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很大。
林诗皓在床上翻个身,将头往纠结在一起的棉被枕头堆里再埋深一点,任凭大太阳的光热在这两面采光的卧室内如何的剑拔弩张,依旧对她莫可奈何。
时间是星期三上午十一点,而林诗皓是标准的朝九晚五上班女郎;这样的形容似乎略嫌平凡了一点,正确的说法是:林诗皓,职业妇女,任职于“天秤联合律师事务所”,是法律界小有名气、有点热门、应该“很忙”的民事诉讼律师。
床上的人还是没有要醒的意思。
身为一个成功的职业妇女,林诗皓在专业领域的成就自然是不在话下。民事诉讼大半以财务纠纷为主,律师的职责在为自己的当事人争取最大的利益,将损害降至最低;林诗皓最厉害的地方在于她能同时为当事人和对方做到这些,创造出“双赢”的局面。因此在她经手过无数案件后,鲜少树敌,多的是往日对立的一方,后来再遇上法律纠纷会主动找上林诗皓。
因为扎实的能力、因为名气,这间林诗皓和律师界朋友合开的“天秤联合律师事务所”在成立不到三年的时间,门庭若市之貌直追任何一家老牌律师楼,而这家事务所的律师平均年龄不超过三十五岁。
好热!
林诗皓滚出枕头棉被堆,手脚并用自动将这些热源推离身畔,大床转眼间出现一个人形凹洞,安眠其中的女人在过程中甚至没有睁开眼睛一下下。
每一段成功的故事免不了都会有个比较艰辛的“前半段”。从小到大努力用功考上最好的学校、最好的科系这都不用说了。进了日后得靠嘴皮子赚钱的法律系,林诗皓也同时很不怕死地将自己逼进以磨练口才闻名的辩论社,从一开始傻楞楞地被狗血淋头地斗死在台上,到能三言两语击溃别人的长篇大论,其中的辛酸血泪史真的只能说“不足为外人道”。出了社会,发现朋友敌人在她工作中产生矛盾,林诗皓当然就心甘情愿地去上“卡内基”……
双赢多半是两难,但是林诗皓做得到,或者该说是她鞭策自己一路做到最好。每天早起赶第一班公车上学、别人休息玩乐的假日,她关在图书馆查一整天资料、难得的休假日里,夹杂在一群半生不熟的学员当中研习人际的迂回曲折……这些经历林诗皓都熬过来了。所以当她累积了雄厚的实力、有能力自己当家作主的时候,她要做的第一件事是──
排给自己一个月的假期。
一年的其它时间里,她辛勤工作、努力挣钱,但是到了这个月──哪一个月不一定,随她高兴──抱歉!请不要跟林诗皓提到“林律师”、“法庭”、“被告”……这些字眼,此时她只是个无业游民,随她要大白天K武侠小说,还是三更半夜穿拖鞋逛大街,没人管得着!
第一年,林诗皓选择了人文荟萃的纽约,找了一堆奇怪有趣的课,在雪地里过足了闲云野鹤的学生瘾。第二年,她坐火车把整个欧洲大陆绕了一遍。而第三年,她还没决定要怎么过这个月就……
一阵断续的抽痛攻击着林诗皓的下腹部,瞬时间她跳下床,如箭一般迅速、确实地射向最近的盥洗室,“碰”一声门已经合上。
快、狠、准的动作,完全看不出这是来自一个一秒钟前还昏睡如死尸的人。
“真是衰到家了!”林诗皓坐在马桶上无力又郁卒地喃喃咒骂着。
没错,秋高气爽、风和日丽的这一天,正是林大律师诗皓小姐本年度假期的第一天,却出了点小小的意外事故。
因为太高兴终于要放大假,前一天晚上林诗皓杀到某大夜市庆祝假期,从蚵仔煎、烤香肠吃到刈包、铁板烧,吃得她满心欢喜,一路打着饱嗝,心满意足地回家。
结果一进家门情况就急转直下,恶心呕吐、腹痛如绞是第一个袭向她的症状,接着是一整个晚上在厕所进出,频率大约是每小时一次,次数她就算不出来了……
吃坏肚子,上吐下泻,急性肠胃炎,死不了。
律师的精准头脑和单身女子的生活经验已经替林诗皓估出了结论。虽不至于犯职业病的想揪出到底昨晚哪一样东西不干净,告死那小生意谋生活的小贩,但是折腾到天亮才合眼,这一脸的晦气也是在所难免的。
而假期的第一天,也就势必要泡汤了。
林诗皓将自己“移”出洗手间,动作之缓慢,只能以“龟”类动物相提并论;流失掉的大量水分、电解质,和严重不足的睡眠,让她没有体力、也没有心情维持正常速度行动。虚弱的乌龟终于还是踱到了床畔,没有任何迟疑地往上倒。
我要休息!我要睡觉!林诗皓闭上眼睛,听从心里的声音。
不行!这样下去是不行的!
大脑中枢直接下命令将眼皮撑开,视觉系统接收着天花板上无意义的几何图案,意识则不理疲倦细胞的抗议,自动开始运作。
肠胃受到重创,以她的居家护理常识,今天理当让吃饭家伙们休息休息,禁食一天。但是从昨晚到现在她已经超过十二个小时没有进食,同时体内水分大量流失,极有可能会引起脱水乃至于休克的现象……
现在她极需补充体内的各式养分──尤其是水!印象中她的冰箱前两天刚进入“真空”状态,本来是计画假期开始才进行补给的……
“唉……”林诗皓挫败地叹一大口气。以上的结论代表的意义很简单,那就是她必须站起来、走出去,离开她舒服的床、温暖的窝,搭几十秒钟的电梯到地面上,在正午的炙阳下走“漫长”的一百公尺,到巷口的便利商店给自己买些含大量水分、电解质,同时又不会刺激肠胃的流质食物。
虽然这段路会折煞、累死人,但却是目前她非做不可的。林诗皓向来以理智作为行动的最高指导原则,所以虽然气力只能维持在“非常龟速”,她还是抓到了床头的近视眼镜戴上,换了条牛仔裤,然后朝她的大门迈进……
采光极佳向来是她对这栋公寓最自豪的地方,但是满眼金星的林诗皓,现在只觉得亮晃晃的室内瞧起来很伤眼睛;头重脚轻又看不清楚东西,她老觉得自己快跌倒了。
总算挪动到门口,也拎好了钱包、蹬好了轻便的室外拖鞋,林诗皓轻轻地转动把手、拉开门,做好心理准备去面对外头崎岖恐怖的现实世界。
奇怪!
林诗皓准许自己花五秒钟去思考一件很荒谬的事。没错,她现在身体很虚弱,眼睛看不太清楚,脑子也算不上很正常,但是──
她家门口怎么会有一堵墙!?
她千真万确地记得,这扇门真的是她平时出入用的,那为什么这会儿外头会多了这厚厚的一堵墙!?林诗皓开始努力、用力、尽力回想,她是不是得罪过什么人,让人家趁她昏睡时在门口建了一堵墙要封死她?怎么办……家里没东西吃她又病恹恹的,大概过不了今天就要称敌人的意了……呜……她才二十九岁,好多事还没玩过,房屋贷款还没缴清,下个月还有好几个案子等着她去处理……
哇咧!她想到哪里去了!?
这么荒唐可笑的剧情怎么会从她的想法里冒出来?可见她的脑部也进入了缺氧状态,意识已经开始失序了,这堵墙就是她的幻觉。对!一定是这样没错,林诗皓支持这个合理合情的假设,而她现在的当务之急就是赶快去买东西回来补充养分。
别管那堵墙了,那只是幻觉,放心地往前走吧!
结果,酷似恐怖片的剧情上演了!墙开始倒退,一个男人的声音传过来:
“你好!我是你楼下的邻居,今天刚搬进来……”
电梯间的微弱灯光下,隐约描绘出一个高大的轮廓──以林诗皓不满一百六的身高,任何超过一七五的人对她来说都算很高──身材不错,看得出满结实的。至于长相……虽然电梯间的灯光并不刺眼,但是满头的星星飞舞实在很难让人瞧清楚任何东西。
“想上来打个招呼,结果正要按电铃,你门就开了。”
齐家轻快地说完话,同时挂出他的招牌迷人微笑,等待这位似乎还没搞清楚状况的小姐回过神来。他今天特别请了一天假忙搬家的事,结果发现单身男子的窝简单得他只花了一个早上就整理妥当。空下来的一个下午他还没决定要做什么,目前进行中的是敦亲睦邻工作。
原来不是墙,是一个人。
“呃,你好。”林诗皓礼貌地回应那堵墙,呃,不对,是那个人;心里在纳闷他的“招呼”要打到什么时候,她急着去挽救自己垂危的生命呢!
齐家也楞了一下。不是他自恋或者说是不要脸,他虽然称不上是外型顶出色的俊男,体格也比不上健美先生的标准,但是完美无缺的礼节和心理咨询的专业背景,他自认待人处世都能让人感受到最好、最舒服的一面,向来在人群中是无往不利,鲜少有人──尤其是女人──在他热力袭人的笑容中还能板着脸的。心理学初入门的一招──同化作用,人多半会因为别人笑而跟着笑,这是人性。
而眼前这位小姐很明显地违反了人性。
齐家习惯性地自省,从刚才到现在,他的动作、表情、站的位置、讲的话……有没有任何不妥的地方?齐家想了又想、再想、重头想、反过来想,没有!他真的没有做错什么事嘛,举止合宜、言行适当,简直可以说是Perfect了!
那为什么这个小姐没一点正面的回应?面无表情也就罢了,还满眼不耐烦又懒得发作的样子。
“呃……以后大家都是邻居,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开口不用客气……”
齐家决定,这世上每个人都有“古怪”的权利,而这位小姐则算是很“特殊”的一位。但他还是不放弃再试一次的机会,和善地说。
不过,林诗皓也决定──她的耐心到此为止。
如果今天是一个平常的日子,她很正常地享受着假期的第一天,那么她会很乐意倾听这位新邻居的自我介绍兼废话连篇。但是现在她头昏眼花、手脚发软,肠胃里的毛病还在蠢蠢欲动,再罚她呆站在这里听讲就真的太不人道了。
“呃……事实上,我正准备要出门……”不等他回答,林诗皓先迈开步伐往电梯走去,按亮下行键。
原来人家正要出门,那就不是我个人的因素造成对方的不悦喽!齐家兴高采烈地跟了过去。
不会吧?又来!?林诗皓在心里暗自叫苦。
“我正好也还没吃午餐,不如我们一道走吧。”齐家笑眯眯地提议。
林诗皓不置可否。电梯来了,她抢先一步跨进去,徒劳地想要摆脱这只饶舌鸟。
“我叫齐家,孝顺齐家治国平天下的齐家,还没请教小姐贵姓芳名?”
电梯里的照明比刚才的地方好多了,但是这对林诗皓的视觉没有任何帮助,星星们还是坚决阻扰到底。她多希望听觉也像这样瘫痪掉啊!
“双木林,唐诗三百首的诗,陆皓东的皓。”她挣扎着维持最起码的礼貌。
她老妈说得对,住十二楼的确是太高了。林诗皓望着头顶上缓慢减少的数字,在心里叹一口气。
“……这一带的治安还算不错,生活资源很便利又没有闹区的嘈杂,而且房子都挺有设计性,我很早以前就想在这儿买个窝了……”齐家想,这个时间留在家里的人,不是家庭主妇就是自由业──包括失业──谈工作肯定不恰当,聊聊居住心得,林小姐应该会感兴趣吧?
“喔。”林诗皓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
说真的,如果不是这沉甸甸的脑袋和翻搅的胃作怪,她想,在这种情况下她一定会笑出来;实在佩服这家伙的毅力和她自己完全不耐烦的耐心。
耶!一楼到了!
“齐先生,很高兴认识你。”礼貌话说完,林诗皓迫不及待地跨出电梯走出大厦,千山我独行去也。
一出大门,林诗皓就后悔了,从强力空调的室内一下冲进秋老虎肆虐的台北街头,暴增的亮度让她原先还依稀可辨四周轮廓的视力全数散乱,直逼烤箱的热度烘得她窒息;她甚至觉得自己的头慢慢在受热膨胀,停止了一个早上的作呕冲动,已直闯咽喉……
不行!不能在这儿!林诗皓硬是逼回一肚子酸水。
不知什么时候,一个影子靠了过来与她并行,魁梧的身躯替她遮去了大半阳光,泛着檀香的清新空气逸入呼吸道,晕眩和恶心的症状霎时减轻不少。
林诗皓侧过头想看清恩人,无奈她的视力只够分辨一口开合的健壮大白牙。
“我刚搬来,不知道这附近有什么好吃的,能不能麻烦你介绍一下?”
是那个齐家!
好吧,好歹人家“无意中”救了你一次,再耍酷下去就显得虚伪矫情了。
“其实……都差不多。”这是她目前有力气讲的最长的一句话。
而且她还得压住那股使劲要上冒的酸意……NO!林诗皓在心里大叫。
“喔,这样啊……”
声音听起来挺失望的,可惜林诗皓也爱莫能助,她自己都泥菩萨过江了。
“那你平常都上哪儿吃饭啊?”齐家一脸期待地望着林诗皓;他觉得这个小姐好像比较肯理他了。
“我……”噢!完了!一切都完了!林诗皓悲哀地想着,眼睛迅速寻获巷道旁的排水沟,瞄准之后冲过去大吐特吐了起来……
齐家的反应,不是只有“震惊”两个字能够形容的。
正午时分,路过台北市某巷弄的行人都满肚子疑惑──
一个当街吐得淅沥哗啦、凄惨无比的女人,和一个站在一旁手足无措、目瞪口呆的男人……
他们到底做了什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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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诗皓的身体状况和她处事的明快作风很相像;天生健康的体质加上总是把自己照顾得稳当妥贴的习惯,难得能在她身上萌牙的病根多半来得快去得快,前一天、甚至前一刻可能还缠绵病榻、形销骨立,第二天你就会看她活蹦乱跳的……好吧,没这么夸张,她会精神抖擞、条理分明到完全看不出是一个刚痊愈的病人。
就像现在。
“岚咖啡”坐落在台北市庆城街,店内的格调和布置都挺符合这条兼具悠闲和优雅的小街,也很对林诗皓的味,最重要的是这里离她的窝步行不到五分钟的路程,因而成了她居家、工作之外最常流连的“声色场所”。
美好的秋日午后,狠狠地睡到“自然醒”,又营养均衡地饱餐一顿后,此时林诗皓一身神清气爽,手捧新出炉的时尚杂志,新鲜冰凉的柳橙汁送入口,好不悠哉快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