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含情微微一笑,道:“侍莲,你可进步多了,‘沧海遗珠’这成语一点儿也没说错呢!想必又是夏将军教你的吧?”
侍莲红了脸,嘟嚷道:“公主,您又取笑人家了。夏将军是汉人嘛,这汉人的书我总要学着点的呀。”原来当日夏存威被棠绝欢所伤,一剑穿胸而过,幸亏他生来异于常人,心脏是在右边而非在左边,因此并未毙命。但也受了极重的伤,全赖侍莲悉心服料才慢慢痊愈。他本是个不解风情的铮铮铁汉,但这些日子来被侍莲的体贴细心所感动,铁汉终于化为绕指柔,收服在侍莲的柔情之下。
“说起来还得感谢棠绝欢那个恶人呢!”侍莲叫惯了棠绝欢为恶人,一时间也改不了口。她羞赧地说:“若不是他伤了夏将军,给了我服顾夏将军的机会,只怕那根木头一辈子也开不了窍。”
慕容含情见到侍莲喜玫玫的甜蜜模样,知道她终身有靠,不自禁地为她欢喜,但一想到自己和棠绝欢茫然无望的爱情时,却又忍不往悲从中来,柔肠寸断。
就在这心绪千四百转之时,她腕上的凤环突然微微振动,琤琮叮玲的鸣玉声细细脆脆地响了起来。
她心神大震,一阵莫名的悸动划过心坎,凤环鸣叫,定是龙环在这附近,双环才会激荡共鸣……她急急抢到窗边,从绣楼望下去,只见回廊尽头,灯火阑珊处,一个硕长孤绝的青色身影正苇苇凝立着。
续纷清泪疯狂滑落她的面颊,她激动而狂喜地掩往口唇,忍往差点逸出的啜位,不敢置信地瞅着那冷幽如铁的青衣身影……他终于来了--在她最绝望的时刻。
她就知道,他是同她一般撂不开、舍不下的,他绝不会抛下她不理的!
棠绝欢飞身而起,清逸身影倏然掠入绣楼,落在慕容含情面前,冰锁的含瞳之中有着澎湃痛楚而压抑的激狂,一瞬也不瞬地望看她。
慕容含情眼睫盈泪,颤抖着伸出手轻轻抚触他苍白憔悴的容颜,才几天不见,他竟像是消瘦许多了,就如同她一般。
她将手指停驶在他欲启未启的唇间,哽咽道:“终于见着你了,我以为这一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了……”
棠绝欢默然不语,眼中有着压抑极深极沉的痛楚--他不该来,他也不能来。明知该了断两人之间那错误的情缠,可他完全控制不往想见她的心。
想见她一面的渴望越来越无法压抑,他告诉自己,只要再见她一面便好了,只要再见一面,便足够他一生想念,死而无憾,反正他的一生也不长了……
两人目光交缠,激切地凝望着彼此,浑然忘了身外之事!可细心的侍莲可没忘记这里是守卫森严的驿馆。她关好窗、锁上门,退出门外把守,心中怦怦惊跳。这棠绝欢也实是太大胆了,就这样神不知鬼不觉地夜闯有重重官兵保护的绣楼?万一被发现了,他掉脑袋不打紧,可公主的声誉贞节就全毁了啊!
慕容含情痴痴凝视着他,幽幽道:“天一亮,皇兄就要送我去豫州完婚了。”
棠绝欢身子一震,瞳中掠过难以掩饰的痛楚,他倒退了三步,和她隔开了无形却遥不可及的距离。“是说你无心又无情吗?”慕容含情咄咄逼人地迫着他,孤注一掷地想逼出他的真心。“你当初劫我是为了恨,那现在呢?现在你为了什么而来?”
不容他再问躲,不容他再逃避了,慕容含情狠了心要他正视两人之间的感情。
棠绝欢狼狈不堪地别过头去,心中充满了矛盾的绝望与痛苦。是啊,他能给她什么?不到百日的生命?充满了仇恨与黑暗的腐朽灵魂?跟着他只会毁了她的一生啊!
慕容含情戚戚切切地凝望着他,声音里有着令人心碎的深信。“绝欢,你还不明白吗?我不要你给我什么,我只要你一句话啊。一句话,我就跟你走!”
棠绝欢回过头来望着她,暗哑地道:“什么话?”
慕容含情泪光盈盈,毅然而决绝地逼视着他。“说你是为了我而来--不是为了仇,不是为了恨,就只是为了我而来。”
说到底,她还是要他放下仇恨--棠绝欢凄恻而悲绝地笑了。他解下背囊,打开来,只见里面放了他的锁心剑和她的春雷古琴。他将琴递还给慕容含情,幽冷地道:“那日你走的时候,忘记将琴带走了。”
慕容含情痛楚迷惘地注视着他,抑不往身子的冷颤,她仓皇后退,一颗心沉至无望的渊底。
他是来还琴的?还她的琴……喔,她怎会不懂?琴与情同,他是来还她的情啊!
到头来,终归是她的痴心妄想……她凄绝迷离地笑了起来!清泪潜潜落下--是啊,都到了这地步,她怎能不绝望。不死心呢?
木然的接过春雷古琴,她恻然道:“宝剑赠知己,琴为知音弹--世间知音难逢呵,我本以为终于找到知音人,可惜琴剑始终是难谐连理。”她抬起眼来,心灰如死的注视棠绝欢。“既然难谐连理,那就让我为你弹奏最后一曲吧,我即将嫁给安豫小王爷为妃,此后我们之间,除了你和豫王府的仇恨之外,就是陌生人了……”
棠绝欢沉默,痛楚异常地望着她。
慕容含情低眉凝神,十指轻按低拨,在弦上弹出凄幽哀怨的缠绵音律,琴韵如泣如诉,勒紧着棠绝欢的心,让他感到一种欲泪的悲伤与惆怅。
琴音蓦地拔高,铿一声、琴弦突断,断弦割过慕容含情的手指!她却恍若不觉地继续弹着琴,手指上的丝丝鲜血都沁落在弦上。
棠绝欢猛觉心痛难忍,在她弹断第三根弦时,蓦地捉住她的手,哑声道:“别再弹了!”
“这一曲以情为弦,以因缘为韵--要弹至七弦俱断,才算是终调!”慕容含情夺回手,十指都是血地继续弹着那哀怨缠绵的曲子,弹出来的琴音仿佛声声在哀问--问世间,情为何物……
喀然一声弦响,慕容含情振手一挥,终于七弦俱断。
“三尺瑶琴为君死,此曲终分不复弹。”她恍恍惚惚地抬头,痴痴绝绝地望着棠绝欢,唇畔是一抹凄伤哀绝、哀婉至极的甜美笑容,“从此,我再也不弹琴!”
棠绝欢大恸,兜着一股难言难述的悲凄情愁,他心痛欲绝地走上前去捧起了七弦俱断的春雷古琴,不发一言地转身走到窗边,跃落绣楼之下,淡青色的身影冷静而哀伤地隐入暗夜之中。
望着他清郁孤绝的身影消失在夜色里,慕容含情心中剧痛,再也掩饰不往胸中那股凄然欲绝的酸楚,哭倒在绣楼之中。
☆ ☆ ☆
清辉的月光映熙着停驶在河边的绵长送嫁队伍。
凤舆中,侍莲正捧着香花温水,为慕容含情梳头,准备服侍她就寝。而慕容含情不言不动的任凭侍莲为她拭脸净身,原本灿如恒星的晶眸早已失去光彩,眼神涣散迷离,仿佛是尊失了心魂的木偶娃娃。
慕容含情眼神依旧空虚缥缈,对她的话宛如不听不闻。
侍莲绞着湿手绢为慕容含情拭手,却见到她纤腕上的白玉凤环正轻轻颤动,如泣如唤的叮玲声细细不绝地响了起来。
“公主,您手上的凤环又在叫了,好像在呼唤着龙环似的。”侍莲急忙掀开黄金纱帘,只见远处是一片幽林。她极目搜索,终于发现了在夜色掩护中,一袭青衫身影正无声无息地隐藏在树影里。
“他在那儿!他果然还跟着咱们呢!”侍莲低低叫了起来,极困惑地道:“这十多天来,他一路跟着咱们,究竟是想做什么啊?”
慕容含情一震,却强迫自己不许去瞧他的身影。自那夜他捧了断弦的琴而去之后,她就已完全死心,绝了再和他相见的念头。本以为两人从此就成陌路了,岂料,当送嫁队伍开始启程之后,她就发现凤环每日都会鸣叫,仔细一留神,才发现他竟一路悄无声息地远远跟随着送嫁队伍。他轻功卓绝,又刻意隐藏行踪,因此恺太子和千名护送的禁卫军竟没发现他的身影。若非凤环的鸣声指引,只怕慕容含情也不能发现他竟一路相随而来了。
“他跟着咱们,是想再次劫走您吗?”侍莲摇头,自问自答地道:“若要劫走您,那夜在驿馆里就可以直接把您带走了,又何需这般大费局章?在路上有恺太子和千名禁卫军守护,他想象上次那样拦路劫人,简直是难如登天呢!”
“别再瞎猜了,他的心思本来就异于常人,无法揣测的。”慕容含情心灰意冷地道。棠绝欢始终是这般若即若离,难以捉摸;他总是前一刻才对她温存缠绵,下一刻却又翻脸无情。她的心已被他伤得支离破碎,难缝难补了。她好累,已经不想再抱着无谓的希望去揣测他的心思,他要做什么就全随他去吧!她只要躲着不听不看,就不会再对他痴心妄想,然后再被他伤得体无完肤,连尊严都一并丧尽。
“也许他是舍不下公主您,却又不知该如何是好,才会一路傻傻的跟着咱们。”侍莲望着树林中那孤绝幽独的青衣身影,叹气道:“我还记得当初他杀人时那股不眨眼的冷酷与狠劲儿,可现在的他,就像是一个迷惘无助的孩子般,看起来既孤独又寂寞。他这般执拗地跟着咱们,也许是因为不想失去您,却又不知该如何留往您,只好亦步亦趋地跟着来了。”
慕容含情心中一酸,卧在软榻之上,拉过绣纽棉被蒙往头,低嚷道:“别再说了,别再提他的事了。随他去生去死,我都不想再睬他了!”
“是啊,那种人是不值得睬他,反正他也活不久了。现在死心,总好过以后伤心。”侍莲喃喃道,每一字每一句都像刺到了慕容含情的心里去。“唉,反正他是个被苍天错待的可怜人,连老天爷都不善待他,又何需我们尊贵的九公主赔上一生去和他纠缠不清,拼了命的对他好?就这么算了罢!”
慕容含情猛地掀开被,又惊又恐地指着侍莲,颤声道:“你故意拿这些话来呕我?你好大的胆子哪!”
侍莲自幼服侍她,知她温婉慈蔼,因此虽见她动怒,却也不怕,依然拿话撩拨着她的痛处。“公主,奴婢只是个小小的贴身宫女,哪敢呕您啊?这可是要掉脑袋的大罪,只是奴婢想起公主曾经说过的话,觉得被公主骗了,心理有些不甘罢了。”
浓密的乌云,夹杂着狂风,倏忽而至,大雨渐渐沥沥落了下来。
慕容含情脸色青白,气息却又促又急地怒问:“本宫何时骗过你?你说清楚来!”
侍莲直视着她,低声道:“公主,您可还记得那日和恺太子争执,曾经说过情愿叛天叛地,宁负天下人,也要同棠绝欢在一起的话儿来吗?”
慕容含情心头一震,热泪迅速湿了眼睛。“我记得,可是他不要我!侍莲,你知道吗?他不要我啊!”
伏在绣被之上,委屈难抑的哀哀哭泣起来。
侍莲也红了眼眶,低低道:“不要您,便不会跟着来了啊--”她扶起慕容含情,用手绢拭着她的泪。“公主,您忘了他的身世吗?忘了他身罹剧毒,已不过百日之命了吗?忘了您自己是他异母兄弟的未婚妻吗?他是不想毁了您才不敢要您的啊!他心中有千千百百个结,如果您不帮着他解,还同他呕着气,就真会造成终身遗憾的死结了。”
侍莲的话如同醍酬灌顶,浇醒了慕容含情混沌的思绪。她捣着心口,好疼呵!已经碎了的心也会疼吗?也会这样痛彻肺腑吗?她流着泪,揪心道:“侍莲,我的心好痛啊!”
侍莲哽咽道:“公主,我知道他伤了您的心,可是他的心也铁定不好受的。您既然有为他叛天叛地的勇气,又为什么如此轻易便被他伤害放弃了?难道这份感情比不上您的尊严要紧吗?”
慕容含情摇头哽咽,一颗心却逐渐复活清明。“我早已为他抛下了尊严,我只是想知道他的心里究竟有没有我?我只想知道他究竟爱不爱我?我有为他叛天叛地的勇气,可我需要他的心作后盾啊。”
“那就去见他,问清楚他的心!”侍莲找出一把湘竹伞,坚决说道。“他既然跟着来了,就表示他是舍不下您的。您应该给他最后一个机会,去问清楚他心中是怎么想的?”
冷雨时而倾盆,时雨绵密地敲打着凤舆。慕容含情悲哀地摇头,“不成的,我去我他,皇兄和禁卫军就会发现他的行踪了。”
“您放心吧!太子爷去调度官船的事宜了,一时半刻还回不来。今夜禁卫军是由夏将军指挥的。我已经要夏将军借故调开值夜的禁卫军,您可以安心去见棠绝欢。”
慕容含情不可思议地望着她,低嚷道:“你这鬼丫头早策划好一切了,是不是?”
侍莲嘟嚷道:“没法子啊,我舍不得看您如同稿木死灰一般嘛!明日就要渡河了,今夜再不设法让您去见心上人,只怕到了豫州之后就再也没机会了。”
慕容含情含着泪水绽开了一朵笑容,脸上渐渐焕发出光彩,如复开的花般娇艳而夺目,“侍莲,你这般帮我,本宫如何谢你才好?”
侍莲看着她重绽的光彩,心中极是欢喜,哽咽道:“公主,您总算又活过来了,侍莲只要您开心,就什么也不求了。况且棠绝欢那恶人促成了我和夏将军的姻缘,我帮他一把也是应该的。”
“到了今时今日,你还称他为恶人吗?”慕容含情笑着接过湘竹伞,掀开纱帘。果见值夜的禁卫军一个也不见人影。她走下凤舆,感激地回头望了侍莲一眼。
轻灵绝美的身影走入暗夜的风雨之中。在身上,丝毫没想到要去避雨。
为什么跟着她呢?其实他自己也不明白。只知道她是他黑暗生命里唯一的光,他逐光而行,为了保有这一点光明,他愿付出一切代价。可他却只能寂寞的跟着她,绝望地等待着永不会出现的奇迹。
他自幼孤苦颠沛,生活殊无欢愉。而有慕容含情相伴的这段日子里,是他一生中最幸福、最宁静温谧的时光。就像溺水的人好不容易抓到了求生的舰航,要他如何放手?既然不能放手,就只好一路跟着,跟到这条绝路的尽头……
滂沱大雨中,一个撑着湘竹伞的绣服美女缓步而来,翠带迎风飘扬,宛如清莲,款款向他走来。
他眨了眨眼,用手抹去脸上的雨水,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不敢相信在断弦绝琴那样的决裂之后,她竟还会来见自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