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院?不用吧!我能走能动,没这么严重。”
“你头会晕,也许有脑震荡,为了慎重起见,最好能住院检查。”醇厚声音温和地建议。
“爸爸,您就听医生的话嘛。”
“喔--好。”
这种话由智慧来说比我有效。我沉默,不由自主盯着眼前的白袍,往上看,再盯着白袍,再往上看--
简短交代后,护理人员请家属到柜台办理入院手续,而一直专注在病历上的视线抬了起来,终于对上我的眼睛。
洁净平整的白袍绣了几个字--古若愚医师。
“副业?”我问。
非常严肃的回答:
“正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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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是周日,我在医院陪了老爸一天,晚上博闻上完家教课,过来换班。
“换什么班,明天还要上课,统统都回去,回去睡觉!”
“爸,我明天没课哦。”博闻打开保温锅,鸡丝粥的热香四溢,我口水差点流出来。
“没课也回去,医院这里不好睡,我一个人就行了。”
“爸爸,您虽然能走能动,可是右手受伤了总有些不方便,让博闻留下啦。”
“对呀。”博闻盛起粥。
“唉,医院实在不是什么好地方,我不喜欢你们待在这--”
“爸!”
“好好好……陪我就陪我,你们真乖。”我一凶,老爸就听话了,乖乖坐好吃粥,不敢再吭声。
我满意地交代好注意事项,脖子一仰,就见博闻交叉着手,顽皮的眼神似笑非笑地看我。
“怎么了?”
“大姊,看你平常不济事的样子,想不到非常时期,还挺可靠的。”
这还用说!
“找死,我本来就很可靠!”用力槌他肩头,我笑着离开。
经过医院停车场时,有人喊我的名字,我停住回头,古若愚站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在他身边,是上次见到的那位大美人。
她似乎正专心和他说话,听见他唤我,微愣了下,看过来。
“啊,是上次那个溺水的女孩……”
记忆力很好,一眼就认出来。是的,我正是那个明明会游泳却还差点淹死的笨蛋!
“她是若谷的学生。”我听见古若愚如此解释。
她露出微笑,走向我。
“你好,后来怎么样,没事了吧?”
“没、没事,谢谢你。”虽然自己也是女性,但面对足以用如宝石璀璨光芒来形容的美丽女人时,同样会看到目瞪口呆、讲话结巴。
特别是她毫无骄慢之气,甜美温柔的声音酥沁人心。
“没事就好。古,那我先走了。”
“再见,开车小心。”
“好!”
真美呀,看起来自信又聪明,而且不会给人强烈的距离感,应该是个好相处的人,我喜欢这样的女性,真希望十年后的自己也能有这样的风情--说实话不太可能,有些事,上帝先天就不公平。
“她走远了,你看女人也能看到脱神?”
我收回视线,不理古若愚的调侃,问他:“你的女朋友吗?”
“麻烦你的想像力别这么丰富,女人只要站在我旁边都是我的女朋友?”
“只是好奇,问一下也不行?”
他摇头。
“你的事情这么让人问不得?”小器!我故意回。
他竟然笑了,眼睛在夜晚昏黄的灯光映射下,闪烁晶亮。“她叫范玲杏,我嫂嫂的妹妹,也是我的学妹,是眼科部的医师。”
医师!这让我对她的敬意又提升了几分。看看古若愚,突然不太自在,我清了清喉咙。“呃……古医师,你下班了?”
说到“古医师”的时候他挑起眉,玩味地瞧我。
“现在不叫先生了?”
“医师是非常令人尊敬的身分。”
“你的意思是,现在对我有敬意了?”
我点头。没办法,我还欠他一条命!
“别吧,你的敬意让我有些恐惧,消受不起。”
要是之前他这么说,我一定以为他在消遣我,觉得受不了。不过现在,我明白古若愚只是在跟我开玩笑--虽然他实在很不适合开玩笑。
“别客气。”讲到这,便想起自己不但欠他一条命,还欠了一声感激。“另外……我还要谢谢你。”
“哦?”
“谢谢你从河里救了我。还有我父亲,谢谢你帮他治疗。”天哪,我的语气好诚恳!
忆及他当时浑身湿透,雷霆大怒、凶神恶煞的模样,我到现在还会发抖。
对于我诚恳的谢意,他的回应极之简单,只有一句--
“你现在要回家?”
“是的。”
修长的手指推了下眼镜,抬头看看天色,又低头看我。“晚了,我送你吧。”
晚?才七点多耶!我可不敢劳烦他。何况我这张脸从来也不是台湾治安犯罪率居高不下的其中原因。
“不用了,我搭公车,不然前面也有捷运站。再见!”
“等一下!”
他再度喊住我,靠近到身边,拿出一本约手掌大小,白色封面的书籍,递过来。
“这是?”
“你要找的,莎七比亚十四行诗集,九二年译本。”
是的,果然就是我千寻万找的版本,连忙珍惜地捧注。不简单,他竟然弄到了!“很难找吧,是不是调很久?”
“没有,在一家二手书商的仓库里发现的,刚走进去,一本书就掉了下来砸中我的头,一看,正巧就是。”
“你在说笑吧?”
“真的,我的眼镜还被砸歪了。”
我才不信会有这么玄的事!不过古若愚换了眼镜是事实,原来的银色细边换成了无框镜片。
我手指抚着诗集封面,看看他,难免有些亏欠感。
“这样啊,那真不好意思,费用方面我会负责--”
“我看起来也不像医生吧?”他忽然说。
“呃?”
“你的表情是这么告诉我,你觉得我不像开餐厅、不像开书店,也不像个医生。”
“那你像什么?”
他耸耸肩,脸上的严肃不变,自嘲的语气却很淘气:“杂工。”
我噗哧笑了出来,突然觉得,这人怪得很有意思。
“我只是奇怪,你医院的工作做得好好的,为什么还要经营那么多‘副业’?”照理医师应该都很忙,他也太有闲情逸致了!
“不得已。”古若愚的回答很简单。
不得巳?我们学生打工当然是不得巳,因为没钱,可是他--我看不出来有这必要,头一回听见有人开餐厅、开书店是不得已的!
“我很喜欢义大利菜,餐厅的前负责人是我的同道好友,不过他只懂吃不懂做,经营方面也不太拿手,偏偏又很有兴趣,于是前年发愤图强、越洋学艺,临行之前将店面交给我,只要能撑到他学成归国就行了。至于莎士比亚,是学生时代固定找书的地方,去年老板身体出了点状况,又到了退休的年龄,夫妇俩便答应让澳洲的儿子接过去养老,因为舍不得开了四十年的书店从此关门,又知道我对那地方有些感情,所以低价让渡,换个人继续挂牌营业。”
“所以--你就多了这两项副业?”我问。
“对。”
果然是怪人!“你那儿是资源回收再生中心吗?”
“你的形容词可以再绝一点。”
不敢!我含蓄地闭上嘴。
古若愚跟着我沉默,我们两人对望着,有一种奇异的默契流转,气氛不再有之前的对立,反而有几分趣意。然后他开口:“对了,还有样东西要还你。”
“什么?”
“把书打开。”
我翻开书页,夹在里面的--是颜皓的卡片。
我抬起头,对他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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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决定跟古若愚成为朋友。
人的第一印象难免与现实有误差。虽然他长相不顺我的眼、说话不对我的味,个性又有点诡异,而且竟然是个活到三十岁还老被女人甩掉的笨蛋……我都想跟他做朋友。
因为我明白他其实是一个好人!
好人为什么命运如此悲惨,老被女人甩掉呢?
事情是这样子的。
话说我们之间旧帐未清!--一本书加古若愚的眼镜,我当然不会占他便宜,只不过他的耳朵似乎有洁癖,听我提起钱,一阵要死不活的沉默,半晌,才板着脸说付钱可以,三天后到书店去。
三天?干嘛这么麻烦,难道买书的钱就一定要在书店结帐才成?真不知道他是哪门子的原则,不过既然他坚持,我也就照办。
可是等我到了莎士比亚,说辞却又换了一套。
“你很闲嘛,叫你来就来,还这么准时。”
我很闲?
“你耍人啊!什么很闲,你以为学生下了课跟放牛吃草一样悠哉?我可是很忙的,要读书、要翻资料,最近还得找打工机会--”
“你想打工?”
“当然啊!”老爸伤势无碍,已经出院,目前只需暂时在家休养生息便可。我也可以放心出去找活做了,十八岁之后除了学费,我的零用金都是自给自足,寒假赚的薪水到现在已经用剩一半,加上要付他的帐又是一笔大出血,不勤奋一点怎么行。
古若愚说:“那好,我正缺一名晚班工读,你过来抵债吧,抵完了债我还会付你薪水。”
就这样,我莫名其妙得到了这份书店店员的工作。
工作时间不长,星期一至五,晚上六点到十点;工作性质也不难,点书、上书架、结帐,偶尔空闲时擦擦前门玻璃。事实上空闲时间还真不少,因为这家书店的生意并不怎么热闹,老板的经营态度肯定是关键,古若愚只是对书店有感情,却根本不想靠它赚钱,除了固定来找专门书籍的学生,不会有其它生人误闯结界。
于是我大部份时候都坐在柜台后面,有时看我自己的书,有时托腮发呆,有时点头打瞌睡;如果老板现身,我们两人就大眼瞪小眼--大眼是他,小眼是我。
眼睛瞪久,胆子就跟着大了。
“那位小姐为什么要打你?”终于,某天又在干瞪眼的时候,我忍不住开口问。
他的视线栘到书架上,翻翻弄弄地装傻。“哪位小姐?”
“就第一次看到你时,把你揍倒在地上的那位啊!不然还有哪位?难道扁过你的女人不止一个?”
他沉默。
愈是沉默,愈令人好奇。“你--哪里得罪她了?”
占若愚足足过了十秒钟才把头转回来,盯着我,又是一阵阴凉的静默,看得我开始后悔自己的失言时,才听见一声叹息。
“我不了解女人。”
“啊?”
“那位小姐,我和她交往一个月,然后她甩掉了我,你看到的那一巴掌就是我们的结束。”
“喔。”我讷讷地点头,算是了解。原来他是被人甩掉啊,真可怜,不过话说回来,君子绝交不出恶言,更何况使用暴力?再看古若愚的表情,似乎是无奈多于难过,害我想安慰他也不知从何说起,只好用眼光默默传达。
他却不领情。“不必用那种眼光看我,我没有惨到需要别人的同情。”
不需要就不需要,收回!
“你又为什么会被甩掉?”肯定犯了不可饶恕的错,哼。
“你认为世界上有完美的人吗?”他问。“我认为没有,只要是人,就会有优点、缺点,即使相恋也不应该蒙蔽现实,爱一个人更需要看清对方的本质,然后再试着学会接受。爱优点容易,爱缺点困难,但是优点容易消失,缺点却不易改,所以当我连一个女人的缺点都爱时,我相信自己就可以跟她过一辈子。只可惜到目前为止,这个观点从不被接受,女人总是喜欢虚浮的甜言蜜语,而对我的诚实以对大为光火。”
“你所谓的‘诚实以对’,不会是将她们的缺点诚实指出吧?”我不相信会有这种呆子!尤其他看起来智商还不低。
很不幸的,古若愚--就是。
“第一次和女生约会时,对方问我她把头发留长好不好,我说应该不错,但是她头皮屑的问题可能会更严重,她听了转头就走,隔天宣布跟我切八段。第二任女朋友,一直为体重所苦,常常问我她会不会太胖,有一次我就安慰她了,我说她并不胖,只是腿太短、脸太圆,所以才会产生错觉,她当下痛哭失声,谴责我怎么可以人身攻击,以后不必再联络。第三任女朋友--”
“够了够了!你交过几个女朋友?”
他低头默算。“没有十个也有八九个。”
“每个都这么气跑了?”
“差不多。”
哇咧--
“我看到的那一位,你又对人家说了什么天诛地灭的话?”
“她问我为什么迟迟不肯吻她,我告诉她,对于她的口臭,我还在克服当中。”
“你、你这不是自取灭亡吗?!”果然不出我所料,他的确是把对方惹毛了!
“会吗?”
“废话!我看她算客气了,只打你一巴掌,要是换成别人--或者换成是我,赏给你的可能就是无影脚!天啊,你根本是罪有应得!”竟敢如此刺伤女人的自尊心,他有再好的条件也活该被甩。
古若愚自己显然不这么认为。
“你是英语系的,该知道英文有句名谚。”
我想了下。“Honestyisthebestbrolicy?”
“对。”
对个头!诚实是最好的政策,但可不表示对爱情也管用。“你难道不懂善意的谎言?”
“面对交往的对象,我喜欢坦诚相待。”
“你的坦诚令人消受不起,依我看,诚实正是你最大的缺点!”
他又静默,半晌,竟然说:“那么我等有人欣赏这个缺点。”
我立刻发现他另外一项缺点--固执。
“你迟早有一天会需要我的同情。”如果他再这样继续下去的话!
我一直以为只会花言巧语的男人最可恶了,没想到诚实过头的男人更让人摇头,实在忍不住叹气。
笨蛋一个!
他还笑得出来。“那我先谢谢你了。瞧你现在的模样,倒成了经验丰富的专家似的。”
“经验丰富不敢讲,但应对技巧肯定比你好。”
“真的?”
“真的。”起码绝对不会做出当面揭人疮疤的蠢事。
可是我听到古若愚的轻哼。
“你不信?”
“等你追到你那位学长,才算实力证明。”他说。
我低下了头。
其实我今天在学校才见过颜皓,他笑着跟我打招呼,神情自若,毫无一丝心虚和歉疚,很明显的--他完全忘记我们两人的约会。
怎么会这样?我想问,却没有机会,因为他匆匆又走了,急得像要去赶一场重要的约会……
“咦,先前提到他还见你窃喜孜孜的模样,现在反而垂头丧气的,是不是告白被拒绝了?”古若愚问,简直在刺激我。
我连忙抬起头。“才、才没有!”
“没有?莫非你到现在还提不起勇气告诉他?”
“我……”
“可怜。”
我非常不能接受古若愚说这两个字,一个曾被八、九位女性甩掉的笨蛋,我不需要他来同情我。
“我们是朋友吧?”
“嗯?”
我站直身,看着他,认真郑重地宣告:“我决定把你当朋友。”
“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