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对偶人没有脸孔,像和稀泥一般扭绞成一团。浓艳的绿与橘被揉掉了界线和距离 ,无法分清。
‘相知相许的恋人,至死也不分开。’马志□说,淡淡的语调里有几分犀利的冷意 。
杨俐将目光移回,看她,马志□又恢复了笑脸。
‘这些布置花了我不少心血呢,可是圣理老是说太前卫了,不喜欢,不过嫌归嫌, 还是随我的意思就是了。’她故意对杨俐说,提到季圣理时声音更是掺着甜蜜。
‘这些都是你的布置?’
‘当然喽。’她打量杨俐迷乱又受刺激的表情,很有作恶的快意。‘圣理的家,也 是我的家。’
‘你是谁?’杨俐终于问,这女孩从头到尾都在暗示着她什么。
‘你不知道?’她轻浅地冷笑。‘我对你可是一清二楚咧,杨小姐。’
‘你认识我?’
‘你们最近走得、很近。不是吗,圣理都一五一十跟我报告了。’
报告,这是属于义务性的字眼。她和圣理的事为什么要对她报告?‘我不认识你, 你到底--’
‘马志□。’她眼神一沉。‘他的同居人,如果没有意外,就是他未来的老婆。’
杨俐怔住,她不相信耳朵听到的。‘不可能!’
‘不信?我就知道会这样。’马志□起身,靠到她面前,手又着腰弯下身,很可笑 的口气。‘你不会真以为他要娶你吧?大姐。’
‘我……’
‘别傻了啦,比较一下彼此的背景,相配吗?你有个孩子耶,圣理才二十四岁,前 途大有可为,他还准备出国深造的呢!你想怎么,带着孩子拖累他,还是把他留在身边 埋没才华?不要开玩笑了。’
杨俐咬着嘴唇,被马志□的话说得不堪。‘这是我和他的事。’
‘你的事我不管,不过圣理的事情就跟我有关了,我不能让别人妨碍他。’马志□
以占有者的姿态与杨俐对立。
不可能的,季圣理不会有别的女友,还和对方同居,她绝对不信!
杨俐心中这么告诉自己,却无法解释眼前的证据。
‘如果我不是,为什么会在这里?如果我不是,为什么屋内都是我的东西?如果我 不是,为什么会知道你?我跟圣理已经交往好几年了,拜托你,逢场作戏就够了,不要 破坏我们。’
她说的人,不是她的圣理。
‘圣理是非常优秀的男人,有才华,够风趣,个性又好,几乎可以打一百分。可惜 就是有一项缺点,也是他的老毛病了--爱跟客户纠缠不清。’
她说的,都是真的?
马志□逮着良机,面带苦笑,继续残忍地道:‘男人真贱,不是吗?’
???季圣理觉得自己快要想不开了!
‘小季,心情不好就喝点酒,别只阴着一张脸,把我们大伙儿的兴致也给扫光了, 你是来参加聚会还是葬礼?’
他接过小何递上的杯子,望着金黄的汁液,叹口气,又搁回去。失恋伤心酒伤身, 还是省省吧。
‘你突然跑来我家就是为了摆这张臭脸啊,我的酒很难喝吗?’
‘我心情不好。’
‘心情不好?谁欺负你了?’
‘八成失恋了。’常常失恋的小黎说。他一语中的!季圣理表情更加阴霾。
‘失恋,那好惨的。不过怎么可能,你给志□甩啦?’
他横小何一眼。‘关她什么事。’
‘不关她的事?她不是跟你--’马志□每次在他们面前都一副季圣理的女友姿态 ,要是来事务所找不到他还会任性地端大小姐的架子,马琮泽也拿她没辙,弄得大家一 肚子鸟气。
‘不是她,我看过本尊,比志□可爱多了。’小成说,转头安慰季圣理:‘没关系 ,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恋一枝花嘛。’
‘说的是,你节哀顺变。’
牛头喜得生龙角,狗嘴何曾吐象牙?他被他们一人一句说的心情更差。回家算了, 一个人也好过在这受人奚落。也许他太冲动了,也许根本不是他看到的那么回事,也许 ……也许杨俐会来找他。
他想听她的解释,才不会在想到当时的情景时一颗妒心几乎发狂,最好最好只是误 会。季圣理愈想愈不妥,他跑到小何这儿,杨俐要怎么找他?
‘小季,你上哪?’
‘回家。’他起身就走。
‘我们酒还没喝完呢!’
‘改天再续了。’
他兴匆匆回到公寓,却没有人在等,空空的屋子,似乎比他出门时还要干净。
杨俐没有来。
???‘我听说温冠威回来了,看儿子吗?’
‘听他说是打算回国发展。’杨俐回答。
‘他干嘛呀,好端端的回来发展,在美国撑不下去了?’
‘不是。’
‘哼!’尹芳能正是当年引介杨俐和温冠威认识的人,她一直觉得后悔。‘稀奇咧 ,我们的大才子会放着美国高水准的环境不待,跑回台湾这个小地方来,他的锦绣前程 不要了?’不是神经按错就是另有目的,她太了解温冠威的个性了。‘我看不单纯,他 是回来找你的?’
杨俐不语,静静看了尹芳能一眼。
‘果然!我就知道,后悔了,他想和你破镜重圆对不对?’尹芳能皱眉。‘你答应 了?’
‘没有。’
‘千万不可以答应!’她坚决反对。‘别忘记你吃了多少苦、多少亏,背叛过的男 人不值得我们女人再为他赌上青春。’她这辈子最恨的就是男人出轨了,温冠威偏犯了 大忌。
‘我都听到了,芳能。’温冠威的声音突然出现,加入她们之间。
‘哟,好久不见。’尹芳能转身,大方地招呼。
‘你在说我的坏话。’
‘我说的有错吗?’她扬眉。
温冠威耸耸肩,一笑置之。‘你一点都没变。’
‘你倒是变了不少,看女人的眼光随时都在进步呢。’她嘲讽。
‘别挖苦我。’
‘岂敢。’她手一摆。‘有何贵干?’
他眼睛盯着杨俐。‘我有事想和小俐谈谈。’
‘现在?现在是上班时间,你也尊重我这个老板。’
‘拜托。’温冠威低头。
‘免谈,有话下班再说。’
‘下了班她不肯理我。’
‘那你还不死心!’好马不吃回头草,她就不信杨俐会找不到比温冠威更好的第二 春。
‘芳能。’温冠威微恼。‘看在过去的交情上,不要为难我。’
尹芳能调向杨俐。‘你想听他说吗?’
‘小俐!’
杨俐无奈的眼睛望着温冠威,转身走向里面的展览走廊,他跨大步跟着。
尹芳能两手一摊,仰天长叹:‘我不管了!’
‘你还来做什么?’
‘小俐。’温冠威拉着她,无限浓情。‘别这样,别对我绝望。’
她看他,缓缓抽回手。
‘我再也不会离开你了,我是真心的!’
‘冠威,你还是不懂,我们不可能再回到从前了。’
‘我们可以。’
‘就算重新再来也是重蹈覆辙,当年的问题仍是存在,最后我们一样会再走上分手 的路,何必呢。’
‘所以我回来了,我要留在这里,你和恩恩是我最重要的人,我们不要再分离。你 为什么就不肯试试?’
‘因为我不想。’
温冠威一凛。‘因为他?那个季圣理,你好无情,他哪点比我好!’
‘不要提他。’她无力地说,表情很难受。
她那一天几乎是落荒而逃的,不想再看马志□,不想再见季圣理了!他居然骗她… …杨俐好气自己学不乖,才又尝到被背叛的滋味。
‘为什么不提?那个男人抢走了属于我的一切,我不甘心,我绝不把你让给他。’
温冠威坚决地宣告。
‘我不属于你。’
‘你曾经是!’
‘对,曾经!’
他定定瞅视着她,双手按住她肩膀。‘我最近必须返美一趟,小俐,回去之前我希 望能得到你的回应,给我承诺。’‘我已经--告诉你答案了。’
‘回到我身边!’他不肯死心。
杨俐摇摇头,还是摇摇头。
‘我从来不知道,你可以这么狠心。’他松手,被伤了的表情。‘我不放弃,我会 再来的。’
‘冠威--’
‘你别想甩开我!’
他如风一般抽身刮去,脸上青白交错,却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尹芳能差点就给乱流 扫到。
‘他干嘛啊?又不是欠他的,凭什么他说变心就变心,说回头你就得接受,哪有这 么不平等的爱情。’
杨俐叹气。‘爱情会变质。有的可以深情到永远,有的却只有短短的保存期限,冠 威对我是后者,而我对他--也已经如此。’她不是给他教训,是真的爱已远,情已逝 了。
‘喂,你不会心如止水了吧?千万不可,看看我跟我老公,我们会甜甜蜜蜜直到永 远,还是要相信爱情。’没有爱的人生太无趣了。
‘爱情是狗屁!’
尹芳能和杨俐忽然被吓一跳,旁边不知何时站了一位妇人,冷冷不屑地爆出这一句 。
‘这位太太……’
妇人年约四十开外,容貌相当美艳,不难想象年轻时的动人丰采,她身上是最新一 季的CHANEL,髻型、首饰都是名家手笔,一派贵夫人的架势。而她显然也习惯用这架势 压人,高傲地问:‘图腾艺廊,卖画吗?’
她们两人相觑一眼,尹芳能开口。‘当然,请尽量参观,我为你介绍好吗?’
贵妇人的眼睛却扫向杨俐,盯着她,审视许久。‘你来。’
还有指定的,又一个怪人。
她虽然要杨俐作介绍,但又不像比较喜欢她的样子,一边随着她浏览,一边却像审 核什么似地不断打量,神情睥睨,十分地不满意。
大费周章请征信社调查加上亲自前来鉴定的结果只有失望二字。
就是她,根本不怎么样!
虽然有张娃娃脸也掩盖不了比小理年长五岁的事实,而且只是在画廊工作身边又带 了只拖油瓶,到底有哪一点值得他为她如痴如狂,放弃大好前程坚持不随她赴日发展?
她把杨俐上上下下瞧个精透,答案是没有,她儿子的眼光太差了。
‘请问您有特别喜欢的风格吗?静物、风景或者抽像画。’杨俐亲切地问。
她冷淡地一一瞟过,口吻轻蔑。‘没有梵谷、莫内、安格尔?’
这位太太走错地方了。‘我们只收放本土画家的作品。’
‘你们这画廊真小。’
再大的画廊也找不到梵谷、莫内、安格尔,那只有美术馆和苏富比拍卖会场才能得 见,这话分明是故意寻酸。‘您姑且看看。’杨俐只好这么说。
她继续浏览,刻薄地嫌弃:‘没一幅有格局的作品,《安平夕日》、《春歌》、《 鹭鸶堤》……这么平凡的题材怎么上得了台面,莫怪都是些名气微微的小画家,我看老 板的经营手法很有问题。’
幸好不是当着尹芳能的面说,不然她脸色不变才怪。
‘艺术主要是思想及感官的呈现,上不上得了台面没关系,这些作品都是画家的心 情,等的是有人欣赏,有人共鸣。’
共鸣?真是浮滥又恶心。‘好像很有骨气嘛,那还卖什么钱?让他们饿个几顿,看 还会不会说什么心情,什么共鸣。’她最恨的就是用这种任性的借口不思上进,做人本 就应该汲汲营营才有光明前程,这些艺术家只知道等,等死好了。
她……怎么好像来踢馆的?
‘画商也是商,在商就要言商,请你们老板换些更漂亮的画吧,这些是卖不出去的 。’
‘这些都是好画。’
‘客人不喜欢就不是。’
杨俐也不跟她辩,温和地说:‘我想还是有别人喜欢的。’
这女人的脾气不错嘛,挑三拣四嫌东嫌西也不见一丝不耐烦或愠色,也好,她就吃 她这颗软柿子,要她别再纠缠小理了。‘好吧,既然你这么说我就再看看好了,也许真 会有我欣赏的画作。’她要杨俐继续介绍。
‘就算没有,当作观赏一次画展也很好。’
‘是呀。’她漫不经心地应着,端详杨俐姣好的面容,闲谈地开口:‘小姐,你挺 漂亮的,结婚了没有?’
‘我……结过。’
‘你先生呢?做什么的?’她明知故问。
欧巴桑对别人的家庭生活一向非常好奇,这情况杨俐早就遇过,只是没想到这位贵 气高雅的女士也有同样的兴趣。
‘我已经离婚了。’她诚实回答。
‘离婚?噢,那真遗憾。你还这么年轻,有没有新的对象?’
‘我--’
‘奉劝你,再婚的对象一定要找成熟稳重又可靠的才行,当然年纪要比你大,事业 要有成,最好呢还是跟你一样离过婚,因为背景相符是婚姻长久的基本保证。’
‘是吗?’
‘我是过来人,你听我的不会错。’她语气加重。‘可别跟什么年轻俊俏的未婚青 年搅和在一起,绝不会有好结果的。’
这话让她想起季圣理,杨俐脸色黯然。‘我有个儿子,这样就够了。’
那你还黏着我儿子不放!优雅的美眸闪着鄙光。然而,一种熟悉的感觉却油然而生 ,她--不正是当年自己的翻版?
婚姻的经营失败了,共有的结晶却不会因此消失,孩子!他是一条生命,是相连的 血脉、灵魂的延续。她们同样是失婚的女人,只是杨俐有子万事足,而她,她呢?
她视为累赘。
‘你儿子一定很可爱,所以你这么爱他。’
这样问好奇怪。‘因为他是我的儿子呀!’哪个母亲会不爱自己亲生骨血?再丑的 孩子都有妈妈疼的。
她倏然不语。
她们正巧走到一幅画前,鲜明的色彩吸引住她,那是一片花园景色,迎光盛绽的向 日葵开了满园,怒放的花状像在日光浴下呈开满足的笑容,活络络的,勾动观者的视觉 。
但她受动的并非花朵,是实于其中的人物,他们脸颊抵着脸颊,双手勾抱着彼此, 眼角垂弯柔和亲密地微笑着--这是一对母子。
他们的笑容,看起来如此幸福。
‘这幅画……怎么卖?’
难得有吸引她的佳作了,可惜杨俐不能做这生意。‘非常抱歉,这是非卖品。’
‘非卖品?’
‘您看标题就会明白了。’
‘“至爱”,难怪。’她一瞥,这是画家的妻儿呀。
‘您很有眼光,这幅画作不少收藏家都出过高价了;也很幸运,今天是借展的最后 一天。’
‘这是幅好画。’她坦白承认。
‘是呀。’杨俐相当欣赏这位画家,而这也是她认为的代表杰作。‘已为人父母的 ,都会这么说。’他画出了亲子天性,那种相依喜悦的悸动。
她默默侧望杨俐,恬慈的润光在她眉眼流动,那是一种母性的美,一种包容的、成 熟的、醉人的魅力,那是上帝赐给女人最棒的礼物。忽然,她似乎了解小理为何为她痴 迷了。
‘我……也有一个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