很凶啊……好吧,是有一点不耐烦啦。
“奇怪……齐总从来没有对什么人紧张过啊,他可是以镇定出名的,再吹毛求疵的客户也吓不倒他……”安婷匀非常大声地“自言自语”着。“嗯……能让齐总紧张的人一定对他有什么特殊意义……”
林诗皓的心跳没来由地漏跳了一拍,觉得有股热气直往她脸上冲。特殊意义!?她!?别傻了。
化妆师总算完成了所有卸妆步骤,林诗皓迫不及待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舒展筋骨,顺便往左手上的表一瞄……
“不会吧!?已经这么晚了!”她都忘了晚上约了朋友一起吃饭,现在已经八点半了!
林诗皓抱起两大包老早结好帐的杂货,打算赶快亡羊补牢去。“我得先走了!”告诉旁边的安婷匀。
齐家看见林诗皓拿了东西要走,匆匆跟属下交代了几句,马上跟过来。
“诗皓,不留下来和大家一起吃个饭?”完全没注意什么时候改口叫了人家名字。
“不了。我晚上还有事,现在已经迟了。Bye-bye!”说着,像一阵风似的一瞬间刮走。
“老大,哪儿找来的临时演员啊?”纪曜辉不知什么时候靠了过来,叼根菸闲闲地问着。
安婷匀和齐家同时被电到似的转头看他。孤傲自大的纪大导演在关心一个临时演员!?
“她是我楼上邻居。”齐家心平气和浅笑地说道。“怎么?对她两秒钟的友情演出有什么评语?”
“帅!”纪曜辉简洁俐落地下结论,莫测高深的眼中似有若无地透出隐约的闪光,像是酝酿着什么……
— — —
“你昨天晚上失约,唯唯难过了一晚上,晚餐也没吃多少,看你怎么赔我儿子。”和室的纸门开了又关,笑吟吟的女主人拎进一壶茶,边往桌子边叨念着。
“少来了。”林诗皓一翻身,从榻榻米上坐起来,怀里还抱着抱枕。“你儿子眼巴巴望着的还不是我每次带的那堆大包小包的零食。要怪也只能怪你这做妈的平常管得太严,连零嘴都不准吃,真是的。”
“孩子从小就该养成吃正餐、吃有营养的食物的习惯,别忘了,他们现在正在发育,那些淀粉类的油炸食品对他们没有……”杨舒雅熟练地将水果茶倒进瓷杯里,嘴里还顺口溜似的吐出一大串话。
“停停停!”林诗皓不客气地打断她。“省省你那些妈妈经吧,离我用得到它们的时候大概还很久。难得来一趟,你就讲点我感兴趣的东西吧。”吹一大口气,林诗皓猛灌了一口水果茶。“嗯!不错,你的手艺又进步了。”
“这样牛饮你也喝得出味道,真是服了你了。”杨舒雅小心地轻啜口茶。“要听什么感兴趣的东西?自己起个头吧。”
杨舒雅和林诗皓是国中和高中六年的同学,即使后来她们上不同的大学,毕业后各自就业、结婚,两个人还是一直保持联络。杨舒雅是传统的乖乖女,大学毕业就嫁了人,专心在家相夫教子,和林诗皓这样积极在事业、生活上寻求独立自主的大女人全然不同。而两个人的友谊能维持到现在,连她们自己都觉得很不可思议。
杨舒雅结婚后在淡水买了房子,林诗皓偶尔和她通通电话,半年一年才到她家作客一次。这回本来约好了来吃晚饭,结果前一天林诗皓临时拍广告拍太晚,两人改约第二天早上,杨舒雅还特别牺牲了家庭聚会的时间陪林诗皓。
“最近过得怎么样?”林诗皓随口问道。
“还不就是老样子。”杨舒雅温婉地笑着耸耸肩。“忙家事,忙老公,忙儿子,偶尔偷个空出去逛逛街,和老朋友聊聊天……平凡极了的生活,没什么好说的啦!”
“每次都讲一样的话……我换个方式问好了。你老公最近怎么样?你儿子咧?”
“至尧还好啊,刚完成一个研究计画,在筹备下一个。唯唯开始换牙了,整天在摇他自己的牙齿看哪颗松了可以拔了,我都怕他太用力,硬把牙齿给扯下来,警告他不许再用手去碰牙。”杨舒雅笑得灿然,一脸的母性光辉。
“嗯!那就是真的好啦!”林诗皓最清楚,只要老公儿子都好,那杨舒雅就没什么好烦恼的事了。“上次你不是跟我说想要再生一个?怎么没下文啦?”
林诗皓没有办法体会因为自己以外的人而快乐、悲伤是什么样的感觉,但是她能了解每个人获得生活意义的方式不同,所以她能了解杨舒雅,就像杨舒雅了解她一样。
“呃……那个……”杨舒雅稍稍地脸红了。“还在考虑啦……”
“为什么?”林诗皓知道杨舒雅和她老公安至尧都是很喜欢小孩子的人。“是你有问题还是你老公有问题?”反正是老朋友,问得露骨一点没关系。
杨舒雅没有回答,只是静静替林诗皓加茶。
“舒雅……”林诗皓发现些许不对劲。“有什么难言之隐不能告诉我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