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舒飞来说,饭店的气味反倒叫家庭更为熟悉,她童年的时候就学会和饭店的服务 人员做朋友,她常常在母亲午睡的时候,溜出去找人聊天,走入房间服务室,女仆会给 他饼干、巧克力和热牛奶,跳上吧台,调酒师傅便送上花花绿绿的「香蕉船」;摸进厨 房,厨师会递给他各种形体不同的面包,然后就她挑出的那个配以最吃得出美味的佐料 ……。而她能回报他们的,便是自己最纯稚的笑语,她会用各种这言唱出狄斯奈的「小 小世界」,也会装模作样的拿出纸笔替他们画像。正因为这些有趣的人与事物丰富了她 成长的岁月,当她需要找分工作时,她第一个考虑的便是加入饭店工作人员的行列。
在此地工作几天下来,舒飞已察觉这儿与昔时经验最大差异之处乃在于:主仆有别 ,服务人员都有等级的区分,更何况是顾客与仆人。或许这与曼哈顿光荣的历史和高雅 的环境有关,许多国家的君王、总理、首长、名人与明星等都曾住过这里,他们是绝不 轻易与人交谈的,更需要保有自己的私密生活。所以这个传统因袭下来,便为一种成规 ;如果不是顾客要求服务,任何人都不得走进他们的房间。
舒飞也学会了尽量回避客人,她这时也领悟到母亲并不是骄傲才不与服务人员做朋 友,实在是成人的世界里有大多冲不破的界线,在阻碍人们心灵的相互交流,而当年的 她若不是个孩子,就算她乐于伸出友谊的手,人家也未必敢相握。
由于对每个房间都很熟悉,工作便也惊轻就熟。完工后,舒飞把手推车送回服务室 收好,莎芙正在那儿装烘干整齐的毛巾与床单。
「妳真好命,现在才一点呢!」
「这几天下雪嘛,住进来的客人不多,我打扫的顶楼许多房间都是空的。」舒飞也 觉得自己运气不错,通常客人都在午后外出应酬,当「请来清扫」的牌子未挂出前,她 们是不得进去打扫的。
「要不要喝杯茶或是咖啡?」莎芙还想找她聊天,反正服务室的餐饮是应有尽有。
「不了,午餐都还没消化哩!」舒飞一向佩服欧美人士的午茶习惯,咖啡、红茶加 各式水果、面包、蛋糕的摆满一桌,想要维持苗条的身段还真不容易呢!
一出门,她的手便伸进了围裙口袋,摸到卓凡的信,心头立刻涌上了一股温馨,她 迫不及待地想看信,可是她又不想回到地府般的寝室,阅让卓凡优美的文字理应找一处 美妙的地方,再想到总管也不喜欢她们在上班时间离开工作所在地,她因此决定溜进顶 楼的雅仕套房,那儿还可以遥望对岸的自由女神,空着未免大可惜了!
舒飞静悄悄地走过长廊,趁四周无人的当儿溜进了雅仕套房这个房间的豪华装潢仅 次于总统套房,而总统套房通常只为各国总理与首长级的政要开启,社会名流能住进最 好的房间便是雅仕套房了。
从书桌上拿起拆信刀,舒飞坐往矮九上有着盆花的沙发椅,欣喜地走进只属于她和 卓凡的世界舒飞:这么快就找到了工作?我的小朋友真的是长大了。
还想不想听故事?或许妳曾经找过,但在今晚入睡前,我要想象自己正坐在妳的床 边,为妳诉说这个床头故事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个小男孩名叫艾比弥西,他没有爸爸和 妈妈,一个人和一些小孩一起住在森林里,这些小孩和艾比弥西一样,都没有家人, 但因森林里到处生长着甜美的果子,还有各种争奇斗艳可供食用的花朵,能让他们过着 无忧无虑的生活。
但是,有一天,一个名叫潘朵拉的女孩来到了他的家,她对那个摆在墙角的箱子极 感兴趣,便再三怂恿艾比弥西把它打开来看看,他先是摇头:「那个送箱子过来的人曾 郑重嘱咐,无论如何都不能打开它。」
「他放在你家不就是给你的礼物吗?里面一定有好玩的东西,甚至有可能是奇珍异 宝呢口」潘朵拉发挥了她的想象力和说服力。
艾比弥西其贵也极想知道箱子里的秘密,便任由潘朵拉解开绳子、打开盏子……「 咬呀!」箱子轻启,缝隙间突然飞出一大堆像虫子似的东西,潘朵拉惊吓得手一松,箱 子又闪上了。
就在这时,窗外的阳光消失了,整个屋子陷入一片昏暗,黑漆漆的四周,到处飞舞 着形似蝙蝠的虫子。
这些飞虫到底是什么东西呢?原来牠们是世界上所有不幸的化身:牠们是致病的虫 .忧郁的虫、恐罹的虫、忌妒的虫等等,就因为这原因,使得世界上的小朋友身心都受 到了干扰。
好在,当艾比弥西感到病苦不堪的时候,箱内传来细微的女声:「快放我出来,快 呀!」
这个细小的声音相当的悦耳,并且充满了亲切、安详的感觉,艾比弥西仅犹疑了一 下,便毅然掀开了箱子。
「我是「希望」。」一个闪闪发光的小精灵,搧动着薄薄的翅膀,遂是轻声软语的 说道:「你也可以叫我「梦」,为了补份前面那些小怪物所带来的不幸,所以神也把我 安排在这个箱子里面。我会永远跟你在一起,虽然有时妳会怀疑我的存在,但在适当的 时间,我会舞着闪亮的翅膀出现在你的面前。」
故事就在这儿结束了。妳相信世界上有潘朵拉吗?可是,妳想想就一定会明白,我 们身边不是常有人做错事,使别人受害之余,自己也痛苦不堪吗?所以千万别学潘朵拉 。在我们所虚的社会中,也有无数的箱子存放各个角落,里面或许是色情、或许是暴力 ……,也或许存在着希望。但是在妳尚未准备好之前,可别贸然去开启其中的任一个箱 子。
我是不是说得太多了?然而这些年来,我早已将妳视之为「自己人」。也因为我们 不曾碰面,不用担心妳会笑我这个「老」朋友,我甚至可以告诉妳,妳就是我的「希望 」:要不是妳的适时出现,在画完那幅「海葬」之后,我就会从此封笔,而免得了无 生趣了。
很想送妳一份毕业礼物,但不知什么是妳最需要的?可以给我重点提示吗?
永远关心妳的卓凡
舒飞看完一遍,又重新阅读起,心底赞叹着:卓凡还真是说故事 高手,更为他将自己视为「自己人」而雀跃不已!她一时冲动的走向书架,想用饭店的 信纸写信给他,让他收到信后大吃一惊。可是,她才起个头,手上的笔就没水了,她打开抽屉找备用的笔,却听到门口
有人低语,原来她太急着看信,没注意到这个房间已有客人住进。她惊慌地环视周 遭,这才看到书桌上有本「时代杂志」,而茶几上的盆花其实早就在提醒她:这是有人 使用的房间。
现在想要出去已来不及了,舒飞绝望之余只想找个地方躲起来,她把写有卓凡名字 的信纸塞进口袋,匆匆跑入里间的卧室。
紧跟着,客厅传来关门声,和一对男女的交谈:「妳回台北吧!一切都结束了。」
「我不懂,我以为我们会有结果。」
「那是对妳而言。」
舒飞无意偷听他们的谈话,但是他们说得竟是她熟悉的中文,更何况房门是敞开的 。才几句话,就足以令她认为外面那位男士一定是个极其无情的人,而且他的声音也是 她从所未问的冷酷,她忍不住要为他的女友叫屈。
「难道你不爱我了?」
「妳是知道的,我从未说过那句话。」
「可是只要你一句话,我愿意永远等你。」
「不!我早就告诉过妳一切没有承诺。」
那个女人开始低泣,舒飞原指望他们坐一会就会离开,但照这般光景是不可能了, 她因此决定站出去自首。不料,一踏出房门,一个高大、黑发的男子便从沙发上猛地跳 起来,大声的用英语喝道:「谁让妳进来的?」
「我刚刚打扫完您的房间,先生。」舒飞有意把英语说得纯熟,她可不希望他们知 道她听进了所有的谈话。不过,她也清楚自己的借口是破绽百出,如果她是进来打扫的 ,那么大门一定停开着,同时手推车也会放在门口。
果然,这个头脑冷静的男人,在扫视她清洁的成果时,发现了那个被她拉开一半的 书桌抽屉。
舒飞出自本能的前去关好,但胀红的脸足以泄露出她的心虚,她嗫嚅地表示:「我 什么都没拿。」
「是吗?」他毫无表情地在检查抽屉。
「不必把我当贼看待!」她对他的冷酷感到愤怒。
「我会向妳的主管报告。」他瞧都不瞧她一眼,彷佛面前根本没她的存在。
「你不给我机会解释,这样太不公平了!」舒飞因气极而声音颤抖。
「我不想听,我建议妳去向妳的主管解释。」他依然冷漠的可以。
「我会因此而丢掉工作的。」她这时已顾不得自尊了。
「妳早该想到这个问题了。」他嘲讽道。
「亲爱的,给他一个机会吧!」是那女人的声音,虽然她的英语中有股奇怪的腔调 ,却说得好诚恳。
看到她本人,舒飞顿时惊愕不已,按照东方人的标准,她可是有足够的条件当电影 明星的。然而她怎么会这么笨,受上这个凶恶、专制的中国男人?从他对她的冰冷态度 看来,他根本不变她。而她方才的话语与此刻看他那充满爱意的眼神,都透着她深爱他 的讯息。他不会给妳幸福的,舒飞对她深感同情。
「妳还站在这干嘛?等我把妳的主管召来?」他手指着门,声音像刀一样锐利。
「不必,我马上走,不过我要告诉你一件事:即使我是贼,也不会挑你做下手的对 象,因为你根本没有东西可偷!」她一口气把想说的话讲究,然后重重地把门甩上,在 那一剎那,她似乎瞧见他深沉眸子闪起了光亮,这必然是因震惊与愤怒而引起的。如果 自己将因他而丢掉工作,至少也要让他尝尝被伤害的滋味,舒飞想到他的怒容,不觉扬 起了嘴角,琥珀色的明眸里方才还噙着泪的她,此刻居然露出了愉悦的笑容她同时思及 她的卓凡,他的信中无时无刻不在透露着对人的关爱,她相信他必然是个温文儒雅的男 子:也因对卓凡的偶像化,使她更瞧不起雅仕套房中那个傲慢无礼的男人!
尽管她很可能会因他的打小报告而离开曼哈顿,但她已不再忧心,正如卓凡所说的 :还年轻,未来的日子仍无限宽广、美好,又何必计较眼前的得失呢?
第二章
自舒飞离去后,雅仕套房里那个高大黝黑的男子便取出笔记型计算机,开始遥控他遍 及欧美亚三大洲的事业。他急着要处理的事务实在太多了,所以尽管对那个东方女仆的 言语冒犯十分不悦,但要他再费唇舌去找她的主管申诉,他宁愿忘记这回事!
「大维,你不饿吗?我叫了些东西进来吃。」
谭大维循声望去,这才发现方可雯仍在屋里。
棕花大理石的餐桌上,已摆好亮晶晶的银制餐具,食物的起司乳酪香正从餐车中阵 阵传出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际,他像认命般地推开计算机,一把扯松领带,过去给自己倒 了一大杯的威士忌。
「你有房地产可抵押,还怕银行不贷款给你?」方可雯在客厅里枯坐了一个下午, 也听进了他所有打出去的电话。
「那些银行家们要亲自把关,贷款要经过董事会核准,情况不很乐观。」他一仰头 ,喝了一大口的威士忌。
「可是,他们不都也是你的朋友吗?」
「如果公司还有大把大把的钞票赚进,他们当然会支持我:但是当我手上都是些亏 本生意时,他们就会担心我付不出利息。何况我大哥去世后,公司由我完全接手的这几 个月来,每个月都不能如期缴纳前面贷款的利息,如何要他们相信我?」
「你没跟他们解释过公司付不出利息都是谭大哥一手造成的?他把你们家族企业中 赚钱的工厂全卖了,只留下那些亏本的生意,而且他还把好几百万美金捐给了慈善机构 ,你手上那有什么现金可以周转?」方可雯叹口气,为他感到不平。
「我们中国人不是最爱说:家丑不可外扬?再说那些老美知道实情后,不但不会帮 忙,还会指责我身为总经理居然不能阻止这些错误的发生。」他像局外人般冷静地笑说 ,并大口吃完了面前的熏蚝。
「错误?」方可雯放下手中的刀叉,用恳求的语气说:「你应该向他们说明这不 是你的错误,完全是谭大哥一手造成的,好让他一文不名而无法做事,以便证明这个公 司没有他就无法经营下去。」
「妳不要忘记他脱产时已罹患脑瘤,他对自己的行为根本没办法控制。」他的口气 变得僵硬,刚毅的面庞上也充满了怒火。
「他是一个唯我独尊的人,这点你应该比谁都清楚,脑瘤只是令他再也控制不了他 对你的忌妒!」眼见大维的脸色愈来愈难看,可雯因而尽量放柔自己的音调:「我知道 你不想听这些话,但这都是事实。你进公司不过短短三、五年,即使这个原属于家族的 事业体,转型为闻名世界的大企业,业绩也比你父亲在位时成长了数百倍,这些都是你 的功劳,不是谭大哥的。可是有一次我去新同乐参加一位世伯的晚宴,不料他也是坐上 客,那天正巧是你应邀前往日内瓦出席世界商业会议的日子,他知道了不但不为你骄傲 ,反而恼羞成怒的对众人表示,是因为他抽不出时间去瑞士,才轮到你当代表,而报章 杂志上你的经常露脸,也是因为他拒绝接受访问,他不断想要说服大众你只是他的替代 品。」
「够了!不管怎么说,他都是我唯一的兄长,虽然他在世的时候我们并不亲密,但 妳也不需要毁掉我对他还有的敬意。」谭大维厉声的说,怒气与痛心使得他的面容灰败 。
「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方可雯泪盈于睫地低下头,她痛恨这种不被尊重的感 觉,泪水自她美的脸庞滑下……
谭大维依然不为所动的瞪视着她:尽管她是个美丽的女 人,穿著讲究、善解人意,很可能是婚姻中完美的伴侣;然而,他们的心灵却始终相隔 遥远。他自认已为一时的迷失付出了极大的代价,却又不免自责:「妳没有什么不好, 反而是我对不起妳,不知怎样才能弥补对妳的伤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