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你怎么说?”
“我会找时间。”
轻快的笑声。“还是不过去?怕了对不对?”
“你倒是幸灾乐祸。”
偷听别人说话是不道德的,我敲了敲门,端正地站直。
“请进!”
门从里面被打开,我看到古若愚,不意外,从方才的声音里就认出他了。我们对望一眼,他没有说话,往旁一站,让路给我。
“喔,杜聪明。”
“教授,这是我的报告。”
“好。”古教授脸上总是带着笑容,心情永远很愉快的摸样。“听若愚说,你现在在他的书店打工?”
“是。”我回头又看古若愚一眼,他叉手倚着门。
“嗯,他这个人很不好相处吧,一定不是个好老板!”教授挑拨地说,眉眼闪着促狭的同情。
“我们处得很好。”古若愚代答,并用挑起的浓眉回应我眼中的疑问。
“嗯哼,我只是想提醒你看在情份上,好好对待我的学生,他们可不像我从小习惯,心脏练得很强壮。”教授转向我,音量变小:“虽然没有恶意,但他说话真的很容易得罪人。”
“喔,没问题,我应付得来。”我说,请教授不必担心。
教授楞住,一会儿笑容放大。
“是吗?原来你已经领教过啦!若愚,她说她可以应付你耶,怎么样,哥哥我教出来的学生就是有本领吧?呵呵呵!”
“我要走了。”古若愚步出门外,回过来睨我。“你不回去?要留下来喝茶吗?”
我摇头,越过他离开。
走了几步路,发现他跟着我。
我停住,转头,他也停住。
我转回来,继续走,他继续跟。
我再停住,转头,轻松地问:“干嘛又当跟屁虫,难道你想请我喝茶啊?”
他竟然一本正经。“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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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格子”位在学院的绿湖畔,是由校方直营供学生喝茶聊天的地方,我们面对面坐在落地玻璃窗边,可以直览碧绿的人工湖面。
“风景不错吧!”
不吃白不吃,我豪爽地叫了一堆点心,甜的碱的统统来,挤上一桌。古若愚误上贼船面不改色,没有露出被敲竹杠的哀怨,安份喝着他的茶,一边观赏我毫不淑女的吃相,等我解决到差不多的时候,他才说话:
“你好点了吗?”
心照不宣,我明白他指的是什么,用力灌下一大口冰茶,再配合龇牙咧嘴的笑脸。“放心!你看,食欲这么好、精神这么好,我早就振作起来了,谢谢关心。”
“不客气。”
“没想到那时候会是你来安慰我。”
“是不是觉得很感动?”
我耸肩,莞尔。
他挺失望的表情。“没有?我以为会让你铭感五内呢。”
“要我磕头谢恩吗?”
“那倒不必了。”
有默契的,我们相视而笑,他炎凉的五官线条软化,深邃的眼睛变得澄亮,直直注视我,有一种奇异的温柔。
我对自己的发现十分惊奇,他应该要常笑的。
“那些人是怎么回事?”他忽然被另一边的风景吸引。
我扫过去一眼,不感兴趣地敷衍:“喔,是要参加舞会的学生,打扮得很隆重吧,校庆舞会是每年的重头戏。”
“你呢?”古若愚转回来打量我身上简单的旧T恤。
“我不参加。”
“为什么?我以为女孩子对舞会都很有兴趣。”
“我没有。”我冲口而出,语气有点急。
他将我偏开的脸扳正。“是吗?还是你担心遇上不想碰见的画面,不想碰见的人?”
“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真的振作了?”他很怀疑。
“你又开始找我麻烦了!好,我坦白说,我不想参加是因为我行情跌停板,没有舞伴,一个人你教我怎么跳舞?”
“这个问题很容易解决。”
“拜托--”
“我来帮你解决。”
“你?”
“我对你们学校的舞会很有兴趣,你也该尽地主之谊,满足我的好奇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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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若愚说真的,他真的要充当我的舞伴。
不过我还是拒绝了。
但他根本不把我的拒绝当成一回事!
“不要啦,求求你,你看我的破衣服--”
“别紧张,我不会真把你拖下去的,只是参观参观而已。”
“真的?”
他低头。“我恨跳舞。”
有了这句“保证”,我才安下心,拉着古若愚避到会场角落,顺手端起场边准备的茶点。学校果真不是盖的,不但将原本就很气派的礼堂布置得更加华丽,还请来乐团现场演奏,点心也很精致,水准实在没话说。
“你还吃得下?”
“别理我,你尽管看你的热闹。”话虽如此,旁边同学们的目光焦点却都不约而同移过来,瞅着古若愚,把他当成热闹看,唔嗯,没见过有人带这么老的舞伴来参加是吧!
台上的主持人开始说话了,依照往例先请师长上台致词,宣扬校训的真谛与舞会活动的意义,再来几个冷笑话串串场,就正式开始了。
“首先,由学生会代表开舞,让我们掌声欢迎颜皓学长!”
悠扬的舞曲奏起,修长身子踩着精准的步伐,牵引纤雅粉影,开始旋转。
“哇,那不是朱丽诗吗?”
“校草配校花,好登对喔!”
我瞪大眼,和大家一起观赏他们的婆娑翩翩。真的很棒!颜皓带得好,丽诗跳得美,犹如天造地设的契合,王子与公主的配对,一圈旋过一圈,在舞池画出无数涟漪,多么美丽的画面……
“哼呜!”
除了和谐的乐音,其余声响都该静止。
“呜呜呜……”
其余声响都该静止,包括这鬼号似、吓人的呜咽,是谁?怎会这么杀风景,还哭得这么难听、这么大声,彻底破坏了优美的乐声,而且分贝渐次升高,吵得大家想要忽略都不行,欢愉的气氛被弄拧,焦点随着错怔的视线转移。
“杜聪明--”
我听到古若愚附在我耳边轻浅的声音,他发现是谁了吗?太好了,快叫那个不识相的白痴闭嘴!
“聪明。”他把手放到我的肩膀上。
音乐停了,舞步停了,颜皓与丽诗的飞扬神采消失了,被苍白的尴尬取代,他们就停在我眼前,难堪地看着我。
大家都在看着我。
我用力吸吸鼻子,才发觉微颤的脸上满是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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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这辈子没有丢过这么大的脸!
而且完全无法控制,我停不下来!
被古若愚带出来以后,我边走边哭,压抑的情绪一旦泄洪,便是千军万马一发不可收拾,泪水鼻水齐流,我胡抹乱擦,弄得更乱七八糟。
现在的情况也是,全被我弄得乱七八糟了!
“呜呜……”
“手帕借你。”
我接过,双手紧捏,看滚热的泪珠一颗颗滴在折成四角的水蓝帕布上,相叠晕开。“我……是不是很丢脸?”
古若愚没有回答。
“很丢脸,我知道,我好丢脸……”
“我送你回家。”他说。
“不行!我、我现在这样不能回去,不可以!”
他于是带我上了车,开到一栋独门独院的洋房前,是他住的地方。
古若愚将我安置在客厅的沙发上,塞给我一只抱枕,又搁上一盒面纸,从一路上到进门他都保持安静,任我哭哭啼啼,没有一声抗议。
我抽了张面纸,把已经绉成一团碱菜的手帕还他。
“我不是故意的。”
“我知道。”
“我是说……我不是故意搞砸的,我也不想在大家面前丢脸。”
“我知道。”他重复。
“我……我……”
“别说话了,抽抽噎噎的,都打结了,有什么话等你哭够了再说。”他又帮我抽了两张面纸,语气谨慎地提醒:“不过哭得太久对眼睛不好,可以的话你克制一点。”
“我讨厌你!”
他静声。
我丢开抱枕,用力扯住他衬衫衣领。“我讨厌你!我讨厌你!我讨厌你!都是你害的,已经说过我不要去的嘛,你为什么硬要逼我啊?你不会察言观色吗?你没有同情心吗?你不觉得我够惨了吗?还要给我刺激--你是故意的,现在看我糗大了,你开心了,你开心了吧?我讨厌你!”
模糊泪眼中,我看见古若愚额首低垂,沉静的凝视。
“你没有振作。”
“对!我没有!我都是装的,我只是故作坚强,其实我就是这么呆、这么傻、这么没用!什么杜聪明,我一点都不聪明,我是大白痴!”
“明天就不是了。”他说。
我喷着气,感觉胸口急遽的起伏,呼息紊乱,我瞪着他:
“过了今晚之后,你会变聪明的。”
我松手,虚脱地倒回原位,声音低弱:“你又不是我,你不会了解。”
他没有反驳,一只温暖的手抚上我的头,和上次一样,轻缓地拍拍。
“我去倒杯水,顺便拿毛巾,你把脸擦一擦。”
看他暂离的步伐,我失落地颓坐在沙发内,伸手抓回抱枕,深深藏住自己狼狈的面目。
我不是故意的。
不是故意迁怒于他,我从来都不是随意泄愤的人。
因为第一次,被人如此近距离、毫无遮掩地直击自己的软弱,像是来不及防备就被硬生生撕开自尊的保护膜,这种羞愤的情绪,我不会处理。
还是被古若愚看到了,我哭泣的样子……
似乎过了一会儿,抱枕从怀中被移开,我直觉想伸手,却又陷人黑暗蒙胧,感官也随之模糊迟滞,但是隐隐约约,又被脸颊上轻拭的湿凉触动--
好舒服。
“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会这么喜欢他。”声音远远近近,轻浅清晰、
我……
我想说话,又听见叹息。
“我更不明白的是,你这么喜欢他,我为什么还会这么喜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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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张开双眼!
我看见--天花板。
四肢因为弯屈而酸疼,伸直坐起身,一条薄被滑下,我发现自己并不在古若愚的客厅内,而是在一间整洁素雅的房间床上,灯光昏黄,窗外漆黑深暗,低头看表,时针和分针都指在“l”的位置。
入夜了,我竟然睡着了!
是古若愚抱我进来的?
迷蒙之间听见的话,我不确定是真是假,手心麻麻的,心底慌慌的,有一种忐忑在扩散。
起身下床,我轻轻打开门,轻轻走出去,短袜吸收了与地板摩擦的足音。走廊问有几扇房门,心里正猜他应该也在其中一间安寝,细微的旋律却荡起,宣告清醒的气息。
我走到楼梯口,循着音符的来源拾级而下,停在楼下一扇半合的门前,门内透·出亮光,音乐就是从这儿传出。悄悄地,我从缝里偷觑,偌大的房间空无一物,只除了中央一架黑色平台钢琴,而古若愚就坐在钢琴前,他前额低倾,专心沉浸于自己营造的氛围里。
背过身,我贴着墙壁缓缓蹲下。
他坐在房内亮光中,我缩在房外的暗幽里。
抱着小腿,我将下巴顶在膝盖窝上,沉醉地聆听他弹奏的音乐。
低浅柔回的琴声从他指尖流泄,在音阶的起伏转折间,衍化成一种浓稠的情调
他的心思,也融在这琴声的情调里?
心底的忐忑扩散蔓延,我感到一阵失措和恐慌。
和下楼时的脚步一样,无声地、悄俏地,我像流动的空气,静静离开他的家,踏进深暗的夜里。
踏出德布西的“月光”。
第八章
传言乘着夏天的南风,吹呀吹,吹到我身上。
听说杜聪明喜欢颜皓,喜欢得要死。
听说杜聪明就是曾经从中破坏颜皓和朱丽诗感情进展的祸首,不过没有成功。
听说杜聪明被颜皓严词拒绝过。
再来,不是听说,是大家都亲眼目睹的事实--杜聪明受不了颜皓和朱丽诗共舞的刺激,在校庆舞会上当场哭得唏哩哗啦!
我成了全校的笑柄!
可是很神奇的,我一点都不在乎,在那夜失控的宣泄后,掏空的眼泪反而洗开了眼界,有一部份的我变得淡然,也变得坚强。正如古若愚所言,我觉得自己看开了,别人怎么笑我已无所谓,反正脸丢得再大也不过就这样;而对颜皓,我也觉得不那么在乎,不那么难受了。
感情本来就不能勉强。
对他的单恋,就随着南风,吹散了吧!
不过他好像看不开,一见到我,远远地就躲,生怕我又有什么惊人之举,而他不知如何收拾。
虽然我想对颜皓说声抱歉,但我的道歉只怕给他更多困扰,也惹来更多流言,所以最后还是没有行动,任他躲着我。
反而是丽诗,她主动找我兴师问罪。
“那天舞会是怎么回事?”她问,不待我解释继续说:“古若愚为什么会陪你?我不知道你们认识。”
我愣了下,没想到她质问的会是这件事。
“我们认不认识关你什么事?”我冷冷地答。
丽诗对我的回应很不满意,她显然不习惯面对自己平常的待人态度,睁着大眼瞪我。“你--你骄傲什么!”
我哪里骄傲了?
“我不想交代我的私事,你想知道的话,何不自己去问他。”我才觉得奇怪,她不陪颜皓,反而跟我关心古若愚。
丽诗脸上出现一丝难堪。
“我还以为你傻呼呼的呢,聪明,原来你这么行,真是深藏不露。”
“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你‘不懂’的话,就没有能耐让他做你的舞伴了!”丽诗轻嗤:“也罢,他的眼光与见解本来就此较与众不同,人住高处爬,他是水往低处流。”
我想我懂了,难怪古若愚每次听到丽诗的名字就一副敬谢不敏的样子,原来她对他……原来。
“你还是输我的!聪明。”
“你不必跟我炫耀。”
“我有吗?”她微笑,看我的眼神是厌恶的。“我说的是实话,我得到了颜□这条大鱼,而你没有。”
我很意外丽诗的形容词,也不喜欢,感觉很势利。
“你把颜皓当鱼?!”
丽诗面无表情,然后,冷淡地耸肩。
“这不就是男人对女人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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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无法想像古若愚变成鱼,悠游江湖的模样。
我也无法想像自己是姜太公,我不是那块料。
晚上十点,正准备拉下书店的铁门,古若愚忽然出现。
“嗨!”他推开玻璃门。
“……嗨。”一看到他的脸,我脑袋就响起德布西的“月光”,浑身霎时不自在起来。
“要回去了?”
“嗯,收拾完就定,你这么晚还来?”
“来拿一本书。”他说,而且很快找到了,倚在书架旁翻读。
我缩在柜台的角落边拨拨弄弄,古若愚靠着的书架正好就在门前,而他显然还没有离开的意思,我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只好东摸西摸,挺别扭--因为即使不看他,我也感觉到他的视线不时从书页移到我身上。
他很体贴,没有再提颜皓的事,但是我有预感,他会提别的。
“你在紧张什么?”
“没有啊!”
才刚否认,他就走过来,停在我身旁,而且刚好挡住我的出路,好整以暇地研究。“我让你不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