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步出大楼,才走了几步,就停驻广场前良久,她抬起右手肘,自口袋里掏了样东西,忽地肩头便是一耸。一会儿,经过他努力的观察与推敲,才恍然悟出她正打著喷嚏,而且还一连耸了三次肩。唉!她还是感冒了!
星期五。
她换了件牛仔裤同一群女孩走出大楼,出乎他意料之外,她没循著回家的路线走,反而跟著那批女孩朝反方向离开。不知她康复了没?若没有的话,还带病跑出去玩,似乎太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她简直是不知轻重!
大概是思及周末一连两天没机会见到她,所以他的心情就急速逆转,变得异常浮躁,直到今天早上开会时,情绪都还不太稳定,得罪了不少人。偶然之间,一听人提及人事室,罗敷的容颜又钻进他脑里,教他根本忘了这一周来避著她的理由。
※※※
五点五十分!
罗敷马不停蹄地伏在办公桌前,这周来有一半的时间全花在发呆作白日梦上,若再不把正经事办好,她有愧于心。
“小姐,你这里有没有治疗心痛的狗皮膏药啊?”
罗敷讶异地抬起头,看见眼前的人后,嘴一抿答道:“我没有狗皮膏药,倒是有铁槌和十字钉。你将十字钉瞄准心痛患部,再拿起铁槌重槌钉子三下,便可止痛──哈──啾!”
他忍著笑,趴在她的隔间板上低头看著她办公。“你感冒了?”他递过自己的手帕给她。
“不用你提醒,我自己清楚得很。”她鼻头一酸,泪水忍不住夺眶,拒绝他的好意,最后不顾雅观与否,便将笔一摔,抽了张纸巾,用力擤起鼻涕。“你有何贵干?”
“帮郑小姐送份文件给你。”他放下了公文,走到她桌旁,拉一张椅子坐下,用手肘撑著脑袋,看著她办公。“不早了,还加班?”
“不是,是我今天工作效率差。谢谢你送公文给我,你可以走了!”
“我等你。”他说著就将长腿交叠,轻松打量眼前振笔疾书的罗敷。她长密的睫毛上还凝聚著两滴晶莹的泪珠,粉红的鼻头可爱的挺起。这般光景让他忆起念小学时,有位同班女同学因为没交作业,被老师罚抄生字的可爱模样,令他不禁莞尔,心中怜意顿生,直想将她拥入怀中。但是向来公事公办的他,没做出任何举动,只是安静地坐在她身侧,欣赏她的侧影。
等罗敷的工作告一段落时,已七点半了,他知道罗敷是饿不得的,便带著她找了家饭店。
“来饭店吃晚餐?”罗敷担心地望著他。
“无所谓,反正是自助式,我知道你现在饿得很,绝对亏不了本。”他这话说来柔得软绵绵,不细听根本听不出他的嘲弄。
她放心地夹了好大一盘的食物。
“还在生我的气?”他倾身问著正闹别扭、低头专心吃著大餐、不肯回视他的罗敷,心想女孩子似乎和吃特别有缘。
“我没有在生任何人的气!”罗敷用力叉起一块肉,送入口中。
“那你这般泪眼汪汪的模样又怎么解释?”
“我只是气自己没专心工作罢了!”
“小骗子!”他说著从自衬衫口袋掏出一只烟盒,抽出一根雪茄叼在嘴缘,右手拿著打火机,左手正要点燃烟头,不料罗敷摔下刀叉,伸手就拔走了他唇边的雪茄。她的动作快又准,教他大眼一睁,愣了一下,有点搞不清状况。“你真是的,小心烫伤手!”
“不许抽烟!最起码别挑我心情恶劣的时候抽;因为你吊儿郎当的模样令人火冒三丈。”她将细雪茄一折,丢进了烟灰缸内。“你才进公司没多久,就开始用起昂贵的奢侈品,进口雪茄、名牌打火机、名牌手表,像你这般不知节度的消费方式,再多的薪水也不够你花。”
“好!我不抽进口雪茄,改抽长寿好吗?感谢骆驼牌已销声匿迹,要不然我的肺有罪可受了!”
“抽长寿还太便宜你!”罗敷忍著笑意,勉强接受道。
见她娇态显露,他松了口气,即使牺牲整包雪加给她折个过瘾都值得。一个月前,若有任何女人敢管到他头上,他不掉头就走才怪,但面对眼前端坐的人,他的心是软得可怜。
“听郑小姐说,有人想调你上十四楼,是真?是假?”他试探地问。
“我不想上去,反正那个暴君总经理──”
“暴君总经理?”他打了岔,以手盖著已然眯起的眼,半睁半合地询问。
“对啊!大家都这么叫总经理,更夸张的人还猛传‘天威不可测’之言。还有人唤他做恶魔王、虐待王、虎头铡──”罗敷看他频以大手揩著脸的怪样,便关心的问他:“怎么啦?”
“没事,你继续吧!”再听下去,他会短命十年,阳寿尽折!
“就这么多了!你喜欢哪一个绰号?”
“你喜欢哪一个?”他无力的应了一句。
“暴君!”
“那就这一个将就用用吧!”他喘了口气,不敢相信他会让这种事发生。本来还打算跟她吐露真实身分的,见她如此怫然抨击他这个“暴君”,当下又改变了主意。“你说你不想上去,为什么?”
“嗯!反正暴君总经理已将我的名字删除,我乐得很。因为林副总老是喜欢要他的私人秘书帮他摺伞、送洗衣物、买饭盒,甚至连送给女朋友的花卡都要秘书帮他拟词,如果他的态度和善、客气些,我们这些属下也就很认分,偏偏他一脸不苟言笑。”
“但是听说他的办事能力果决,是个能挑大梁的人材。”
“那你叫总经理去帮他跑腿买饭盒好了。那两人都是一副盛气凌人、恃才傲物的德行。既然顶楼的人欣赏这样的栋梁,天塌下来让林副总顶顶看。”她振振有词的反驳。
李富凯满脸笑意,心里却叨念:你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黄毛丫头,竟派我去帮林刚跑腿买饭盒!
“你知道吗?总经理小时候曾在郭董事女士身上撒过尿,毁了她最好的一件旗袍。”
“真有这回事?”他挤出一脸幸灾乐祸的笑,心底下却皱起眉反问自己:我怎么没印象?
“我今天上楼送公文时,亲耳听到几个董事正愤慨地抱怨。其实那个暴君总经理也该软一点才是,骂完人后应该顺一顺人家的毛。这点软硬兼施、缓猛相济的道理都不懂,他实在该找你讨教一番。”
“恐怕他真的会哦!”
“下辈子吧!”她才不敢苟同。
他已厌烦了公事的话题,清了清喉咙,正色地说:“我还是很遗憾,你不问我心中隐隐作痛的事。”
罗敷不答,只顾著吃东西,半晌才说:“她是你以前心仪的对象。”
“你不笨嘛!”他乾咳一声,才处之泰然地解释:“她的确是我以前的女朋友,也曾有过婚约,但是那已是七年前的尘封旧事了,如今人已琵琶别抱。”
“既然已琵琶别抱,就不用重弹旧调。”她抬起眼望进他深遂的黑眸,想探知端倪。
他只是轻浅一笑、斜睨她,反问:“若抱著的人已入土为安了呢?”
罗敷的粉颊与红唇陡地微颤。“你打算怎么办?”
他促狭的双眼直视那对小兔子般的红眼睛,低声回答:“如果你肯赏我一个吻,我就让你知道。”
结果听他这么一说,罗敷的泪又滑了出来,教李富凯无奈地托著腮,掏出手帕递了过去。“你这是在跟我抗议吗?”
缩进白丝手绢的头重摇了两下。
“既然如此,那我是却之不恭了。”他哂笑地起身绕过桌缘,挪至她身旁,以双臂环住她纤弱的肩,体贴的抬起她的下颚为她揩拭泪痕,看著她迷蒙的眼及诱人的唇瓣,情不自禁便低下头深吻住她。罗敷被他滑溜的舌吓得动弹不得,瞿然一愣后,竟忘了啜泣,美目圆睁,犹如木娃娃。
“你尝起来真甜!”他以大拇指来回轻揉她的下唇,在她耳边低喃。
罗敷眼露诧异,迷惘地回望他后,两片唇瓣嗫嚅地动了一下,“那是因为我刚吃了三块牛小排。”
他闻声朗笑。而隔邻的客人看著李富凯那销魂的一吻,都有些忘情了,却没料到女主角竟会大杀风景的冒出这么一句没情调的话,纷纷咧嘴笑开,并丢给他一个安慰的眼神。
第五章
十三楼里,打字机的键盘敲击声、列印机的滚筒转动声、员工的交谈及走动声,伴著此起彼落的电话铃声,将整层楼面营造得热闹非凡,这样的忙碌气氛令心情愉悦的罗敷更加卖力的工作。
蒋玲拨了空来到罗敷的桌前。
“小敷!你看我这身新装,好不好看?”蒋玲像一只光彩夺目的花蝴蝶般转了一圈,足蹬一双高雅的高跟鞋,上过卷子的秀发显得格外有弹性,将她整个人烘托得妩媚动人。
“你今天要约会啊?打扮得真漂亮。”罗敷咬著笔杆,羡慕的看著蒋玲时髦的装扮。
“不是!是全球各地分公司的负责人都要在今天抵达公司,参与半年一度的业务检讨,这会议一开,就是连著三天的密集流程。”
“所以──”罗敷不解的看了蒋玲一眼,小心翼翼的问。
“你不知道?!我以为你也是与会的秘书之一!郑秘书没跟你提吗?”
罗敷沉著脸,心知她又被那个暴君总经理踢出名单之外了。“没人下通知给我。”
“对不起,我以为……”
“没关系。反正我手边已积压下不少的工作,再被调去做记录,恐怕会分身乏术。”
蒋玲聪明地转了一个话题,“瞧你最近春风满面,有男朋友了?该不会是邬昱人吧?”
罗敷摇摇头,笑了起来。谈起李富凯,她可是点滴在心头。“不是,是新进同事。”
“叫什么名字?”
“李富凯。”
蒋玲想不出见过这个人。“没见他来接过你一次,他是不是很害羞?”
罗敷被问倒了。“我们家住得近,所以下班时他都在车站等我,我也觉得这样比较妥。至于他是不是害羞,我说不上来。不过他不大爱说话,但对我很好。”
“你们都在哪约会?看电影?逛街?还是上酒吧聊天?”
“都不是。他一个人单身汉,家里不开伙,我妈就要他天天到我们家吃饭、喝茶、聊天。”
“每天吗?这人听起来好像……满不错的。”事实上,蒋玲是认为无趣、乏善可陈到极点,一点情调都没有。
“嗯!”罗敷顺口应了一声,想著每天晚上的情景。她的家人好像很喜欢他;老妈对他好得紧;罗曼和他一碰头就烟、酒不离手;罗子桐会黏著他,要他再说些德国黑森林的童话故事;有时他会和老爸在书房聊天,一聊就是近一个小时。
说他人老实,又不真的这么一回事,因为他会当她家人的面亲她、逗她。刚开始时她有些腼腆、不知所措,但她的家人却好像一点都不以为忤。老妈的说法是,看见他如何对待自己的女儿,总比成天瞎猜,一点概念都没有的好。
她还发现他不仅真的英文流畅,还深谙德、义、法、荷、及西班牙话。这个发现倒令她瞠口结舌,若非曾在公车上亲眼目睹他拿出一份份各国的报纸翻看,她根本无从得知。
“你哪来的这些报纸?哇!这么多蝌蚪文!”她大惊小怪的问。
“公司付我薪水要我看这些蝌蚪文的!”他笑笑地捏捏她的下巴。
“你?你看得懂?怎么可能?”罗数十指合并,两只食指互绕,深感怀疑地瞥他一眼。
“难不成我是带这些报纸回家包烧饼油条?”
“那也说不准啊!”罗敷打哈哈的回答。
“小姐,勿以貌取人!”
为了他那句戏谑之词,罗敷坚持要他写上三十遍的“勿以貌取人”,才肯和颜悦色的面对他。
等到快下班时,蒋玲及其他与会的秘书抱著一本本笔记本走回办公室,吱吱喳喳地谈论著那个器宇轩昂的总经理。
“好有魄力!我进公司三年,第一次看到他。”
“那是因为三年前,他还只是瑞士参石期货的负责人而已,一直到前任总经理,也就是他哥哥酗酒驾车身亡后,才被老董事长请回来重整公司。”
“真羡慕郑小姐,能天天看著他办公。”
“是啊!不过郑小姐反倒变得兢兢业业,穿著打扮跟往常不同,言行举止也变得古板些了。我问她总经理是不是真的有很多女朋友?她矢口否认,还强调没有任何女人来过电话。你说这可能吗?”
“我不相信!”
“就是嘛!他讨了两任老婆,都是不到两年就把人家甩了。这种负心汉不交女朋友才有鬼!除非猫儿不偷腥!”
“我就说嘛!花花公子一个!但他真的长得满帅的,很难找得到可与他匹配的女人喔!”
“有一种男人专门扼杀女性魅力,他可能就属这种人。”
罗敷虽没参与对话,但女人家七嘴八舌的小道消息却是很有影响力的,尤其是传至罗敷的耳里,功效更是无远弗届。想到那个暴君甚至没见过她一而,就三番两次推翻她的能力,再加上被渲染过的恶名,她已经把这个未曾谋面的总经理当成头号公敌了!
甚至在回家途中,还不时跟李富凯数落那个暴君的不是,惹得他心情直跌入谷底。
“富凯,他简且就是你们男人的耻辱,一个专门玩弄女人的薄幸郎。你知道他的英文名字吗?叫frank!简直是个破天荒的大笑话。一个叫‘坦白’、‘诚实’的人竟然一点都不坦白、诚实。我看他改个名会比较妥当。”
李富凯没应声,因为他知道准不是个好名。
“就改成‘philanderer’(博爱主义者)吧!”
看吧!
“你觉得如何?”
“好是好,但人家也是人生父母养。名字这种事最好别拿来开玩笑,你忘了自己也吃过这种苦头啦!”
“说得也是。总而言之,这种人竟还能明目张胆的玩女人,怎么没人揭发他呢?还有他那种颐使气指的作风令人听了就倒胃口。希望他下辈子也碰到一个大玩男人的女人──”罗敷边骂边点头,半晌才发现他一脸语塞的苦样,就像吞了一斤的苦黄莲似的。“对不起!我一不平衡,话就多起来了!”
“三人成虎。我要是他,根本就会忙得焦头烂额,哪还有时间花在穷追女人的韵事上?难道说你们办公室的女职员个个都跟他有过一手?这简直是典型的‘一犬吠影、百犬吠声’。你别听他人三言两语,就受人影响。”
听他这么一点,罗敷也觉得自己不该这么做。当下又更加认定他会是个做丈夫的好料子。
“我再过一个月得被调去瑞士苏黎士,短则三个月,长则半年,所以──”
“为什么?”罗敷一听他说,心急的打断他的话。“你才刚到职没多久,请他们调别人去嘛!”她很难过,好不容易稳定下来了,他又要被调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