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冷娃嫌憎地侧身避了一下,一瞬也不瞬地盯着他的脸,想在黑暗中瞧清他的五官。
“你的警觉心太弱了。我很怀疑你是怎么当杀手的?”男人调侃地说道,一手伸到她头顶,扭开床头台灯,霎时房内罩上一层温暖、却不刺目的金黄色光线。
“是你?”江冷娃终于看清男人的脸,黑白分明的大眼一阵恍然。
“是我。”他抱胸含笑,微微点头。
“你是谁?”她蹙起眉。
“咦?你不是认出我了吗?”他刻意露出讶异的表情,促狭地反问。
“少跟我耍嘴皮子。你到底是谁?”她丝毫不欣赏他的玩笑。
“好凶哦!”他不以为意地轻笑出声。“你先跟我说,你到底认出我的什么身份?”他挑挑眉,语气像是要和她交换条件似的,她先说,他才说。
“枪法超烂的王八蛋!”江冷娃睁着美目,瞥了他两眼,咬牙切齿地回答。
他大笑出声。
“你还好意思笑?害我半死不活的躺在这里,很有趣吗?”她看着他轻松的笑容,心头更火。
在那么近的距离下,他竟然瞄不准?她怎么也无法相信自己竟然会看走眼!
“我知道你想借我的手自杀。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会挑上我帮你执行死刑,不过,我对这种事情不太介意啦!你会找上我,还是让我觉得很荣幸。”他的神情非常和善包容。
“你明明开了枪,为什么不杀死我?”她冷冷地问道,根本不理会他刺耳的玩笑话。
“为免后患无穷,在杀了你之前,总得先了解一下状况。否则真一枪打死你,结果冒出一堆人要替你报仇,我岂不是白白被你拉去黄泉路作伴?所以,犹豫了一下,枪口一不小心就偏了。”他比出枪管射歪的手势,痞痞地对她耸肩。
“你故意的?不怕留下我的活口,日后当真杀了你妹妹和那个姓赵的?”她的双眼冒出怒火。
“我这么做,有我的目的。”男人微微笑着。
“你没杀了我,才是后患无穷。只要我的伤一好,就会继续执行狙杀的工作。除非我死,否则我会对他们持续追杀下去,至死方休。”她冷语提醒。
男人对她的威胁非但不在乎,眼底反而闪过一丝疼惜。
她的眼神太过冷淡、太过认命,没有生命的热度,完全不似她这个年纪该有的神采。
躺在床上的女孩,长长的眼睫上沾着忘记拭去的水渍,细致的五官因失血而苍白,看起来楚楚可怜、惹人心疼。
“乖乖的休养吧!想要做什么事,也得等你的身体好了点再说。”男人宠溺地伸掌拍拍她的小脸。
不习惯人体触碰的江冷娃不悦地拧眉闪避,反射性地偏过脸去。
男人不以为意地笑了一下,收回落空的手掌,站起身,潇洒地拍了拍裤管,举步准备离去。
“等一下。”她有些虚弱地叫住他。
“什么事?”他依言停下脚步,仍然是一脸笑容。
“你……你还没说你的名字。”她咬了一下粉唇,才开口问道。
“我还以为你不想问了呢,我叫无非。”他呵呵笑了两声,很爽快地报上名字。
“无非?代号?”她直觉地问道。
“不,是我的名字。”他严肃地伸出修长的食指向她摇了摇。
“是吗?”她有些疲累地缓缓合上眼。
她知道他至少应该姓梁,不过,他既然不说,她也不想问下去。
她明白在身不由己的世界里,代号反而比真名有意义。
“你呢?”
她闭着眼,没有反应。
“既然命都交给我了,区区的一个名字,让我知道也没什么要紧吧?”眼看没有动静,无非微微抬高了音量。
“我没有把命交给你。”她有些不满地睁开眼抗议。
“这不是重点。名字?”无非随意地挥挥手,不打算和她争辩,把话题又挑了回来。
“江冷娃。”她呢喃了一声,爱地又合上眼。
“冷娃?你跟我那妹妹还真有几分相似。我妹妹叫梁雪,也有个冷冰冰的名字。还有,她也长得娇娇甜甜的,就像你一样,以后有空帮你们两个介绍一下,互相认识、认识。”
从无非的语气听得出来,他对那个叫梁雪的女孩充满无限的疼爱。
江冷娃闻言清醒了些,不可思议地张大眼眸瞪住他。“介绍我们互相认识?
你有没有搞错?你在帮我制造下手的机会吗?”
无非大笑,转身走到房门,离去前回头对她说:“放心,你们会认识的。”
江冷娃神色复杂地望着无非的背影消失在门后,看着房门“砰”地一声被关上。
她完全搞不懂这男人的心思。
介绍她给他妹妹认识?他疯了!
她要杀他妹妹耶!他的态度却像是事不关己似的。
难道,她从一开始找上他的决定就错了吗?
还有,他说她的命交给了他……那是什么意思?
盯着那盏不知是他有意、还是无意留下来的温暖灯光,她的眼神渐渐迷离,疲累的身体将她再度拉入黑暗。
奇异地,这一次睡眠里,没有被黑暗包围的恐惧,反而难得地睡得极沉、极稳。
她梦见自已被包裹在温暖安全的金色光芒里……
第二章
“那女孩的情况怎么样?她差不多该清醒了。”银发老医生正跷着腿,坐在休憩室角落的黑色皮沙发里,悠闲地吞云吐雾。
“醒了,但又睡了。她还很虚弱,没什么体力保持长时间清醒。”无非倒进另一张单人沙发,舒适地伸展四肢,一双长腿随意地跨到矮几上。
这位银发医生,也是这家罗素医院的拥有者。由于年轻时曾受某位黑道老大的救援,开了医院后,便开始暗地接收身份敏感的特殊病患,对于病患来历,从不过问,即使知道了,也极端保密。久而久之,“罗老”的名号渐渐在道上传开来。
大部分的人都知道,由于中国人传统忌讳,许多医院没有“四楼”,而是一二、三、五楼往上数。
罗素医院表面上也不例外。事实上,罗素医院的四楼是存在的,不过被刻意隐蔽住,没有多少人知道。
他们目前所在的位置,就是属于大楼夹层中的第四层,一般电梯通常不会停,楼层按钮上也没有四楼的按钮。要到达第四楼,除非在经过特殊设计的楼层按钮上输入密码,才有门路到达。
一般人根本不知道这个楼层的存在,所以极为隐密安全,非常适合像江冷娃这种任务失败、又身受枪伤的杀手暂时在这儿疗伤养病。
“你捡回来的这个女孩,长得有点像你的妹妹。”银发医生笑容和蔼地递了一包烟过去。
“罗老,我可不会将她当成妹妹,我没有恋妹情结。”无非接过烟,抽出一根,放在嘴边叼着,跟银发医生一块儿加入污染肺部的行列。
“我知道、我知道,她是你看上的女人,绝不可能是妹妹。”罗老呵呵大笑,顺口吐出一大口烟圈。
无非看了罗老一眼,没有反驳,算是默认了。
“她的精神状况不太稳定。”罗老说得委婉。
事实上,手术麻药刚退,便急着扯开自己伤口导致发炎的不合作伤患,毕竟不多。
“这女孩的心灵很空虚,年纪轻轻的,竟然想死。”无非仰头靠在沙发上闭目养神。
这几天罗老真的没派护士上来照顾,只好由他一手包办照顾她的工作,寸步不离地守在病床边好几天,吃不好、睡不好,简直要累死他。
“你真的打算将她留在身边?”
“是啊!”他想睡的哼了一声。
“想拉她脱离苦海?”
“……或许吧!”沉默了一会儿,无非张开眼,凝目深思。
帮她脱离苦海的方法多得是。一枪杀了她,其实也是为她解脱的一种途径,更是一劳永逸。
但是,当他扣住扳机瞄准她的时候,却发觉自己的心正在异常地狂跳,一股冲动让他转瞬间改变了主意,在枪口下留住她的命。
他自己也不明了为什么要将她留下来。也许,他看不惯她这么轻贱自己的生命吧!
“如果控制她的那个组织不肯放人的话,你打算怎么办?”罗老不疾不徐地捺熄手中的烟。
“船到桥头自然直,到时再说喽!”他潇洒地耸耸肩。
“你真看得开。”罗老佩服地摇摇头。“喏,你妹妹的照片还给你。我已经把你妹妹梁雪的样子传送出去,也知会过道上的人,这段时间,暂时不会有人动你妹妹和准妹夫,你可以放心的去处理你的事。”他从口袋抽出一张照片递还给无非。
无非接过照片,用指尖温柔地摩挲着照片上正巧笑倩兮回望着他的女孩。虽然看了千百遍,他还是仔仔细细地又将照片上洋娃娃似的女孩看了一回,眼中溢满浓浓的关怀和疼惜。
他封闭十三年的记忆,全靠这张他潜入赵寒疆办公室中,无意间偷来的照片所开启。
见到照片的瞬间,他受到绝大的震撼,忆起了遗忘十三年的亲妹妹梁雪,也隐约察觉到父母似乎已经不在的事实。
后来他凭着些许线索追查,确定了当年爸妈果然在为梁雪买蛋糕的途中,双双出车祸死亡。
更令他哑然摇头的是,梁雪心仪的男人赵寒疆,竟是当年酿成死亡车祸的车主。真相与爱情的冲击,让他们两人苦苦挣扎了好一段时间。
失去了十三年的记忆重回他的脑子里,对赵寒疆该有的恨意,早就被时间沉淀。虽然他采取超然态度,看待妹妹和赵寒疆之间的感情。但是他认为梁雪还是有权利得知当年真相,所以,他稍微介入,揭发了事情的真相,让梁雪自己去判断她的感情归属。
据前不久的消息,他知道梁雪最后还是选择了赵寒疆。
“既然这么舍不得她,为什么不直截了当的和她相认?”看着无非珍惜地抚着相片,罗老缓缓点上第二根烟。
“十三年的时间不算短,早已经人事全非,我也不再是她小时候所认识的哥哥。我怕她……会看不起我。”无非眯起眼回答。
梁雪看起来就像个需要小心呵护的瓷娃娃。而他,做过太多丑陋的事情,一身的脏污再也洗刷不掉,若是靠近她,只会脏了她纯净无垢的生命。
“如果当年我曾稍微努力找寻你的身世,就不会造成现在的局面了。”罗老的眼底有丝愧疚。
“你将被车撞伤的我从路边救回来的时候,已经奄奄一息。好不容易活了下来,却失去记忆,身上也没有任何身份证明文件,大海捞针太困难了。何况,当年要不是你,我也不可能活到现在。”
他的命,是罗老给的,“无非”这个名字,也是罗老取的。
当时罗老对他说,不管帮他取什么名字,都绝不是他原来拥有的,既然任何名字都没有意义,干脆就叫“无非”好了。“无”、“非”,代表了虚无、不存在的意思。
“但是,也是因为我的缘故,让你认识专走旁门左道的人物,学了太多不该学的东西,害得你如今想回头都难。”罗老的眼中浮起更加明显的懊悔。
“那个时候,为了生存,为了报答你,除了让自己变得更强之外,没有其他方法。”
罗老的行医对像和作风都很特殊,生命经常受到威胁。当时十多岁的他没有记忆,孑然一身,干脆拜了当时几个受了重伤、送进与他同一层病楼的黑道人物为师,利用闲暇学枪法、学锁艺、学武术,目的只是为了保护老是在生死线上游走的烂好人罗老。
“也许,你执意将那个小杀手捡回来,是你下意识的补偿心理。”罗老想了想,又补了一句:“她真的很像你妹妹呢!”
“我再说一次,她是有些像雪雪,但是,我不会将她当作妹妹看。”他严肃地沉下嗓子。
“听到啦、听到啦!我年纪大归大,耳朵还没背。”罗老一脸受不住的模样。
“等她的伤好一点,我想带她离开这里。”
“要去哪里?”罗老询问。
“带她去玩。”无非露齿一笑。
“玩?”罗老有些意外。
“是啊!她好像很寂寞,似乎还没有机会好好看过这个世界。也许让她多看一眼,她会觉得这个世界还是很可爱。”无非深邃的眼眸往某个特定的方向飘去。
仿佛透过重重的墙,他可以见到那个被他开枪打伤的女孩,孤伶伶地躺在床上,在睡眠中依然蹙着眉细细喘息。
不知道她现在会不会醒来?有没有在偷哭?
这个女孩总是让他想到被他遗忘了十三年的妹妹梁雪。
这十三年来,他的妹妹是否也像冷娃这个小女孩一样,背负着沉重的愁思,不知在多少个黑夜里,偷偷的蒙被哭泣?
想着、想着,他仰倒在沙发上,慢慢沉入睡眠,继续让下意识到梦里寻找他十三年前空白的生命……“哥哥,爸爸妈妈怎么还不回来?”穿着白色洋装的小女孩,打扮得像个洋娃娃。她一直期待着爸妈赶快将她的生日蛋糕买回来。
“我怎么知道?”十六岁的大男孩不耐烦地回答,尚在变声的嗓音因不悦而显得更加喑哑生硬。今天他一放学,立即冲回家丢下书包换了衣服,急着要出门和同伴会合,准备好好厮杀一场。上回三对三的斗牛篮球赛输了,这一次一定要扳回面子。但却在出门前一刻被妈妈拦下,说今天是雪雪的生日,他这个做哥哥的不能缺席。他只好乖乖的放下篮球,陪着妹妹在家等他们去买蛋糕。爸妈明明说会快去快回的,等他帮雪雪唱完生日快乐歌,吃完蛋糕后,一定会马上放他出门。可是看现在,他注定要迟到了。
他焦躁地不停抬头看着壁上的钟。约定的时间快到了,爸妈却还不见踪影。
“哥哥……你是不是在生气?”女孩小心翼翼地看着哥哥的脸色。
“都是你、都是你!生日蛋糕可以晚点再吃嘛。干么一定要向爸妈吵着现在就要吃?吃吃吃!胖死你。”他长臂一伸,抓过小女孩,一手环着她的小肩膀,一手坏心地猛揉她的头顶。
雪雪的发丝天生柔细鬈曲,经他这么恶意一揉,顿时揉出一坨纠结不堪的鸟窝。
“哇!不要再揉了啦!妈妈好不容易帮我梳整齐的……”小女孩哇哇大叫地挣扎。
“你活该!”大男孩没有同情心地嗤了一声。
突然间,电话铃声大作。
“喂!”男孩接起电话,没几秒后,脸色倏然大变。
“怎么了?”小女孩被他的神色吓到,双手摸着头顶,在一旁等哥哥讲完电话后,低声嗫嚅问道。“你在家里乖乖等着,不要出去。爸妈出事了……”大男孩慌了手脚,心脏跳得飞快,他随意安抚妹妹一下,便急忙冲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