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家伙,我就让你看看人证!希贤!」邢靖宇回头望向始终在一旁,倚着小巷边墙摇着扇子,凉到快睡着的奸友。
「你刚刚可有看到这小子向我卖东西?」
「有没有看到,得看你答不答应与我同一阵营。」这招叫做趁火打劫。「十三州道,四十六府,你喜欢哪里的出缺啊?你若肯答应,要我看到什么都可以。」
「我不问你!」邢靖宇瞪大眼睛,怒气备涌。这什么时候了,李希贤还在寻他玩笑。回过头,邢靖宇拼命压抑想扁人的冲动。
「好,你以为这么说,我就拿你没辙?」
原本这种事根本不需邢靖宇太过费心,让他一不高兴,就算押人送上衙门,官差也会卖他的面子,就算不入罪也会打十来个大板,将这小子好好教训一番。
家世好,有权势些的,往往都会滥用职权,套用关系,官官相护,整垮升斗小民。可邢靖宇偏就是厌恶别人这样的做法。
他就算再不开心,依旧选择光明正大争个是非曲直,绝不枉法。
「你说,你只是来赴试,却无端将我拦下?还说,你没犯法?」
他眸中精光闪烁,虽然觉得有违礼教,可下用一些强硬手段,眼前这刁民肯定死鸭子嘴硬,不愿招认。
「是啊,我是这么说。」
言丽生站起身,拍拍身上沙尘,准备大方走人。「你若拿得出证据就快点,不然,我可是个大忙人……喂,你想干什么?」
望着他出其不意站到她面前,原以为可以顺利离开的言丽生,忽然心生不祥的预感。
「你要我拿出证据?只怕我一拿出来,你……可就难堪了。你现在认罪,还有得商量,了不起对我道歉赔罪,其它我不追究。」
她自信十足的煽风点火。「有证据你就拿呀,我怕你不成——唉呀!你——」
「容我失礼了,『姑娘』。」
就在那瞬间,他突然一个箭步抢上,将言丽生按在墙边,左手臂横举,强硬的只住她细弱颈项,同时右手擒住她衣领,作势就要扯开。
「呀!你无耻!下流!想对我做什么?光天化日下,你对姑娘家意图不轨呀!放手——你给我放手啦!」
言丽生反射性的抓住他手臂,想挣开这丢人场面,可现在她才突然意识到,自己之前的几番挑衅有多愚蠢。
她完全没料到,怎么这名先前看来儒雅清朗的高贵公子,一下子却变成了不要脸的登徒子?
他若想威胁让她当场裸身示人,那他倒是做得成功之至。她的确怕了。
生平第一次领悟到,原来过去以为天衣无缝的伪装,其实还差远了;男子与女子之间,有天生太多太多的不同。
他不吭声时温文冷静,一动手却势如迅雷,力大无穷,威武慑人;而她,打扮得再像少年,力气和速度偏就是比不过他。
即使她再会要小招小计,也赢不过他的直接攻击。可是,哪有这样的?她承认她是有些地方不对,可他凭什么轻薄她?
「女人不许赴试,怎么,这下你无话可说了吧?」
眼见倔强的她,始终不肯答腔,却让他压着脖子几乎要无法呼吸,脸色逐渐苍白,邢靖宇才有些反省着,自己是否太小题大作。
原先他也没刻意想让她出丑,只是突然想到这是抓她话柄的机会才动手的。
也许,有一部分的怒气不是因她而起,却是因为自己对于欺骗这回事,大过在意吧。
她也不过是个年轻小姑娘——清丽的让他一眼就能看穿真相,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姑娘罢了。
他松开了她,退了数步,看着她仓皇间抱紧衣裳蹲下,不发一语缩成一团的颤抖模样,他倒有些愧疚。
撇过头,他闭上眼睛刻意不去看她,避免自己过于心软。
「前面说的话,你该还记得吧?你若当真是来赴试,就是泛了欺君之罪,你若不是来赴试,那么改扮男装,带着这些纸笔书本在此晃荡,居心可议。」
「横竖让你争胜了,你想要如何?」
「怎么说,我都该押你上衙门,但,我也可以不追究。」
他讨厌欺骗,不论是骗别人或是骗自己。
就因为一己之私的扯谎,有多少人被害了?就算只是这样一个小姑娘……
思及她的狡辩与顽劣,不让她吃吃苦头不成。邢靖宇才刚动心起念想饶过她一次,可她非但不反省,事到如今连句忏侮也没有。
她是存心与他杠上?
「你至少道歉赔罪,说定下次绝不再犯吧?」
「我……」
她咬了咬牙,情势怎么说都是她不利,但,她偏是一个歉意的字也说不出口,不是她倨傲,也不是她张狂,只是她无法甘心,屈服在他如此羞辱她的手段下!
他弯下腰,带着强硬拉住她手腕,逼她看向他。
「还是不开口?成,那你就等着衙门公事公办。他们可不会简单两句话就放你一马!」
「姐姐,姐姐大事不好了!」巷口那头,跌跌撞撞的跑来一名少女,打断了邢靖宇的怒气。
「我等你好久,你都没来,四处找你呢!」少女一见着蹲坐在地上的言丽生,便急匆匆的挤开邢靖宇,神色慌张的拉扯着言丽生衣袖。
「你光顾着蹲在地上做啥呀?那王麻子赌坊的人到咱们家放话说,再不还,要砍了爹爹一只胳膊、一条腿来抵帐!你是凑合到银两了没呀?」
第三章
「我……」言丽生偷瞄邢靖宇一眼,不知怎么回答。一直以来,她从没告诉妹妹,她在外头是怎么挣银两回来的。
妹妹是她唯一的宝贝,她自己不得不做些低三下四的骗人勾当,至少要让妹妹能无忧无虑的好好过日子,绝不让妹妹吃一点苦。
「对了,姐姐,你这身打扮做啥?不是说一太早就要去做什么小买卖,怎么会躲在这巷子里呀?」
少女天真童言,却是个一针见血的现实问题。
「没……没什么。」言丽生愈说愈心虚,只是拉着妹妹言晏君追问:「他们现在人在哪?」
「在赌坊里。可姐姐,你若要现在过去,银两备齐了吗?」
言丽生没有回答,只是握紧了拳。
她手边连一锭碎银部没有,遑论是那么大的数目?可是,就算没有东西,她还是得硬着头皮去呀。
「不然……不然的话,他们说了,就是让咱们姐妹两人点头,去王麻子开的青楼工作抵债,只有这条路可走。」
一向乖乖在家待苦的言晏君,努力的想破脑袋,将来人的话一五一十转述给姐姐听,还傻傻笑着问:
「对了,去青楼是做啥工作?」
「你别担心。我不会让你去那儿的,」
拉过妹妹抱在怀中,言丽生下了决心。就算救不了自己,至少也绝不会让妹妹受到一丁点儿伤害。
「一切有我在,你先回家收拾包袱,然后立刻出发回江南老家投靠大伯。」
得让妹妹早点逃走才行,否则赌坊发现她们根本没钱赎人,一定会把妹妹抓走的。在此之前,她能拖多久是多久。
「姐姐?」
言晏君一脸莫名其妙。「我从来没有一个人旅行过啊?」
「不成也得成。」爹爹……老是闯祸的爹爹,就由她来陪着吧。只是……
言丽生浑身忽起战栗,她不知道能否用骗,骗过那些赌坊的人,可她也仅会这招。
万一失败了,爹爹救不回来,那她……该怎么办?
「你爹欠了多少赌债?」始终待在她身旁,将她们姐妹一切对话场景,完完全全纳入眼中的邢靖宇,突然开了口。
他从不好多管闲事,尤其是这种咎由自取的结果。女儿是骗子,爹大概也不是什么好人。
但……就看在她对她妹妹爱护有加的手足情分,看在为了救她爹才出来行骗的孝心上,他无法坐视不管。
她不是全然为了一己之私,只是错用了方法讨生活。既然她不是一无可取的卑劣女子,会招惹上他……是缘分吧?
「还欠二十两,是昨天迟还一日多生出来的利息。」有人问,言晏君就答,毫无心机与隐瞒。
「晏儿,别嘴碎跟他罗唆!」她起身,就要拉着妹妹离开。心急的忘了他们之间还有一大堆问题没有解决,言丽生只想赶紧救人去。
「不管我们欠多少,都不干公子的事儿。」
「我还没答应让你走。」他出手拉住她。就连自己也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开口阻止了她。
对于自己不明所以的冲动,邢靖宇多少有些讶异;可他没心思在上头钻营。
言丽生只觉得这家伙干嘛这么固执?
「好,总归一句话,是我不对,我不该骗你,这样可以让我走了吗?我没工夫和你们这些大少爷蘑菇。」
都这节骨眼上了,再有不满或不服,她也顾不得。
就当是她吃一次瘪,以后她绝不接近这样的公子哥儿了。
只是……这一去,她还有什么以后吗?怕的是,从此得要倚门卖笑一辈子……想到她就觉得厌恶自弃,自悲自怜的情绪一股脑儿全涌出。
「冲着你这句不情愿的道歉……你爹的赌债,我可以帮你还。」
邢靖宇松开她,双手改以抱胸,似笑非笑的注视着她因为过于诧异而陡然瞪大的明亮双眸。
「……非亲非故,我不要你施舍。」这家伙的脑袋是啥做的呀?居然愿意出手帮她?有没有搞错,她可是想要骗他银两的女人呀!
选择拒绝,不是她过于骄傲,却是自惭难堪。
「姑娘倒挺硬性的。既然敢出门做诈欺的生意,一样是出卖自尊,和当街卖笑又有何不同?」
「我……就算我接客卖笑,你也管不着!」
他的讥讽,教她不免恼羞成怒。他到底是想帮她,还是想乘机打击她?
「我骗人,可我都是明明白白做生意,骗的还不都是那些只会欺压良善还嫌钱多的富家公子,那些钱,也说不准他们是怎么骗来的,教他们吃次亏,上次当也不为过。何况,他们若不贪,不想投机取巧,我会骗得着他们吗?」
言丽生看他专注望着她,他那双仿佛代表公理正义的眼睛,像是完全能洞悉她内心深处潜藏着的罪恶感,教她几乎就要在他面前抬不起头。
可是,不知为何,就只有他,她不愿让他瞧不起!
最后,她轻轻扬首,深吸气,小心的将隐隐发颤的双手收到身后,藏起自己无法克制的脆弱一面。
「请你记住,欺骗的人是我,就算要卖笑也是卖我一个人,我妹妹——至少只有她,我不会让她沾一点罪过。你,要骂要怎样随你,别污辱我妹妹。」
只有伪装自己,她才能撑下去,否则,自己深信的坚强一崩毁,别说保护不了妹妹,也许连逞强的力气都没了。
「晏儿,我们走。」
「慢着!可你这骨气能挺多久,拿不出钱,你凭什么保护你爹和她?」
邢靖宇对这女子稍嫌急躁的性子,老不肯安静听他把话说完,感到几分无奈。是他先前太过于粗暴,才让她如此防他防得紧吗?
他总算弄明白,就算是这样一个狡猾女骗子,也有她想要保护的亲人。而再怎么不成才的赌鬼,仍是她爹,她为了那样的爹爹拼着命……
他突然想起他爹……十多年前,当时年幼的他,想救爹爹却无能为力。
如今,眼前这少女,承受了他当年同样的无力感。
他想帮她,也许是因为将心比心,不想再看到同样的遗憾发生在眼前吧?
他不是什么大善人,就算这只是一时兴起,他心头那异样的怜惜,确确实实是因她而生。
「只懂无谓的逞强,成不了大事。当你一个人什么也办不到的时候,拒绝别人的好意,不是清高,而是愚蠢。不为你自己想,可你连其它人的死活都不管?」
看着一抹释然的笑意自他颊边缓缓浮升,言丽生原还想要反驳他什么,让他这样不带半分敌意一望,她忽然觉得好象是自己过于小心眼了。
他不是劝诱,只是心平气和跟她论个「理」字;反而让她更看清他坦荡无冀。
「别说得好象你当真要帮我。别说咱们素昧平生,你没有理由帮我;就算你愿意帮忙,你也应该看得很明白,我没有东西可以回报你呀?」
可她就是不明白,他为何要帮她?她从小就在外头游荡,笃信「别人对你好,也要当成黄鼠狼」,所以,她怎么能平白相信他别无所图?
「我才不信,这天下有人甘愿当冤大头——」
「你错得太离谱。」他摇头轻笑。说她狡诈吗?可除去做生意的手段,她倒是直来直往的让人不免莞尔。
「其实,我也有所图,图你的东西。我想和你谈个买卖。」
「欸?」她都让他弄糊涂了。沉吟着,拾起头又低下头,上上下下的仔细想了想,还是猜不出来。
「除了那些应考的舞弊道具,我可没有别的东西好给——啊!」
她突然拍掌大叫,总算让她找到了他先动怒,后又施恩示好的理由了。
「如果你想要买那些,一开始就说清楚,我会给你折扣,不会让你吃亏的,何必绕着圈子杀价——唉呀呀!痛痛痛!」
「谁在跟你杀价了!还以为你聪明,你却满脑子都只想到那些!」
邢靖宇再也克制不了冲动,听这冥顽不灵的蠢丫头胡言乱语,他最俊索性揪着她耳朵,在她旁边嘶吼:
「我不是想买那些废物!我要买的东西,是你!」
「欸?」
「同样都要卖的话,你不如卖给我好了。」
「你想买……什么?」她揉着耳朵,脑袋让他的大嗓门给吼得嗡嗡作响,让她一时怀疑自己是否听错了。
「买你。」
「你——」没想到他表面说得冠冕堂皇,骨子里只是一个无耻色胚!
亏她之前将他视为正人君子,还险些对他感激万分!
失望至极,让她想都没想的便高举起手,猛力挥出。「你——到底把我当成什么了?」
「我把你当成一个明事理,肯受教的好女人。」
他轻松接下她手臂,挡下她冲动的巴掌。不免苦笑,难得想助人,还得平白挨上一耳光就太倒霉了。
她一愣,因他的赞美而登时不由自主的红了脸颊。「你知不知道你在胡说什么东西?」这是生平第一次,有人认真看待她……
「我知道,我说得很明白,我想帮你,想买你。给你二十两是还你爹的债,而我买你改过自斩,买你从此不再行骗。」
意外她如此禁不起夸,脸上竟红得像是烧红的炉灶,只差没生烟;那瞬间,邢靖宇相信,他是帮对了。
只要能安稳度日,毋需为生活烦忧,她也会是个好姑娘。这天下本就是如此,当你连吃饭都成问题的时候,谁还管你什么礼义道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