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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新郎?无艳 page 4 作者:风聆海

  “你……”她突然想哭。

  “菂菂?”见她不语,他竟心间一拧。

  “你就明白跟我说吧。”她低头,粗指绕衣裙。“除了遗忘过去,除了装聋作哑,我还该如何做才不碍着你?”

  流浪月余,她早清楚这天下之大、情势复杂,失了妲己和哑仆,她这失了形貌身分的丑无艳到哪儿都得由人拿捏。她很认命。

  “好菂菂,”忍不住屈膝半跪,搓抚她发,望江关三十年难得柔情,语音轻颤。“是我太小人,让你难过了。”

  “不,”她惨笑:“是我没用,到哪儿都累人。”以前菡姊儿总为她不出宫门,而今……即使她泰半不懂,方才倒也听出他为她费了不少唇舌。

  “快别这么说,你学得很好,让我几乎就要忘了,仅仅一个多月前,你还是个众人呵护的宝贝公主呐!”他急说,真的不想见她低落。

  她怔怔瞅他一会儿,欲言又止。

  “以后跟着我姓望,人前得叫爹,成么?”他柔声,商量语气。

  其他的等以后再慢慢说,现在他还有事,而她看来累了。

  穿透过他,女娃娃悠远出神。

  “菂菂?”怎么这弹指便睁眼睡熟?

  轻叹息,望江关抱她入室,拢密被褥。

  这丫头……

  第三章

  醒时总觉得她通透得可怕,困着又老像丢失了魂?

  揉捻纸折,他为她点上一灯。

  欢会盛宴,今晚他注定迟归,看着炕床上的她气息平匀;夜半醒来,希望她不至怕黑才好。

  半晌──

  “欸,望江关……”

  为防下村露重,他正背对她宽衣。

  不动声色整齐了裤头,他回转。

  “爹就爹,我都依你……”立坐床尾,她那未着鞋袜的脚丫前后踢荡,慧黠巧笑,明眸清亮亮地,极像是……压根儿没睡过?!

  “可你以后别再骗我啰。”轻走近,她接过他手上外袍,为他结襟系带。“你既不让我死,就别怕我活,要不然我真不知该怎么做人,你那时还不如让我成了魂鬼较好。”

  他望她,一时没了章法。

  晚风乱窜,须臾间明灭灯花。

  这日,那个叫丰儿的男娃和妇人在村口散步时看见一窝弃狗。

  “狗狗耶,娘……”比起之前的梦,丰儿似乎长大不少,跑跑跳跳精神饱满地像匹小马,冻出两管鼻水的国字脸更是润红扑扑,咻一声吸回去咧开纯笑。

  “嗯……”比起来,妇人神情阴郁许多,看着远方皑皑山头恍惚失神。

  “丰儿可以养他们吗,娘?”男娃拽着娘亲衣裙直问,几次后才有反应。

  “啊?”妇人茫然歉笑,低矮身子时扑洒泪花:“丰儿饿了吗?”

  摇头,小手卷袖,极熟练为母拭泪。“乖娘不哭喔,丰儿嗅嗅。”

  她笑了,和那妇人一起。近来跟着望江关学话,她知道这是望家寨里大人用来哄小孩的土语。

  “走吧,”强自振作,妇人牵起男娃的手,紧紧紧紧,像怕丢了似的。“你太叔公他们明天要来接你,娘还没为你整顿收拾呢。”

  “喔。”丰儿恋恋不舍看了小狗们一眼,到口的话终是咽了回去。

  观望着,她的心无端抽疼。

  不是为了那窝肯定活不成的弃狗,而是男娃娃那不胜为力的忧伤眼神。

  观望着,她不知不觉挪了脚步跟去。

  越走越远……

  “她这样没日没夜地昏睡,到底多久了?”黑暗间,望江关神情紧肃,低声但不带愉悦地问着身旁老妪。

  “两、两天了吧……”老妪微微颤抖,主子向来亲切,平日对谁都是有说有笑,这般敛了声沉了气的模样,她还真没见过。

  “只两天?”他放下脉枕中的手,极轻,骨瘦如柴,灰白间全无光泽,死尸都比她看来健康。

  就连这屋内都不像只两天没人,望江关轻哼,以掌推窗,日头终于落洒进来。

  光线让老妪欲盖弥彰的事实一目了然。

  他倒抽,耳边听得老妪抽腿后缩的声音;砰然跌翻门边一地散落的食器,惊怪惶叫,匡琅琅狼狈作声。

  这这……怎么回事?

  炕床一角,她头脸垂落、半埋被褥,身上衣着和他离家时相同,之前好不容易稍稍丰腴的脸颊凹陷回去,眼角屎泪堆叠,乱发生油,纠结着隐隐生臭。

  “菂菂,别睡了,醒醒!”无暇理会老妪情况,望江关又急又恼,拍她摇她,已不是怜香惜玉的力道,然而她毫无反应。

  他咬牙,一口气掀翻被褥──捂闷多日的汗渍没想像中热烘难闻,但她手脚不知为何创痕累累、青紫斑斑,不少伤口都已化脓生疮,甚至侵蚀见骨,沾了周身布质,血污点点……

  “啊!”老妪刚爬起来,见到这般景况,差点儿又昏厥了去。

  “先给我烧桶热水来再晕!”他回觑,再好脾气也不由得厉了声。

  脑间一抹想杀人的冲动倏忽来去,他隐忍,却克制不了心底抽疼。

  地板上至少七八盘分毫未动的馊食全洒了,长霉的长霉,生蛆的生蛆,空气沉浊,明显飘散腐败味道。

  “我……明明该送的东西都给她送了呐……”老妪哭道,脚软了硬是无法起身。“菂菂姑娘……你作鬼也别别来找我啊……告大娘不是有意的……”

  他连叹气的时间都没有了。

  外出甫归的包袱还结在身上,大步绕过呼天抢地的老妪;打水、烧柴……

  无暇思索其他,此时此刻,他一心一意只想她活。

   ※  ※   ※

  啦啦啦……啦啦……

  向晚。日暮西沈。倦鸟归巢当口。

  四邻炊烟袅袅,望家寨主屋外亦缓缓浮出一影。

  啦啦……啦啦啦……

  影子越见清晰,越发真实……

  日与夜交替的瞬间,天色骤暗,出落一女子身形,手舞足蹈,妍颜生辉。

  啦……啦……啦啦……

  嘶……咯咯咯咯……喵……啪擦咚当……汪、汪汪、汪汪汪……

  望江关的座骑受惊。篱笆前正围着母鸡啄食的鸡群也吓得躲进羽翼。一只半瞎猫咪急着窜上屋檐时踢下数片破瓦。几条各缺了耳朵、鼻子或四肢的癞痢狗儿边退边对“她”狺狺呜嚎。

  “嘘……”歌声稍歇,她顿了顿。

  “别吵别吵,我是魂,不是鬼,伤不了你家主人……”说着踅至马儿跟前,眼对眼,语气娇嗔:“你啊你,又不是第一次见我,怎么这么不禁吓,昨晚还差点把他摔下来……没用的东西,哼……”

  马儿遭骂,却也拿这飞来荡去的魂魄没法儿。

  本来万物自太古繁衍,虽说人类独树一帜,却渐渐失了天眼不见灵动,可它老马不,早先它就知道那丑得不像话的无艳公主透着古怪,果然,还没几天哩,它才正开心主人这回北上西极只带天缺不带她,心满意足吃着西极境内独有的芳美草秣,谁知主人转回来牵它时背上竟多了一个包袱,不,正确说是包袱上多了一团东西!嘶咿,可不就是那做了主人义女的菂菂吗?虽然形容改换美丽许多,但那恶形恶状简直有过之而无不及,嘶,竟仗着自己魂魄无重,攀了主人肩头当畜生骑,咿,它心疼啊,最是崇仰敬爱的望家主人……

  “好啦好啦,大不了以后不骑他就是了,”影子似懂心语,点着它鼻头说:“不过他自己让我骑的时候可不算喔!你偏心你家主人我管不着,是非黑白却要清楚,我从没求他什么,是他自己要揽麻烦的。”

  嘶──它闷哼,别了眼光看星星。

  她低笑,飘上树头玩衣裙。

  什么都停止了、消弭了,虫唱唧唧,这夜初片刻好宁静──

  “行了天缺,你和菂菂年岁相近,接下的事你不便帮忙,先去休息吧……”

  良久,望江关的声音从屋里传来,一魂一马,不约而同转了同方向看去。

  天缺似有微词,两人比手画脚的身影在窗纸上交互抖动,最后还是望江关打住了话题。“我知你急,不过现下最重要的是把人救醒,告大娘亏待菂菂的事我自有腹案,不过一切还是得等问过菂菂再行处理,总之你先睡,一会儿我把菂菂身上伤口处理完了,晚间还得靠你轮流和我守着,这出气多入气少的病况着实诡异,我也没把握是否治得了她,咱还是先把力气省着,节外生枝对菂菂没好处,对吧?”

  嘎吱──

  想是望江关劝服了他,一会儿,天缺推门而出,忿怨憾恨的神情减了不少,行礼如仪后直直往老马走来,唉,心焦归心焦,该作的活儿还是得干,他解下老马身上缚具,历月奔波,大家都累了。

  嘶──

  走回厩棚前,老马忍不住回看那魂……

  轻飘飘地,满脸好奇,乘着晚风撞进屋里。

  哎唷!

  它就知道,这蠢公主连路都不太会走,还学人家扮鬼。

  唉,主人能者多劳,不过命也忒苦。

  呜呼哀哉,嘶──

   ※  ※   ※

  蒸气氤氲。暖暖。窗墙外左支右绌摔进一影。

  跌得狼狈,不过无关痛痒,她很快起身,转转,对着浴桶前正襟危坐的男子灿然一笑,飞身扑来。

  “咦?你在作啥……啊……”影子很开心,咻咻穿越桌椅床铺,不小心扣了椅脚接榫,她没事,可浴桶里的本尊登然见血,又一口子。

  望江关挑眉一蹙,神情肃穆如临大敌,这丫头体质古怪,他不过才为她轻抹上皂,鬃刷都还没用呢,怎么就皮下泛红,瘀青成片。

  “菂菂,你伤口严重,”明知她昏迷不醒,却还是一个动作一句叮嘱:“所以我在水间加了药草消毒,待会儿疼了就喊,我尽量轻点……”

  “行了行了,反正我没感觉,你随意,我观摩。”影子一副事不关己,也不管他压根儿听不见自己,尽挨望江关身旁絮聒,品头论足。“唔,啧啧,久没回来,这丑身子的确发臭得紧,亏你受得了这般肮脏,多谢啦。”

  想那十来日前,她就是因为不耐这屋里腐味蒸腾,避着躲着,一不小心就脱离身体,再不想回去啦。

  这样多好哇,转转,又转转……轻轻松松,爱上那儿就上那儿……

  好像回到六岁前,娘亲还在,她小小的一缕魂魄,总不能乖乖缚住身体,什么都不懂地,遇见好玩东西就跟,恶鬼随便一吓就跑,好容易定睛一看就只有哭了,外间世界全是光魂鬼影,天不是天,地不是地,一恍惚就跌落好几百年,再妄动便又是开荒远古静寂大地。什么都是黯的、阒的、沈的,呢喃碎念,她每每听见听不懂的声音,抑或者叱吒号嚎,包围着争相竞逐……

  “菂菂,听到就喊一声,阿娘和菡姊儿来了……”每每,她总靠娘亲和菡姊儿上穷碧落下黄泉急疯也似的找,深怕她离体一久,生机脱序便小命呜呼。

  每每,她总要见着娘亲或菡姊儿才敢现身;有时在墨砚间,有时是花瓶底。

  菡姊儿说那时京里便凿凿传言宫中常见青光红影,尤以远穗楼最是妖气冲天,甚有好管闲事的朝臣上书胡诌,硬栽母亲侍巫作法、危害社稷……后来……后来菡姊儿这故事就说得含糊了。

  “菂菂,”她总幽幽地说,眼角边一抹寂寞的笑:“你只要记得,阿娘最是爱你,她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你。”

  可,每回她都想问没问……阿娘明明是为了父王才香消玉殒的啊?!

  记得那日,父王亲自带着乩童术士横闯远穗楼,乱搅蛮弄一通后灰头土脸回去。当夜,阿娘整晚止不住哭,最后一咬牙拚着全副法力将她不该有的天赋异能给封了,跟着将一条名唤“芙渠向玥”的琥珀链子传给菡姊儿……

  “巫系一向单传,可我竟然有你……”阿娘最后望她的时候,眼色凄楚而复杂,淤血汩汩自腑肺窜涌而出,很快玷污整片前襟。“菂菂有阿菡便够,再多,为娘也给不起。”

  然后她只记得菡姊儿惊骇喊人的干嚎,咕咚两声,她和母亲同时倒下,一个还生,一个赴死。

  从此她便魂体合一,很少走失。

  从此她的世界就只剩下菡姊儿了,还有梦魇变多,虚实难辨。

   ※  ※   ※

  “喂!你说,像我这样的怪物,为何还要救我?”

  许久不想前尘,乍然了悟,影子凄惨呜咽。

  “怎么啦?哪儿疼了?”净完身,望江关续为她拭干穿衣,顺手替她抹泪。“我再轻些,你忍忍,一会儿便好……”

  “你……”影子气煞,索性往一旁大开的剪子撞去。“我不疼我不疼,这样的我怎样都不会疼,可我阿娘会疼,菡姊儿会疼,血脉相连嘛,我知道,所以从前我就得好好为她们活的,再辛苦也得莫名其妙地活,但现在她们一个个都不在,我也变得见广识多,一般鬼神吓不倒我,正逍遥着,你……”一句话到口咕噜回去。

  望江关正快手封了她身上大穴,厚掌按压,口间叫着天缺快拿金创药来。

  方才那剪子竟划开她柔软肚腹,鲜血喷射,她身、他脸,瞬间一片惨红。

  “没事的,莫慌,”他一身白衣全让她弄脏了,却还温柔出声:“我打小学医,这点疑难杂症还难不倒我……”

  “欸,我是怪物啊!”

  影子飞开四窜,对着手忙脚乱齐心救她的两人叫着嚷着,哭了又哭。

  “我不知道自己为何会生来和别人不同,甚至和菡姊儿不同……打从母亲去后,她总要费尽心思看我顾我,生怕我一睡去就给梦魇咽住,生怕我身上怪事教人乱传当成异类,所以片刻不离守着我,不让旁人接近我……”

  “喂,你知道那种活着不知如何活的感觉吗?你知道那种怎么活都得小心翼翼的感觉吗?”

  她想拂开他手,然而却直直穿透过去。

  “喂,别救了好不?”

  颓然委地,她暗哑了,不见自己正从离光涣散,一点一滴更次晰明。

  “不懂的,谁都不懂……我活着比死了难过,求求你放过我吧……”

  “行了行了,血止住了,好菂菂,熬过来就不怕了,”望江关语带欣喜,一边对着她说:“一会儿我让天缺熬些蔘汤,我再为你行气运功,放心吧,说要作你爹爹的人回来了,再没人欺负你了……”

  呜,那躺在炕上的躯体被她哭得湿糊全脸,大半涕泪正好沾上他动作忙碌的袖口,勾勾搭搭,远看来他还比较狼狈。

  呜呜,她再也待不下去,撞了柜橱夺门而出。

  “啊,天缺,除了热水,你再拿瓶药酒来,”不知情的那人犹是叫唤:“菂菂不知怎么了,才眨眼,额头又肿了一个大包,鼻梁也红了……”

   ※  ※   ※

  月明星稀,今日三月十五。

  净苗寨五年一度的“花月会”让他托辞未到,只让天缺代他随着新苗头人前往苗寨回送了祝贺之礼。

  唉,铮铮必是要恼他的,望江关看着屋前两株梅树,这……可是苗人订情信物啊,他岂会不知?

  但,幸与不幸,他再回看炕床上昏迷之人,上天刚巧送了这大好借口予他,巧妙回避了铮铮的心意,望苗关系暂且又保住了,他苦笑,一回一回,日子便这般如履薄冰地过,早习惯,却仍心有未甘,何时何地?他所向往的自由何时何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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