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大厅,就见无砚整个身子倒在椅子上,完全没有主子的形象,像个正在发闷气的大孩子。
“爷。”他恭敬的颔首,对他不合礼教的坐姿视而不见。
“嗯,你回来啦。”没有费神的转头,无砚的视线依然往上黏在头顶的梁柱上头。“有没有把贺大夫挖出来动动筋骨?”
“一切照您吩咐办了。”
“嗯。对了,你有没有继续打听贺大夫他儿子的下落?”这个贺大夫是他从一处山谷顺手救回万风药堂的。刚开始,这个身为大夫的古怪老头子还一心求死。后来,因为大夫的本性冒出,渐渐对草药生出一股怪异的狂热,也不再提死,无砚便大方的拨了一间药屋给他。
草药的研发,是需要有人投入。但是他的药材生意已经够大了,不需要贺大夫没日没夜的钻研。再这样下去,老大夫就有机会去研究地府的孟婆汤成分了。
“贺大夫的儿子后来到了北方后,就行踪成谜。”
“嗯,面容全毁的练家子应该不多,那就往北继续查。”然后,要那个人快快把这个老头子领回去享福。无砚摸摸下巴思考了一下,然后又放松的向身后的椅背瘫去。
“是。”龙破云不多话的点点头。
“我听说,岚芷姑娘要求进吟香楼。”静默了一会儿,龙破云主动求证方才如莲告诉他的消息。
“她为什么要这样糟蹋自己?她开口向人求救一下会死吗?”一想到林岚芷,无砚的火气又升了起来。
他气的是她不肯找方流墨帮忙也就算了;来到他这儿,不开口则已,一开口竟然就要他买下她!
“岚芷姑娘性子刚烈,想要她像乞儿一般依靠接济过活,不太可能。”龙破云依他的观察下了结论。
“我知道!但是,投身青楼不是更糟?她怎么会做出这个决定?”
“说不定你用错方法了。也许上回我帮你传给她的话,反而助长她钻牛角尖,把她引入死胡同。”龙破云继续推论下去。
“你说她想不开?……呃……”无砚虎地一声坐起来,不小心扯到肩背的伤,嘴角抽搐了一下。
“你背上的伤还好吧。”龙破云的脸上微微闪过一抹似笑非笑的表情。
据荷花姑娘转述,那伤是上回英雄救美得到的壮烈回报。被马车扫过,整个背几乎脱去一层皮不说,可惜的是美人甚至不太领情,当场不给面子的转头就走。
“死不了。”他不以为意的挥挥手。“你说她钻牛角尖?嗯……这倒真像是倔强的她会做出来的事。”他托着腮,开始思考这个可能性。
“你上次带贺大夫去给她爹看病的时候,到底是怎么说的?”无砚头痛的抚额。
“照你讲的,一字不漏的说。一文钱足以逼死一条汉子,何况是你区区一个姑娘家。英雄尚且为五斗米……”龙破云像背书似的,打算一字一字的复述给无砚听。
“够了够了,接下来的我知道。”无砚不耐烦地打断。“奇怪,我的意思够明白了,不是叫她来找我吗?”实在想不透,到底哪一句让她想偏了路子?
“即使你对她再友善,但你们只见过一次面,仍旧算是不相熟的陌生人,对你提防是当然的。”龙破云一针见血地指出。
“谁说只见一次来着,我们……”无砚住了口,顿悟的摸了摸脸上的黑缎面罩,突然了解症结所在。
他蒙面!
任谁遇到一个未曾相识的蒙面人出手相救,若不是有所图,打死也不信一个专营吃喝嫖赌的神秘客,会是个不求回报的大善人。
“我更担心一件事,照她莽撞冲动的个性,如果有一天,让她发觉整个真相,她会有什么反应?”龙破云微微担心道。
今天,她会不顾一切卖身青楼,谁猜得到东窗事发那天,她会做出什么事?
“这事知道的人不多,口风紧一点,应该没问题。”无砚紧紧地皱起眉头,试图说服龙破云,也说服自己!
“人算不如天算。”龙破云用一句至理名言浇他一盆冷水。
“哈!多谢金口指点。”一句话立即戳破无砚微薄的信心,他虚弱无力的往椅背一靠。
龙破云摇摇头。“我了解你也有过家破人亡的遭遇,对她同病相怜。我不反对你出手帮她,但是不要心软过度,若玩出火来,就难收拾了。”
无砚沉默不语。
“算了,船到桥头自然直。我再去劝劝林岚芷那个笨丫头,看她是否改变心意,想要离开吟香楼了?”双唇一撇,无砚站起来,模样轻快的动动身子,随即跨着大步迈出厅堂。
龙破云看着无砚走远的背影,表情陷入深思,所谓旁观者清,不能怪无砚他看不透事情、看不透自己,方才没点破的,还有无砚对林岚芷动了情的迹象。
也许“无砚”这个角色,已经到了该见光的地步了。
☆ ☆ ☆
无砚觉得,他可以再吐出一大缸的血来。
所有闲杂人等全被赶出房间,只剩无砚和林岚芷两人单独留在房内。
“你还是执意要进吟香楼?”隐隐的星火,在他一字一字吐出的字眼间跳跃。
“你问了好几遍了,无砚大爷。”回复女儿身装扮的林岚芷,坐在椅子上,一脸清冷的回答。
她不愿意再想下去,再想,就要疯了!
从跟着嬷嬷到这间位于吟香楼的厢房后,她一直强逼自己保持心灵最低限度的活动,不思、不想、不去感觉,只剩呼吸的知觉,让自己规律的一吸、一吐,一吸、再一吐。
“为什么?这火坑一跳,就永世不得翻身。”他眯住眼,口气严厉的提醒。
“我知道。”林岚芷维持着淡漠的表情,轻声回答。
不见她丝毫动摇,无砚终于怒极反笑。“看来,你是铁了心。嬷嬷料定你会为我赚进大笔银子,识人无数的嬷嬷都这么说了,我再不识好歹,岂不是和自己过不去?当然,吟香楼对底下的姑娘绝不会刻薄,只要你努力的卖弄风骚,少不了你优渥的一份。”
无砚像换了个人似的,言语充满放浪邪气。句句带刺的话,扎得她心口淌血,疼到小脸泛白。
“怎么?才这些话就受不住了?真要入了行,你听到的绝对不只如此。既然要做,就从现在开始习惯吧。”他强拉她起身,毫不怜惜的让她重重的撞上他坚硬的身躯,一边残忍的继续用言语挖开她的伤口。
“啊……”林岚芷双手抵住他的胸膛,惊吓的轻呼一声。在无砚的节节攻击下,她假装冰漠的面具几乎破碎,贝齿下意识的用力咬住下唇。
“你做什么?”他一把攫住她细嫩的下颚。“放松,别咬了,小心咬出一道口子。对,乖极了。”在他的温语诱哄下,她慢慢放松下唇。
“还没将你高价拍卖呢,这么好的货色,真要是咬破了唇,商品有了瑕疵,吟香楼的客人会不满意的。”拇指疼惜地轻轻抚上她瘀红的下唇,像情人的抚触,但口中说出的话却极端冷酷。
“你……为什么……这样对我?”林岚芷颤抖起来。他的话让她浑身发凉,想要夺门而逃。
“我还算仁慈了。”他轻轻抬高她的下巴,让她的眼直直对上他炯亮的双眸。
“我说过,往后还有更下流的淫声浪语要听,你最好开始习惯,别把你的小姐脾性带进吟香楼,寻芳客不吃你扮清纯这一套。”
他的眼低温得骇人。从未接触过险恶气息的林岚芷,颤着唇,难受得不知如何反应。想躲开,却被他控制得死死的。
“这么害怕?怕什么呢?”声音低沉到几近于耳语,他的头垂得更低,沉稳的吐息和她紊乱的微喘彼此交缠混合,亲昵的氛围让不经人事的林岚芷软了腿。
像被他深潭似的双眼迷惑,她竟然移不开视线,意乱情迷的逃不开他的蛊惑。
“没被人吻过吗?我好心地教教你吧。”看穿她的迷茫,他邪魅的轻笑。
“什么……唔……”尚未反应过来,便惊恐的发觉双唇被他强索了去,愣了一下,随即开始剧烈的挣扎。
无砚悍然钳住她抗拒的两手,越吻越深,强迫而狂放地侵入她的唇齿之间,狠狠攫住她的舌。
“不要啊……唔……求你……”林岚芷狂乱的哀求出声,屈辱惊吓的泪水滑下,沁入唇边。突然,她反抗的重重一咬……
不知是他的血,还是她的泪,尝到了一股咸味后,无砚终于停下猛烈的吮吻。
他勉力定住喘息,沉默的凝视不断抽泣的她,濡湿的小脸上完全是吓坏的神色。
“这么辣?”无砚状似无谓的用手背随意抹去唇上的血丝。
“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林岚芷失神的开口,那副可怜神情令人不忍。
“因为你做错了抉择。”低沉的声音已听不出情绪。
她做错抉择?
是吗?是吗?难道……
因为她妄想不该得的爱情,所以岩叶山庄要她家破人亡?
因为她卖了娘留给她唯一的玉佩,所以盗匪抢走了她的银子?
因为她决定堕身青楼,所以他开始这般糟蹋她?
“为什么……连你……连你也要欺负我……连你也要欺负我……”她像个失去安全感的孩子,双手紧紧环着自己,蹲下身子痛哭失声。
为什么所有人都要欺负她?她犯了什么错?
无砚低头瞪住在他脚边蜷成一团的小身子,听着她悲切的哭声,双拳握得青筋浮突,一咬牙,不发一语地大步离开房间。
林岚芷蹲在地上哀哀切切的哭着,不知过了多久,一只软软的小手抚慰地拍上她的肩。“别哭了,岚芷姑娘,别哭了,无砚大爷已经离开了。”轻软的嗓音柔柔扬起。
林岚芷抬起头,透过迷蒙的视线,看到一位面熟的姑娘。
“你……”她慢慢止住哭泣,疑惑地眨着湿漉漉的黑眸。
“我叫做如莲。”如莲挂着浅浅暖暖的笑意。“来,我扶你到床上坐。”
林岚芷被动的跟她起身,走到床边坐下。
“我记得,我曾见过你一次。”林岚芷怔怔地偏着头瞧她,泪珠还挂在颊上。
“是啊,那时无砚大爷还不准我多看你一眼呢。”如莲到房间角落的水盆边拧来一条布巾,正好瞧见她的身子对“无砚”两字起了一阵战栗。
“你不要怕,无砚大爷平常是很随和亲切的。”
但他伤害她仍是事实。林岚芷低下头,心底默语。
注意到她的抗拒,便不再试图扭转她的想法。如莲坐上床沿,为她细细的拭脸。
“无砚大爷心肠很软,同情心极度泛滥,但是心急起来就会乱了章法。我想,他是不愿见你损失自己,只是手段太激烈了一点。”
“是吗?我倒觉得他打从心里瞧不起我。”林岚芷落寞的说。
“在这儿的人,都是爷捡回来的可怜人。无砚大爷只是用他的方法来安顿他们。”如莲语重心长的说。
林岚芷有些啼笑皆非。“你的意思是说,他经营妓院赌坊,恶名昭彰,全是为了安顿可怜人?”
如莲清雅的小脸一片严肃。“有人一辈子不见天日,早就无法适应正常人的生活,与其将他们曝晒在阳光中等死,不如让他们在熟悉的场子里发挥所长。”
“什么意思?”林岚芷一脸迷惘。
“我只能说,这里的人都有一段不堪的往事。”如莲笑得婉约,像春风拂过。
“那你……也是那些人之一吗?”林岚芷迟疑地问道。
如莲凝住笑摇摇头。“我是个被龙二爷捡起的孤儿,和其他人比起来,我的际遇算是非常幸运的了。”眼眸中浮起一丝淡淡的复杂情绪。
“那……”林岚芷正要开口,突然扣进一连串敲门声,惊了她一下。是……他吗?
瞧出她的不安,如莲开口唤道:“请进。”
只见嬷嬷推门而入。“如莲姑娘,无砚大爷找你过去。”
如莲从床沿起身颔首。“谢谢嬷嬷。”她转头和林岚芷轻声道别。“岚芷姑娘,请保重自己。”
林岚芷微笑目送如莲离开,唇边好不容易展开的笑意,随即因嬷嬷接下来的话打散。
“哦,姑娘啊,你叫兰……什么是吧?这样好了,你的花名就叫兰儿吧。兰儿姑娘,无砚大爷说择日不如撞日,决定三日后立即帮你办个场子,如果顺利,就正式挂牌了。”嬷嬷公式化的交代流程。
“场子?”林岚芷握住发冷的拳头。
“就是拍卖初夜的竞价场子啊。但是,咱们吟香楼的场子和一般不同。”
“还不就是把我的初夜当成货品卖了,有什么不同?”她冷言道。
“不,对于第一次下海的姑娘家,无砚大爷订下了特别的规则。场子分成两部分,第一部分是竞标赎身价,姑娘如果同意了,立即脱离这里。若是姑娘不愿被赎身,就进行第二部分,竞标初夜权,之后就算正式进了吟香楼。”嬷嬷详细解释。
“是吗?”林岚芷听得茫然。这是什么规则?不是摆明了给人反悔的机会?
“竞标的价码可是攸关你日后的身价。像那个花魁荷花姑娘,就是咱们楼子里竞价最高、最抢手的姑娘,结结实实的红透了半边天哩。”嬷嬷开怀的笑道,那荷花姑娘可是她一手捧红的。
“荷花姑娘?”她想起那天,围观的人群认出荷花姑娘时,既暧昧又意淫的眼神。
女人被标上价码,待价而沽的沦为男人玩物,值得什么风光?说穿了,一切风光簇拥,只是一层镀金的肮脏假象。林岚芷悲哀的摇头。
“这三天,你把私事安排安排,然后……”嬷嬷絮絮叨叨地念道。
渐渐的,林岚芷的眼神抽离了现实,飘向窗外去,嬷嬷兴奋的声浪也渐渐模糊。
爹要是知道了,约莫会亲自砍了她,将爹先暂时委托豆腐婶照顾好了。
爹,原谅女儿……
最后,一团纷乱的思绪中闪进一个扎心的念头——
“他”还是安排了场子,决定要卖她……
☆ ☆ ☆
三日后,一向气派富贵的吟香楼大厅堂,拥进了比平日多三、四倍的寻芳客,宽敞挑高的大厅,此刻也显得拥挤闷热。
其中,大半的人纯粹是来凑热闹,好奇的想看看这三天来大家口耳相传、吟香楼那名新进的姑娘。只有少部分的人,是真的捧了银子来的。
大厅内搭了一座高台,用鲜花薄纱布置得美轮美奂。
从内室透过帘子向外看着台下纷乱的场景,台上嬷嬷唱作俱佳的吹捧姑娘有多美,林岚芷的心口开始不受控制的狂跳,呼吸急促、脸色死白地盯着那座高台,仿佛瞪着的是恐怖的断头台。
“快呀,快出去,嬷嬷叫你了。”旁边一位吟香楼里的姊妹,催促的推着她的肩。
脚仿佛生了根,沉重得抬不起来。突然间,想逃的念头充斥整个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