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一瞬间,无非的影像,仿佛与那只她曾经最喜爱、却突然在某一天凶性大发攻击她的小狗重叠在一起。
“不……”童年的恐惧霎时攫住她所有的知觉。
画面有如慢动作般,江冷娃下意识地举起了枪,在无非扑上她,抱着她转过身之际,防卫地扣下了扳机……“砰--”
温热的血液,喷溅了她满手,狠狠地蚀烫进她的骨血里。
她愣愣地张着无神的美眸,看着无非用一种非常遗憾、非常哀伤的眼神,深深地凝视着她,凝视得她心痛到几乎落泪。
他慢慢闭上眼,滑下她的身子,静静地倒卧在她的脚边。
然后,在她没有焦距的眸子里,倒映出江严正用枪指着江鹤的身影,枪管上还冒着烟。而江鹤的姿势也非常怪异,一手举着枪,仿佛刚刚瞄准了她的方向,另一手捂住受到重创的胸腹,缓缓地颓然倒地,临死前他的眼睛不敢置信地瞪向背叛他的江严。
整个时空仿佛都凝滞住。
相信我。
冷娃,你要学会相信我。
江冷娃木然地低头望向倒卧在血泊中、像是睡着了的无非。
他温柔低沉的嗓音,一遍又一遍地在她脑中回荡、回荡、又回荡……“哥哥--”
一声魂飞魄散的尖叫声,惊破了围绕在众人之间的迷雾。
☆☆☆
罗素医院四楼“罗老先生,哥哥他……怎么样了?”梁雪细细软软的音调在门口响起,刻意压低的嗓音,仿佛像是怕惊动了门里的病人。但是声音里真真实实的悲切,却怎么也掩盖不住。
当时,冷娃跪坐在无非身边,不哭也不笑,伸手抚了抚无非染血的脸颊后,突然举枪压住自己的太阳穴,打算和无非同归于尽。
要不是江严身手极快地冲上前,用枪柄打掉她手上的枪,因此射击出的子弹只扫过她的额际,没有酿成大伤害。
随后,江冷娃便昏了过去,倒在无非身上。
江冷娃缓缓地醒转,额头上缠着好几圈的白色纱布,将她整张小脸衬得更无血色。
慢慢的,所有事情的经过,又清晰地回到了脑中。
她亲手杀死了无非……她无声地笑着,笑出了泪。
失去无非的世界,所谓的自由,全都成了枉然。
“你哥哥那小子……唉……他……”门外罗老的话语突然降低得听不见,只听得见梁雪压抑的哭声,和赵寒疆喃喃的安慰声。
“那……现在要怎么办?”梁雪哽咽不已。
“先不要告诉冷娃那个丫头,免得她无法接受,她现在的情绪很激动,不能受刺激。这孩子很容易钻牛角尖。”而且还是异常的爱钻。曾经照顾过她的罗老不放心地叮咛。
房里,江冷娃缓缓地起身,在角落的医疗台上找着了一枝空的针筒。
手指扣着活塞,慢慢拉起,让针筒里注满了空气。她微微笑着,将针头对准手腕上的血管,打算将空针筒里的空气注射到管脉中。
“那,冷娃她的身体……”梁雪的担忧转移了目标。
“她现在很虚弱,又正好面临前两个月的孕育危险期,必须要多加观察,否则一不小心,她肚子里的胎儿很可能就会流掉。”
门内的江冷娃猛然一震,突然止住了动作。
罗老的话,像是晴天霹雳,从头顶打入她的灵魂,无法动弹。
胎儿?
她不敢置信地缓缓抚住腹部。
她……她怀了无非的孩子?
“哥哥的小孩?天哪--”梁雪终于忍不住惊呼出声。“寒疆,哥哥的小孩,哥哥的小孩!是老天爷疼惜我们梁家吗?冷娃竟然有哥哥的小孩……”她又哭又笑地叫嚷着。
“嘘--小声一点。虽然冷娃怀孕了,但是,她是孩子的母亲,她有权决定是否要留下胎儿。”赵寒疆冷静地说道。
“但是那是哥哥的小孩……”梁雪愕然。
“冷娃她还年轻,难道你要她带着一个孩子过日子?雪雪,我们不能太自私。”
“我知道……可是……”她咬着唇,只要一想到哥哥的小孩很有可能留不住,便觉得难过不已。“雪雪,看开一点。一切都看冷娃那丫头的决定……”罗老也加入劝慰的行列,话还没说完,病房的房门突然打开。
门口的人全都吓了一跳,神色非常的僵硬不自然,三个人惴惴不安地同时猜想着,不知道她听到了多少?
“冷娃?你醒了?”梁雪赶忙上前扶住摇摇欲坠的她。
“我真的怀孕了?”江冷娃虚弱地倚靠着梁雪,张着清澄的眸子,直直地看着满头银丝、面孔毫不陌生的罗老医生。
“嗯。”罗老温和而肯定地点了点头。
“我可不可以请求你一件事?”她的嗓音依然虚弱,漂亮的眼瞳里不知不觉注入了一道奇异的流光。
梁雪张口欲言,几度迟疑下,还是闭上唇。
寒疆说得对,决定权还是交给做母亲的人吧。
“什么事?”罗老和蔼地问道。
“帮我保住胎儿。我要生下他。”江冷娃的神情异常坚定,散发出一股重生般的波动。
梁雪闻言忍不住捂住唇,早已热泪盈眶。
“你要考虑清楚,这关系到你、还有孩子长远的一辈子。”赵寒疆非常实际地提醒她。
“这个孩子是无非送给我的,是我重生的礼物,所以我要生下来。”江冷娃唇边沁出沉静的微笑。
☆☆☆
三天后“她坚持要生下孩子?”方从迷糊的麻醉状态下清醒的男人,费力地拨开氧气罩,困难地喘息着,身上插满各种管子,连接到各式仪器上,胸口甚至还插着胸管。
“嗯。我们都劝过她了,这是她自己的决定。”床边,坐着另一个男子。
床上的男人闭上眼假寐,沉默了好一会儿,过了许久,才再度开口。
“也好。让她先拥有个出于己身的孩子,然后,让她学习如何照顾人、如何信任人、如何依赖与被依赖,甚至,她要学会如何爱人。她已经被封闭太久了,几乎都快忘了属于人类天生的感情。”
由于伤势伤及胸肺,这一段话讲下来,几乎耗尽他所有的体力,到最后,他虚弱地又喘又咳,差点昏厥过去。
“好了、好了!你话少说一点!动过开胸手术,切掉肺叶的病人,还能叭啦叭啦说上一大串,我真想叫你第一名。”推门而入的银发老医生,颇不客气地斥骂半死不活躺在床上的病患,一面为他量体温。
只见那名病患面色惨白地闭眼喘息,额上渗出不少的冷汗。
“让他少讲话,不然很耗元气的。我还要赶场,到另一间病房看看那个丫头。”老医生向坐在床边的男人叮咛几句后,又匆匆推门出去。
“她也在……同一层楼吗?”待老医生走出去后,床上的男人睁开眼睛,忍不住又开口问起她的状况。
“不,她住在其他楼层。因为她的身份已经从杀手界除名,没有隐密的必要,而且,可以让她获得更周全的人手来照顾。”
“嗯……”男人露出虚弱但满意的微笑,缓缓闭上眼。
“这样……好吗?让她独自一个人抚养小孩,她会非常辛苦。”
“你和你的女人,应该会好好照顾她吧?”床上的男人张开眼,朝床边人无赖地一笑。
“原来是吃定我了?”被强迫托孤的男人将眉毛挑得老高。
“呵、呵--”床上的男人虚弱沙哑地笑出声。
第十章
怀孕的日子漫长,却又短促。
失去无非的悲痛打击、接着获知怀孕消息,从死亡到重生轮转一回的经历,仿佛像是前不久才发生的事。
这段期间,梁雪强打精神,和罗老医生共同小心翼翼地照料江冷娃,帮她补身、产检。
江冷娃对无非的死绝口不提,当时众人不让她参加葬礼时,她也没有反对,只是把所有的心思,全放在肚子里正在生长的胎儿身上。
她无法想太多,否则她会因心碎而疯狂。因此,她尽量不去想无非,强迫自己忘记他,重新开始。
脱离往日的禁锢,自由的生活,不就是无非拼了命想为自己求得的吗?现在,惟有活得更好,她才对得起无非,对得起自己。
虽然她不断地告诉自己,但偶尔在夜深人静的时分,压不住泛滥满溢的狂烈思潮时,还是会无助地躲在棉被底下,既寂寞又怕黑的偷偷哭泣。
才一晃眼,怀孕期似乎出现了即将结束的征兆。
宝宝在预产期前两周突然决定提前报到,吓坏了一班还没做好心理准备的大人。
“痛……”江冷娃面色发白,突然双手抱住圆滚滚的肚子。
“痛?是不是胎动?”梁雪紧张地睁大了眼,瞪着冷娃怀里那颗大西瓜。
“好像不是……”江冷娃捧着肚子,缓缓坐到沙发上,唇畔用力扯出一抹虚弱微颤的笑意。
梁雪紧张,她这个做妈妈的比她更紧张。
“要生了吗?预产期不是还有两周?”赵寒疆也盯着江冷娃的肚子沉吟。
“可是,罗老交代过,预产期前后的这段时间都有可能会生。”老管家叶伯不慌不忙地提醒。
“冷娃,你现在觉得怎么样?”梁雪坐到她身旁战战兢兢地询问。
“我……大概好多……唔……”本想安慰梁雪,话还没说完,另一波的疼痛突然袭来,她忍不住疼得抱着肚子弯下腰。
“好像要生了。”赵寒疆冷静地说道。“我去拿相机。”
“相机?!寒疆,你这阵子是怎么回事?有事没事净拿着相机猛照我和冷娃,最后连相片都说不出来拿到哪里去。那也就算了,但是现在是什么时候,你还有心思照相?!”梁雪不可思议地嘟起嘴唇。她怎么越来越搞不懂这个男人的行为?
“乖,雪雪,这事很重要,要留念的。等我一下,我马上下来。”赵寒疆在她樱唇上亲了一口,随即转身跑上楼去拿相机。
“冷娃小姐好像破水了,我们最好赶快送她去医院。”叶伯极有经验地提来为了生产而准备的旅行袋,微微皱眉地提醒兀自懊恼的梁雪。
“破水?怎么这么快?”梁雪低下头,恐慌地瞪着江冷娃身下缓缓渗出一滩透明的液体,仿佛宝宝随时随地就要冒出来和她打招呼似的。
“雪雪,你不要这么紧张,孩子还要一段时间才会生下来。”忍过一阵阵痛后,江冷娃轻声安抚梁雪。
不过,冷娃自己也没料到羊水破得这么早,说心里不慌其实是骗人的。
“雪雪小姐,快点叫司机吧!”叶伯无奈地看着已经茫然失措的梁雪。
“寒、寒疆--”梁雪突然大叫出声,向她脑海中惟一记得起的人求救……
☆☆☆
两个衣着一黑、一浅,身形同样颀长出色的男人,面对面坐着谈话。
“母子均安,生了一个健康的男孩。”男子微笑着向对方报出喜讯。
“太好了。”黑衣男人露出欣慰和放松的笑容。
“还有,这是她生产前后的照片。有些照片焦距模糊了,因为我的手一直在抖。”耸耸肩,他毫无遮掩地说明,从口袋里挑出一叠相纸交给他。
好几个月来,他总是定时负责送来一大叠黑衣男子心里挂记的两名女子倩影的生活近照。
“真是难为你了。不过,你就当是一次见习的机会吧。以后,你的老婆怀孕生孩子的时候,也会经历相同的过程。”男人在口头上好笑地挪揄着,手指却微微发颤,抚过一张又一张的相片,幻想着当时期待又焦急的熬人过程。
她的日子应该过得安逸无忧。瞧她的脸颊,变得红润而丰腴,眼眸中压抑的神色也淡了。
“啧!我的婚礼没有你出席,你那固执的妹妹怎么也不肯点头嫁给我。她老早就放话说要哥哥亲自送她出阁。现在我连老婆都没个影,小孩就更别谈了。”
浅衣男子哼了哼。
一提到这件事,他的心头便不时冒出火来。
“要怎么说服女孩子答应嫁给你,那就要看你自己的本事了,跟我无关。”
黑衣男子不以为意地撇清责任。
“好个跟你无关。你们兄妹别的本事不算,耍赖的本事一个比一个强!”浅衣男子失去风度地再次从鼻子哼了一声。
黑衣男子无所谓地耸肩大笑,随即又将注意力放回了照片上一大一小两个水灵人儿身上。
“儿子的眼睛像妈妈,鼻子很像我。”他看着看着,忍不住怜爱地脱口而出,语气中有掩不住的骄傲。
“旁观,却不参与,你不觉得有所遗憾吗?”浅衣男子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开口问道。
黑衣男人沉重地叹了一口气,放下照片。
“当然会。但是,为了她,我不得不如此。她必须单独一人摸索,重新建立起与人互相依赖的天性和感情。而孩子,是她重回正常世界的最好媒介。”
“如果,她还是没能适应正常的生活,甚至更坏的是,她不能担任‘母亲’这个重要角色的话,到时该怎么办?”浅衣男人提出实际的问题。
“我相信她。她是如此努力地继续活下去,只要给她机会,她天生的热情会让她成为一个称职的好母亲。”黑衣男子的目光一直离不开照片。
照片上,他心爱的女人正为他们的孩子忍受痛苦,她的眉目颦笑深深地吸引了他全部的注意力。
“你真的还不愿让冷娃知道你根本没死的消息吗?”浅衣男子,也就是赵寒疆问道。
“时机未到。”黑衣男子淡淡地回答。
原来,他就是大家都以为已经因枪击而身亡的无非。
“你这样逼你的鸟儿长大、飞出牢宠的方式,还真有些狠心。”赵寒疆摇摇头,对于江冷娃的处境,致上无限的同情。
无非只是不发一言,露出复杂又心疼的苦笑。
“还有,你的伤也好得差不多了吧?什么时候来我公司上班?”
“你实在很烦人!”无非照例不答应,也不拒绝,仅是淡淡地瞟了他一眼。
“好说。”赵寒疆含笑挑了挑眉。
☆☆☆
赵家江冷娃怀里抱着暖呼呼的小人儿,百感交集地望着窗外的晴空。
有一个生命紧紧倚赖着她的感觉,很特别。
为了宝宝,她开始试着亲自操作电器用品,突然发现,她以往所惧于接触的事物,原来并不会如她想象那般对她造成威胁和伤害。
为了宝宝,她必须全天候地拥抱孩子、哺喂孩子,即使双手酸了、腰骨累了,只要看着宝宝安详地沉睡在她的臂弯里,所有的辛苦,全都化成暖流,汩汩地填满心田。
然而,在某一个角落,还是疼痛地空虚着、失落着。
无非……她还是忍不住会想他,而且想到心痛呵!
泪水落了一滴,滴到婴儿的脸颊上。
只见宝宝微微惊醒,眨眨惺忪的睡眼,开始在母亲怀中咿咿呀呀地扭动起来。
“乖乖,对不起,妈妈吵醒你了。”江冷娃回过神,抱歉地拭去宝宝颊上的水滴,轻柔地又哄又摇,将宝宝再度哄入甜美的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