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括。”
她把盖在沙发上的床单完全扯下来,扔在地上,然后退后几步,端详着它。毕晓普看着沙发,不禁想起摆放在河道老宅里的那些世代相传的精美家具。两相比较,使人心里很不是滋味。
“并非安娜女王时代的,”他说。
“我倒不是特别喜欢安娜女王,所以就把你这句话听成是夸奖。”她把沙发打量够了,转过身子,又将屋子最后审视一遍,才看着他说道:
“租金合理吗?”
“还算合理,”他说,很惊讶她居然问这么现实的问题。他还以为她压根儿瞧不上这所房子呢。
“当然啦,需要彻底打扫一下。”她用挑剔的眼光看看满屋的尘土和肮脏的窗户。“不过总的说来,我认为这里挺合适的。莫尔顿先生也许对女人看走了眼,但对房子倒是蛮在行的。我什么时候可以开始打扫?”
“什么时候都行。”看到她这么爽快地接受了这座房子,毕晓普大为吃惊。看样子,她还对它挺满意的呢!
“好的。我需要到费奇商店去买些东西,”莉拉说出自己的想法。“涂上一点家具上光蜡,再换上几幅新的窗帘,你就会发现这里完全变了样儿。”
他凝视着她,觉得自己对她的了解太少了,甚至比他感觉到的还要少。
就在莉拉打扫房子的时候,那个念头突然产生。当年,比特·莫尔顿要么打算立刻成立家庭,要么认为建房子时应该多为将来考虑。这座房子不仅有客厅和宽敞的厨房,而且还有四间大小不一的房间,显然可以用作卧室。最大的卧室里放着一张相当豪华的械木床架,还有配套的梳妆台和衣柜。安琪儿立刻宣布,那间最小的卧室属于她了,因为她喜欢那扇仅有的窗户外面的远山景色。加文表示睡在哪里都无所谓,莉拉便将紧挨他妹妹的那间屋子分给了他。
这样一来,还空出一个房间。那个房间里没有放置家具,使她想象不出当初莫尔顿先生打算拿它派什么用场,但由于它的位置紧靠大卧室,似乎顺理成章应该成为婴儿间。如果她稍稍眯起眼睛,仿佛就能幻想出屋里的情景:窗户上挂着柔软的方格花布窗帘,墙边放着一只摇篮,旁边也许还有一张摇椅。
她把手按在腹部,嘴角露出一丝憧憬的微笑。这个孩子似乎一天比一天更真实了。她几乎可以看见她自己坐在那张摇椅上,怀里抱着一个孩子。这副画面的轮廓有点模糊,但它甚至比几天以前清晰多了。她摇了摇头,强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到眼前的事情上来。再过几个月之后他们才需要婴儿间呢。至于目前,这房间可以暂时让它空着。
莉拉刚要离开房间,那个念头突然闯入她的脑海。她猛地停住脚步,转过身来,用一种全新的目光打量这个洒满阳光的房间。她脑子里进行着新的构思,嘴角露出一抹微笑。太完美了。而且很现实。当她想到不知毕晓普是否赞成她的意见时,笑容隐去了。不过,如果她将这作为一个“既成事实”告诉给他,他肯定不会提出异议。是的,这没有什么可争论的。
她的下巴显出拿定主意的神情,翘起脚尖,原地转了一圈,她的裙摆沙沙扫过刚刚上过蜡的地板。毕晓普叫她随心所欲地布置房间,还说他对家具摆设一类的事情没有任何意见。她这是在照他说的话办。
看见莉拉对房子进行的改造,毕晓普着实大吃一惊。经过短短几天的忙碌,她占领了这座空房子,并把它变成了一个家。地板刚刚涂了蜡,窗户上挂着窗帘,每件家具都是一尘不染、光洁如新。那只大炉子新刷了一遍黑漆。其中一个炉头上放着一只铸铁荷兰烘箱,里面飘出烤肉和土豆的浓郁香味,弥漫了整个房间。盘子整整齐齐地码放在搁板上,甚至还有一把野花插在一只玻璃罐里,放在桌子中央。
在桌上摆着鲜花的房子里生活,那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他的第一个妻子也喜欢在家里摆放鲜花,但她偏爱的是玫瑰花,插在水晶花瓶里。他无法想象伊萨贝尔采摘野花,然后把它们插在一只水罐里。考虑到莉拉所受的教养,他以为她也会有同样的感觉。然而野花就在那里,骄傲地挺立在厨房桌子的中央。
看来,对这第二个妻子,他的了解还远远不够。
他在寻找莉拉。当天早些时候,他替她把行李拿了过来,看来她一直在忙着拆开箱包。每件家具的表面都铺着带花边的小垫布。沙发和椅子靠背上都套了套子。客厅的壁炉台上,放着一只轮廓迂回曲折的瓷钟,一对银烛台分置两边。这里也挂了新的闹市,是简单的平纹细布,敞开着让晚春的阳光洒向新擦亮的地板,照出木质的纹理,使之散发出金子般的光芒。
他越来越感到自己不属于这里。他发现自己正沿着走廊,向几间卧室走上。莉拉在那间最大的卧室里,正俯在床上抻平铺在褥垫上的一条亚麻床单。毕晓普停下脚步,欣赏这一幕情景。尽管他没有发出一点声响,她还是突然转过身来,似乎感觉到了他的出现。
“你吓了我一跳!”
“对不起。”他走进房间,把帽子放在高高的五斗橱顶上。“我不是故意想来吓唬你的。”
“没关系。我只是在考虑一些别的事情。”
她的衣服做工简单,只在手腕和脖颈处点缀了一些最朴素的花边。衣服颜色是柔和的奶黄色,仿佛像征着春天的时光。夕阳透过她身后的窗户斜射进来,使她的头发变成了蓬勃的火焰。她举起一只手,把一缕散落的卷发拂到脑后。他知道她并非故意搔首弄姿,但这个动作使她丰满的胸部曲线和纤细柔和的腰身显得格外醒目。她很美,很诱人──而且是属于他的。
“我没有听见你进来,”莉拉说着,用一只手持平裙子。她尽管穿戴齐整,但毕晓创眼里的某种神色却使她感到自己突然变得赤裸而柔弱。“一小时以后开始晚餐。我刚忙完几件事情。”
“你干得很辛苦。房子看上去很漂亮。”
“谢谢你。”是他走近了,还是房间变小了?她微微向后移了一点。“我把你的东西放在了一边。我不知道你打算怎么摆放它们。”
“没关系。孩子们在哪儿?”
“他们在外面。加文说他要出去找安琪儿。”他确实走近了。实际上,他离她太近了,突然令她喘不过气来。她向后挪动,却发现那床挡在她的腿后。她可不想到床上去。
“这么说,只有我们俩。”
他并没有触摸她,但她的皮肤微微颤抖,就好像他的双手刚刚在她身上抚过。她吞咽了一下。“他们随时都会进来。”
“没错。”他抬起手,用指尖掠过她颧骨的曲线。
莉拉感到,这轻轻的抚摸传遍全身,直达她的脚尖,使她膝盖发软,意志动摇。让自己融化在他怀里吧,这该是多么轻松;忘记孩子们,忘记她曾经决定拥有一个不仅仅只靠两性相吸而维持的婚姻,忘记一切,只记住在他怀里的感觉多么美妙。她抬起脸来凝视他,在他清澈的蓝眼睛里迷失了自己。他低下头来。他要吻她了。她内心感到一阵紧张。如果他吻了她,就会使她彻底忘记她决定的计划。她会忘记一切,只知道在他怀里的感觉多么美妙。
“我的东西在隔壁房间里,”她挣脱出来,声音急促而有些气喘吁吁。
“什么?”毕晓普抬起脸来看着她。
“我希望我们分开来住。”
①约瑟夫的呢称。
话音过后,是死一般的沉默。莉拉听着自己脱口而出的话语,也感到畏缩。这不是她曾经想象过的方式。她本来打算等孩子们上床就寝,他们俩坐在客厅或者厨房里──尽量离床远一些。那时他吃饱喝足,也许有心情欣赏婚姻生活中一些不太……不太重要的实惠。然后,她就平静地对他解释,说她感到自己还不愿意使他们的婚姻真正成为名符其实的婚姻。她还要指出,既然她快要生孩子了,两人同床而眠的一个最突出的理由已不存在。当她在脑子里设想这幕场景时,她显得那么通情达理,她的论点又是那么无可辩驳,他一定会欣然接受她的意见。
在她的计划里,她决没有想到自己会像受到惊吓的孩子一样,把这件事情脱口而出。
“你希望什么?”毕晓普的语调很平淡──太平淡了。
莉拉深深吸了口气。“我希望我们各有一个房间。”她往旁边跨了一步,避开了他。他没有伸手阻拦。她希望这是一个好的兆头,转而又怀疑这只是因为刚才的打击使他脑子发木,没有回过神来。“这样安排比较合理,”他转脸看着她时,她说道。
“是吗?”他背对着窗户,脸部处于阴影之中,使人很难看出他的表情。
“当然啦。”她努力使自己的语气显得有一丝惊讶。
“为什么?”
这个平平淡淡的问题,顿时使她失却了平衡。“为什么”?理由当然有许许多多,而且她本来也打算摆出其中的几条,但是他提问的方式有些特别。
“我认为我们应该花一段时间互相了解,然后再……住在一起。”
“你身是怀着我的孩子。我觉得这关系已经十分亲密了。”
他语气里那种冷冰冰的嘲讽.他她顿时感到有些恼火。她做了一个深呼吸,提醒自己发火没有好处。
“那是一个……事故,”她斟词酌句地说。“那并不能说明我们像夫妻之间应有的那样,真正地互相了解。”
毕晓普的小胡子抖动一下,露出一个讥讽的笑容。“我猜想,几天以前发生的事情也是一个事故喽?”
“那是一个误会,”莉拉淡淡地说。她已经预感到他要提起这个话头,所以准备好了一个回答。“那是当时的环境……和时间、地点等等导致的──”
“不行。”
“不一不行?”什么不行?
“不能分开来住,”毕晓普毫无表情地说,回答她没有明确提出的问题。“你是我的妻子。无论你是否愿意,我们必须住在同一个房间里,睡在同一张床上。”
“我不愿意,”她断然说道,被他傲慢专横的口气激怒了。“我决不会接受。”
“你在嫁给我之前就应该考虑清楚。”
“我想象不出当时还有其它选择,”她尖刻地说。“那会儿,你像个得胜的将军一样,昂首阔步走进教堂,当着所有的人宣布我怀着你的孩子。”
毕晓普向她靠拢,那双眼睛像蓝宝石一样坚硬,也像蓝宝石一样碧蓝。“我不记得我宣布过什么。我倒记得你告诉你的好朋友洛根,说我强奸了你,要他赶紧娶你。”
“他不知道是你干的。”莉拉又感到一种愤怒和歉疚混合的复杂情绪,每当她想起她诱导洛根相信的那个谎言,心里就会产生这样的感觉。
“而且即使他知道事情真相,也会娶我的。”
“那么,你认为他会愿意与你分开来来住吗?”
“当然。”莉拉扬起下巴,眼睛平闪烁着义愤。“洛根是位绅士。他从不违拗我的意愿,强迫我做任何事情。”
“是啊,正如我以前就说过的,我从不自诩是一位绅士,”毕晓普用那种令人恼火的慢吞吞的腔调说道。“但是我认为,如果你的好朋友洛根知道你希望他一辈子过单身生活,他恐怕就不会那么积极地为挽救你的名誉而做出自我牺牲了。”
“不许称他为‘你的好朋友洛根’,”莉拉断然说道,她的怒火越燃越旺。“而且我从未说过让你一辈子都这样。”
“哦?”毕晓普黑色的眉毛高高扬起,几乎消失在垂落前额的浓密的黑发之中,刚才他脱帽子时,这些头发就散落下来了。“这么说,你已经考虑好了一个时间期限?如果我问你这个期限有多长,是否显得太不够绅士风度?你认为我们什么时候才算互相了解,才能不仅共姓同一个姓,而且共睡同一张床呢?”
“我无法预料。”她从他面前转过身去,迈着紧张、迅速的步子穿过房间。这是她辩论中的一个弱点,她明白。怎么可能给这种事情规定一个时间期限呢?怎么可能说在三个月或半年之后,她就可以毫无保留地把自己给他呢?这是无法提前知道的啊。
“这么说,你想让我耐心等待,看你什么时候改变情绪喽?”
“这不是情绪问题!”她猛地转身面对着他,那双绿眼睛因为失望和愤怒而变得雾气迷蒙。“我只是请你给我一点时间。一切都发生得这么快。我们几乎一点也不了解对方。如果你提到那天在我房间里发生的事情,以及我怀着你的孩子这一事实,那么我告诉你,我对自己的行为不负责任,”她警告着他。“那不是我的意图,我认为你心里有数。”
糟糕的是,他确实心里有数,毕晓普想道,多少感到有点泄气。她说的不是他们婚姻生活的物质方面。她尽管毫无经验;一但她知道那是无需改进的。她说的是一种别的东西,一种很难说得清楚的东西。这种东西是女人极为珍视的,而男人则愿意忽视它,去追求更简单、更容易获得的肉体快感。
“不能分开住,”他又重复一句,看到她眼里迅速燃起愤怒的火苗。他等待她发作,但看得出来,她在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当她说话时,竭力使语气变得平静。
“我不要求很长时间。也许只等孩子出生以后。这个要求不算过份,是吗?”
确实不算过份,毕晓普想道,内心深处感到十分沮丧。他仿佛看到伊莎贝尔的形像覆盖在莉拉身上。伊莎贝尔,有着浅黄色头发和温柔的蓝眼睛。就等孩子生下来吧。求求你,毕晓普,让我回到圣路易斯的家里去。在这里生孩子,我感到害怕。孩子一生下来我就回来。我向你保证。
结果她没有回来。加文出生后,他到圣路易斯去,伊沙贝尔请求他允许她再呆一段时间。孩子太小了,她说。为什么要把他带到野蛮的西部,让他的生命受到威胁呢?等他稍微长大一些,就不要紧了。他听了她的请求,只好做出让步。说实在的,他那娇小、无助的儿子让他不敢大意。尽管他和岳母彼此之间没有好感,但她确实有条件更好地照顾伊莎贝尔和加文。
时光流逝,他到圣路易斯去的次数越来越少。加文两岁的时候,毕晓普意识到,如果他不把妻子和孩子从她母亲那里弄走,就将永远失去他们。于是,他不理睬伊莎贝尔的眼泪,把他的家安在尽可能远离圣路易斯的地方。他找了一个在采金地到旧金山的运货途中守护金货的工作,把伊莎贝尔和加文安置在城里的一所小房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