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是一对人见人爱的双胞胎姐妹花。
一模一样的鹅蛋脸上嵌着同样圆大晶亮的双眸,长又卷翘的睫毛仿佛蝴蝶翩翩扇动着翅膀,挺直略圆的小鼻子下,是一道红润欲滴,始终扬着微笑的檀口,说话时,身后及腰的乌黑长发不住左右摆动,模样十分可爱。
真要分辨出她们的不同,或许只能从神情上。
妹妹微笑时喜欢微偏着头,一脸憨直天真的模样,叫人忍不住疼进心坎里去。
姐姐微笑时却是直勾勾的盯着人看,瞧得人不由自主心虚起来,仿佛自己正被她嘲笑着,忍不住就想移开视线。
但两姐妹的感情非常要好,如果没有那个事件发生,或许她们一辈子都是彼此的好姐妹兼最要好的朋友。
事情的发生导源于一场冬夜突如其来的火灾。
熊熊烈焰在短短半个时辰内几乎吞噬了丁家偌大的家园。
烈焰中,丁明宗好不容易找到了妻子周秀娟,但见周秀娟吸人太多浓烟而几乎昏迷,于是急忙搀扶着她,踉踉跄跄的冲出唯一没被大火吞噬的大门后,一到外面,周秀娟立刻催促丈夫回去救女儿。
“明宗,快,女儿……”
“我知道。”丁明宗先扶娘子在树下坐好,立刻转身冲人火场。
“爹爹,娘,你们在哪里?快来救我啊!”丁湘文哭哭啼啼的嚷着。浓烟呛得她好痛苦,爹娘怎么都不来救她?
“没事的,湘文。”虽然同样恐惧,同样被烟呛得很痛苦,丁湘玉仍旧低声安慰着妹妹。
“姐姐!”丁湘文扑进丁湘玉怀里。“我好怕,我们是不是会死在这里?”
“没的事。”丁湘玉拍拍妹妹。“爹爹一定会来救我们的。”
浓烟中,丁湘玉隐约瞧见父亲的身影,低头瞄了眼躲在自己怀中哭泣的妹妹丁湘文,她眼中闪过一道难解的精光,倏地将丁湘文推离自己怀中,再一个翻滚,两人立刻隔了两、三公尺远。
如果,如果只能救一个人……
爹爹会在她们之间选择哪一个呢?
几乎是同时,屋顶上梁柱带着熊熊火舌,落在两人原先相拥的地方,扬起热腾腾的灼人高热。
“姐姐…”丁湘文愕然瞪着姐姐及两人之间的梁柱,又惊又怕。
“文儿,玉儿,爹爹来救你们了!”
亲眼目睹方才那一幕,丁明宗心脏险些停止,幸好姐妹两人都没事,但她们身处各一方的情况却叫人为难。
着了火的梁柱挡在两人中间,猛烈的火势几乎烧毁他们所处的这个房间,要同时解救两人已是不可能,那该先救谁呢?
“爹爹,救我!”丁湘文欣喜的大叫,对父亲伸出手。
“爹爹.救我!”丁湘玉同样对父亲伸出手,被烟熏得迷蒙的双眼闪着紧张和期待。
丁明宗望望丁湘文。她一向柔弱乖巧,最喜欢赖在他身上撒娇,如今碰到这场大火,一定吓坏了吧?
他又转头望望丁湘玉。她是个好女儿,也是个好姐姐,从来就不需要他这个做父亲的操心,既坚强又懂事。
“爹爹,救我!”不清楚父亲为何迟疑,丁湘文再次嚷嚷。
“爹爹,救我!”虽然看出父亲眼中的为难;但丁湘玉仍旧想活下来。
一咬牙,丁明宗下了决心,低头避开大女儿的眼光,冲到小女儿身边,一把抱起她,转身冲出火海。
在此同时,烧毁的梁柱已无法再支撑屋顶,砰然一声,屋顶整个落下。
爹爹竟然选择湘文……
爹爹竟然放弃救她……
同样是他的女儿,甚至有着同样的外貌,为何爹爹会选择湘文?
为什么?
为什么?
她也是爹爹的女儿啊,爹爹为什么这样遗弃她?
颓然倒在地上,丁湘玉眼中陡射猛烈恨意,瞪向狂奔而去的两人背影,心头阵阵作痛,却非伤心,而是恨——
恨天、恨地、恨自己一时兴起的念头,也恨那有着同样面容却夺去了爹爹的爱的妹妹,更恨那背弃她而去的爹爹……
上方突然传来哔啵一声,丁湘玉转回头,眼睁睁看着粱柱瓦片落向她,但她却无意闪躲。
对此时的她来说,肉体上的任何痛楚都比不过绝望带给她的痛苦!
她发誓,有生之年,永不原谅带给她如此巨大痛苦的这两个人!
绝不!
那一天,腊月初十,正巧是她们十岁的生日。
第一章
八年后。
同样是冬夜,冷得令人猛打颤的寒风呼啸过空无一人的街道,扫起几片泛黄落叶,凌空打转。
一抹轻盈的身影倏然出现在空荡荡的街头,停在丁家大门外,那身影向四周略一张望,随即翻身进了丁家,悄无声息的落在丁家后院,利落的身影丝毫不受寒风影响。
再一张望,确定无人后,她脚步轻巧的穿过回廊,但正欲经过大厅,却见厅门开敞,里头传来人声,她立刻止步,一个鹞子翻身,躲到暗处窥视大厅里的情况。
“老爷,”周秀娟喝口茶。“湘文都已经十八岁了,你有什么打算?”
“什么打算?”丁明宗抚抚胡子,笑道:“自然是替她找户好人家了。”
“这是当然,但是老爷心目中可有人选了?”
“这……”丁明宗也喝口茶,面露为难。“来提亲的人不少,但是我实在不知如何抉择。”
经过八年的努力,丁家不止回复了火灾前的旧貌,甚至成为这附近的望族,光是他经营的米行就有二十家之多。也因此,来提亲的人全都是一些名门贵族,不是有钱、有权,就是有势,叫他实在难以决定,深怕一个不好,得罪了哪位权贵人士,那可就糟了。
“老爷何不说来听听?”周秀娟建议道。女儿可是她的心肝宝贝,千万不能随随便便就嫁了。
“也好。”丁明宗一颔首。“首先是城南张府的二公子,听说他人品端正,相貌不凡,就是年轻了点,只比咱们湘文大了几个月。”
“张府二公子?”周秀娟皱眉。“老爷听谁说他人品端正?”
“这……”丁明宗一愣。“自然是听媒婆说的。莫非不是?”
“当然不是。”周秀娟猛摇头。“我前些日子正巧撞见过他一次,长得是不错,但是竟然在大庭广众下调戏一个弱女子,还是我出面阻止的呢。”
“什么?”丁明宗恼怒的拍桌。“该死的媒婆,竟然乱说!”
“算了,老爷,还是再说说看下一个吧。”
“第二个是城西赵府的长公子……”
“城西赵府?”周秀娟面露难色的打断丈夫的话。“老爷该不会是说那个赵纪中吧?”
“就是他。”丁明宗不免好奇。“夫人知道他?”
“唉!”周秀娟未语先叹气。“老爷真的是太忙了,每天都埋首账册中,难怪连这个鼎鼎有名的浪荡子都不知道。”
“浪荡子?”
“是啊,听说他迷上了青楼女子,夜夜流连青楼,已经一年没回家了,家里大大小小的事都是他妹妹在处理,就连他在青楼欠下的一大笔烂账也是,可能是因为这样家道中落了,所以才想娶湘文,好挽救财务困难。”
“什么?”丁明宗气得直跳脚。“这媒婆是怎么回事?竟然都介绍这种货色?未免太瞧不起我丁家了!”
“老爷,别气了。”周秀娟婉言相劝。“媒婆不都是一个样,只要有钱赚,死的都可以说成活的,气她做什么?”
“气死我了!”丁明宗怒气仍难消。“还好夫人平日多少有出门,否则我还真会被媒婆给骗了。”
“就是啊,老爷,还有其他人来提亲吗?”
“嗯,最后一个是城北邵府的大公子邵翰笙,老实说,他是我最中意的人选。”丁明宗停下来喝口茶,才又接着说:“不提邵府在这一带的名望,光是邵翰笙在商场上的做事态度,就很让我欣赏,公正不倚、不卑不亢,难怪能把邵家的事业发扬光大。”
“邵家大公子我是听过,和老爷说的倒是不相上下,但不知邵府是做什么买卖的?”
“邵府从三代以前就是做布匹买卖的,直到邵老爷那一代都还只有两家布行,但是邵翰笙接手后,布行生意越做越大,听说到目前,至少已经有十来家布行了吧,就连京城里一些王公贵族也都指名要他们的布匹,甚至还有人买来当呈给皇帝的贡品呢。”
“如此说来,这邵公子可真是不简单。”
“可不是吗?”丁明宗一脸得色,仿佛此刻称赞的人当真成了他女婿似的。“还不止如此呢,邵翰笙还另外开了几间客栈,城西那间鼎鼎有名的鸿鹤楼就是属于邵府的。”
“听起来是个很不错的人选,不过……”
“不过什么?”
“这么好的人为什么没有娶妻呢?”太不可思议了,如此好的家世背景,怎么可能没有闺女想嫁他?
“这……”被妻子这一提醒,丁明宗也觉得奇怪。“这倒也是,明儿个我再派人去探听看看。”
“也好。”周秀娟点点头,起身,“老爷,时候不早了,我们也该歇息了。”
随着脚步声远去,四周又回复安静。
邵翰笙?她记下了。
外头倾听良久的人冷冷一扬唇,离开了隐身处。
那抹黑影没有离开丁家,而是穿过回廊,来到一扇犹亮着灯的窗下。她沾湿手指,在窗纸上穿破一个洞,看着屋里的动静。
只见一美人端坐镜前,铜镜中反射出的脸蛋柔美无比,一对明眸闪烁着水也似的柔光,樱桃小唇微微开启,虽未说话,却似微笑。
“小姐,小翠听说今儿个又有人来提亲了。”丫鬟小翠边小心翼翼的拿下小姐头上的发簪,边开口。
“是吗?”丁湘文微偏头,自镜里看着小翠。“你又去偷看了?”
瞧见这似曾相识的动作,窗下人不由皱起眉。
“小姐,”小翠拉长音,“小翠可也是为小姐着想啊,总得先去瞧瞧是哪号人物嘛,是不是?”
“那又是哪号人物啊?”
“听说是城北的邵府大公子。”小翠一脸羡慕。
“邵公子?”丁湘文一扫原先懒洋洋的表情,红晕满颊。“你是说那个以布行起家的邵府大公子?”
“不是。”小翠摇摇头,瞧见小姐一脸失望的表情,立刻笑了出来。
“好啊,你戏弄我?”丁湘文恼怒娇嗔,伸手狠狠拧了小翠一把。
“哎呀!”小翠叫着求饶。“小姐手下留情,小翠以后不敢了!”
屋里嬉笑怒骂,窗下那个人眉头却越来越纠结,露在外头的双眼冷冷看着窗内的一切,眸底隐隐约约可见一丝恨意。
“哼!”丁湘文收回手。“说,到底是不是那个邵公子?”
“当然是啊!”小翠夸张的挥挥手。“要配得上我家小姐的,除了那个邵公子外,还会有谁?”
“贫嘴!”丁湘文低斥一声,眼神语气却都带着喜悦。
真的是他?他真的派人来向爹爹提亲了?
自从两个月前在能仁寺遇上恶人,幸亏邵公子出手替她赶跑了意欲轻薄她的人后,她一颗芳心便已给了他,只是碍于颜面,不好亲口说出愿意以身相许之类的话,只得每日在家苦苦等侯,都过了两个月,她快绝望了,没想到他真的派人来提亲了!
“小姐,”小翠一脸促狭,手指刻意在小姐胸前画着圈圈。“芳心大悦喔。”
“死丫头,你再胡说,看我不撕烂你的嘴!”丁湘文老羞成怒,起身想打小翠。
“小姐,我可没胡说,”小翠跑给她追。“谁不知道小姐自从两个月前,邵公子出手相救后,就已芳心暗许,如今好不容易才盼到邵公子来提亲,小姐自然高兴了。”
“死丫头!”丁湘文自脸红到脖子了。“叫你别说你还说!看我不揍你才怪!”
“啊——小姐饶命啊!”小翠笑嚷着,“小翠下次不敢了。”
芳心暗许?
一个邪恶的念头窜进窗下人脑中,她眼神一阵闪烁,随即低低笑了起来。
“谁?”丁湘文耳尖的听见那阴沉的笑声,立刻停止了笑闹。
“小姐?”小翠也停住脚,疑惑的看着小姐。
“小翠,你有没有听见女人的笑声?”丁湘文神情严肃的问。
“女人的笑声?”小翠一头雾水的指着自己。“我的笑声?”
“不是你!”丁湘文踱到窗前,猛然推开窗户。
外头一片暗黑,除了花花草草外,瞧不见任何人影,也听不见任何声响,安静得只听见她和小翠有点急促的呼吸声。
“没人啊。”小翠探头望望。
“我明明听见有人在笑。”丁湘文依旧不安心,瞪着窗外那一片暗黑,像是想将任何躲在黑暗中的东西给揪出来。
“小姐一定是听错了。”小翠推着小姐转身,坐回镜前。“我想小姐一定是累了,小翠帮你卸下这些东西,好让小姐早些歇息。”
“听错了?”丁湘文摇摇头。“不可能啊,我明明听见了……”
“小姐!”小翠推着她上床。“该睡了,别胡思乱想,晚安。”说完,还细心的关上刚刚推开的窗子,才推开门出去了。
丁湘文静静躺着好一会,周遭依旧一片寂静,只听见她自己的呼吸声,望着被小翠关好的门窗,她摇摇头,沉入梦乡。
大概真是她听错了吧。
他从来不是个好奇的人。
至少在今晚之前不是。
但此刻他却对前方那个身着黑色夜行衣的女子身形十分好奇,甚至忍不住使出轻功跟了上去。
才结束了一场累人的生意晚宴,邵翰笙最想做的其实是回家好好休息一番,但就在他赶回家的路上,一个转角处,撞上了那名女子,和她的眼……
那是一双蕴藏了过多感情的眼,寂寞,痛苦,仇恨,以及渴求……
怎会有人的眼容得下那么多复杂的情绪?
而明明月黑星稀,那双眼里的情绪又怎会如此清晰?
女子盯了他片刻,毫不迟疑的错身离去,而他却望着她的背影,起了探知的心,甚至使出轻功跟了上去。
有人跟踪?
女子心头一凛,停下脚步,握紧手中剑,眼神锐利的四下探望。
没有杀气?会是谁?
“师妹?”拧起秀眉,她低声试探。
师妹生性调皮,两人结伴的这一段日子里,她最爱玩这种游戏。虽然前些日子各自分道前往寻仇,也约定好每逢十五互报平安,今儿个才十三,但是难保她不会调皮性起,故意来闹她。
“师妹?是你吗?”女子又低唤几声。
邵翰笙屏住气息,双眸眨也不眨的定在女子身上。
她有师妹?是出自何门何派呢?又为何在夜里身着一身夜行衣行走?最最重要的,她叫什么名字?眼里怎会有那么多复杂的情绪……
“咦,我想知道她的事?”邵翰笙被自己吓了一大跳,忍不住低呼,声音虽低,却清清楚楚的入了女子听力甚佳的耳中。
“谁?出来!”女子低喝,持剑的手警戒的向前。
“我竟然想知道她的事?老天!”邵翰笙对她的喝问听而不闻,自顾自的喃念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