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他安慰自己,没有人能看起来这么纯洁真诚,又偏会说谎话的。如果她告诉他她会来,那她就一定会遵守诺言。
他想,她那纤尘不染的脱俗气质配上上达天听的修士房,真是再恰当也没有了。
他还是独自一人坐在木椅上,开始有些怕了。
也许,黛梅莎在最后一分钟觉得离开藏身之所太冒险了?
或许,她从别人不晓得的密门里出来时,被谁撞见了?
他的不安和惧怕加深了。就在这时候,他看到她了。
她向他走来,轻盈一如他最先以为的幽灵。她莲步姗姗,悄无声息地走在两旁种满花草的小径,看起来如梦似幻。
她终于来到他身旁,他站起身来,她说话了:“对不起…让你久等了。花园旁边的密门,草长得好高好密,很难…通过。”
“你还是来了,”他说,“我真不晓得要怎么告诉你,我有多想再见见你!”
“我也想跟你说,克鲁萨德赢了,我有多高兴。”她回答,“不过,我想你一定也晓得。”
“这当然都得归功于你。”他说,“我和克鲁萨德都非常感谢你!”
“这是我看过的最精采的比赛。”
“我也这么想。”伯爵同意说,“我觉得特别兴奋,因为我晓得你也在看。”
这正是黛梅莎自己感觉到的。她抬眼望著他。然后,她似乎觉得害羞,又把眼光调开了。
“我想送你一件东西来纪念我们的胜利。”伯爵说,“可是很难找到适当的东西。”
“不!”她很快的同答,“你不可以……这样做。”
“为什么呢?”他问。
“因为,我得解释…这礼物是…那里来的。…那…你晓得…我是不能说的。”
伯爵静了一会。然后他说:“我们得再这样假装多久?我晓得,黛梅莎,你也晓得,发生在我们身上的事,使我们的关系不同了啊!”
他等著她同答。可是她没有说话。他继续:“你真的以为,等礼拜六赛完马,或者礼拜天我就可以直接离开兰庄,把在这儿发生的每一件事都一股脑的忘掉吗?”
黛梅莎仍然没开口。过了一会儿,他说:“你得了我吗?黛梅莎?你晓得我无法忘掉你。”
他等著。良久,她用极低的声音说:“我永远…也忘不了你…我会…为你祷告。”
“你以为那就够了吗?我要看得到你。我要和你在一起,黛梅莎。还有,如果我说真话,我恨不得能把你拥在怀里,亲你。”
他的声音仿佛在他们之间的空气里来同震荡著。然后他又说:“我记不得在我一生中,问过任何一个女人我是不是可以亲她。可是我怕吓到你,怕你又会消失,我就再也找不著我的白衣姑娘了。”
他的声音低沈:“我可不可以吻你?可爱的小幽灵?”
“我…你吻我,”她低声说,“会是最美妙的一件事…比我可以…想到的任何一件事都…美。可是…那是…不对的。”
“不对?”伯爵问?
他等她解释。半晌,黛梅莎才说:“我…今天听说你小时候过得…不太愉快…我也常常…想…你的婚姻一定也使你很…不快乐,可是…虽然…我很愿意做任何…你要我做的事…可是…那是不对的……因为你…属于…别人。”
“你是说,我属于我的妻子?”伯爵不相信似的问。
“你…结了婚。你立下过…神圣的誓言。”黛梅莎低声说。
“在这种情况下,没有人会要求我遵守那誓言呵!”伯爵急遽的说。
“我知道…我真的了解。可是…我会觉得我这样做是不对的…那会…破坏我本来可以给你的…爱。”
伯爵寂然坐著。
他几乎无法相信自己刚才听到的话。不过,他又告诉自己,她这种想法本也预料得到。她本来就和他所认识的女人大不相同。
他大声地说:“你所知道的爱是什么?你想要给我的爱是什么?是那一种没有错误的爱呢?”
这是个命令,黛梅莎双手合十,眼光避开他,望向花园,回答说:“我想过…爱……你也许会觉得我很…无知,很傻…我觉得你…需要爱。”
“你真的以为,”伯爵问,声音里无疑的透露著不满,“我缺乏爱?”
黛梅莎摆动了一下手。
“我觉得……你或许会说我傻…爱有很多种…你所知道的爱,那种…会使美丽女人下药酒给你喝的爱,不像……。”
黛梅莎的声音渐微,终至消失。伯爵晓得她本要说“不像我想的爱”,却又羞于启齿。
“告诉我你的爱是什么。”伯爵温柔地说,“你愿意全心奉献给男人的爱是什么?”
“我自己知道,”黛梅莎非常轻柔地开口了,“如果我很…爱一个人,我绝不会去……伤害他。事实上,我会保护他,不让他受到任何痛苦:本论是…肉体上的,或是…精神上的。”
“那也就是…母亲的爱。”伯爵静静地吸了一日气,呢喃低语著。
不过他不想打断她。黛梅莎继续说:“还有,对……我丈夫的爱。这种爱……我觉得…是天人合一的,是属于神的。神…创造了所有美丽的东西。所有…生长衍息的东西……都是…上帝的…创作。”
她说著,瞥了他一眼,看他是否在讥笑她,笑她想要表达的东西。
她很紧张,就很快地接下去:“最后…我觉得…我要是爱一个人…我不但要学著去…爱…还要…学会…一切像你这样的男人…愿意教我的事情。因为你的阅历这么…丰富,你一定比…爱你的人…视野宽广…多了。”
一段沈默之后,伯爵说:“要在一个人身上同时发现母亲的爱、妻子的爱和孩童的爱,这可能吗?” “如果是…真爱…真的感情…”黛梅莎回答,“我相信…是可能的。”
她看了他一眼,又说:“那就像…寻找…金羽毛…圣杯……或者天堂之门。不过,那必须是人类原始的…爱,上帝在伊甸园里许诺给我们的。”
她的声音那么诚挚感人,伯爵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就像天使持著闪亮的长剑卫护著伊甸园,你就拒我于千里之外?”
与其说看到,倒不如说他感觉到她眼中的痛苦。
看她双手紧绞,他立刻明白自己伤害到她了。
“我并…不想这么做,”她喊道,“可是……我又能…怎么办呢?”
“你怎么这么残忍?你怎能把你心里明知是属于我的东西,便生生地收回不放?”
她没有同答。
“看著我,黛梅莎?”
她顺从地抬起头来,黄昏的微光已被黑夜吞噬,新月的第一道银光照亮了她的脸庞。
他深深望进她苦恼的双眼,紫色的深潭里荡漾若无限的信赖和纯真。
他的眼光在她柔轻微启的双唇上逡巡著。他突然醒悟过来,只要他们两人在,时间和空间都变得无足轻重。这正是他一生追求的啊!
他看到黛梅莎脸庞上迷惘的神情转变了。
她的脸庞焕发出无比的光彩,像是和他一样感觉到,他们经由永恒而相聚,不再是分别的两个人,而是合为一体的生命。
这不是肉眼看得到的,是两心的结合,他们的灵魂深处震颤著,升入永生之地,像是找回了他们一度失去的珍宝。
这么美丽,这么神圣,内心发出的光茫包围著他们,比天上射下的月光更皎洁光亮。
“你是爱我的!”伯爵哑声说到,“你爱的是我,我可爱的小精灵!哦!你是属于我的。”
他感到她身上的震颤传到自己身上,觉得她就要溶在他怀里,这时却听见她说:“是的,我爱你,我爱你,以我刚才所说的每一种方式…爱你。可是今晚以后…我…不能再和你见面。”
“你真的以为我会就这样让你走出我的生命?”他愤怒的问,“哦,或者,你要把你自己再锁起来,不让我接近?”
她没有作声,他继续说:“你晓得,发生在我们身上的是多么独特,多么美好的事。我几乎不敢相信这不是我的幻想,不是这神秘兰庄带来的幻想。”
“我…没有办法…不这样做。”黛梅莎喃喃地说,“除此之外,我没有别的办法。”
“这不是真话!”伯爵说,“我要向你证实我对你的爱,还有你对我的。”
他伸出手臂,决定要打破那一道违反他意志,隔开他二人的禁桎,他要把她拥入怀里。
他正这么做时,突然间,两个人都意识到,有人进园子里来了,就站在出口,四处张望著。
“杰瑞!”黛梅莎屏息低声说。
“别动!”伯爵说,声音低微,只有她听得到,“让我来!”
他不慌不忙的从椅上站起身来,黛梅莎躲在他后头。
“啊,您在这儿,大人!”杰瑞大声说道,“仆人们告诉我您已经同来了。他们看到您走进这园子。我正奇怪您怎么不加入我们。”
伯爵朝他走去。
天气太热,我在温莎堡聊了太久,不想再跟人交谈了!”伯爵回答。
“哦!如果您要一个人静静,我就不…”杰瑞开口说。
“不,没有关系。我很高兴看到你。”伯爵打断他的话,“我们一起进屋里去吧!我一直想和你聊聊。这房子里有两副画,,如果你需要钱用,我相信一定能在画商那儿卖到好价钱。”
“您说是真的吗?”杰瑞急切地问,“我没想到这屋子里还有任何值钱的东西哩!”
“那两幅画需要清理一下。”伯爵同答,“我恰巧是个鲁木斯专家。我敢下一大注说你们楼梯顶端的那一幅是他早期的作品之一。”
“另外一张呢?”杰端问。
“在书房里,较暗的一角,有一小张,我确信是波鲁奇诺的。”
“真不可思议!”
黛梅莎听到杰瑞的声音透著无比兴奋。两个男人渐渐走到花园的另一头。
如果伯爵说的是真的,她想,那么杰瑞就有钱买他想买的马,享受他想过的生活,说不定还会花一点钱重新装修兰庄!
不过,她明白,这并不会改变她和伯爵之间的情况。
她是真的爱他,全心全意的爱他,她想,她没有让他吻她,会是她终身的遗憾!
感觉他的手臂圈著自己,他的唇印在自唇上,这不是人间天堂吗?
可是,就像她刚才说的,这样做是不对的。
她从树下的椅子上站起来,伸手摘了一朵金银花。
她要把这朵夹在圣经里面。也许,再过几年,这会成为她唯一的回忆。在某一天的某一刻,她失掉了她的心。她的心再也不属于她了。
她把金银花放到唇边。
然后,眼望著屋子的方向,想再听听伯爵的声音,却除了头上传来一声蝙蝠呜叫,万籁俱寂,杳无人声。
“再见了!我的英雄…我…唯一的爱!”她低低沈吟,语音嘶哑,泣不成声。
第六章
“这次阿斯考特您真是满载而归啊!大人!”杰瑞说。
伯爵正指使著马匹,从入口处的人群里排出路来。
伯爵没有答腔,他又说:“赢了三场,还有金杯,任那一个马主都应该心满意足了。”
他的声音显得又羡又妒。伯爵安慰他道:“你那匹马参加的比赛也相当精采啊!”
“连差强人意都算不上呢!”杰瑞回答,“那场比赛没有分出高下,毫无胜负可言!”
他停了一下又加上:“那就是说,奖金要对分呢!连我押在火鸟上的也是!”
“明年你一定会更好的!”伯爵说。
他几乎是机械性地回答著,思虑像是飘在远处。
他自己没有感觉到,倒是几个朋友觉得有些不对劲。他的马在第一场比赛里以半个马身的长度领先通过终点时,他很异常的居然不为所动。他的朋友们诧异地看著他。
这一天对伯爵来说实在灰暗已极。他根本没有办法专心听任何人说任何话。
他还是无法相信黛梅莎真的说到做到,不再和他见面。她礼拜四所说的都是真话。
次日马赛结束后,伯爵匆匆赶兰庄,心内充满从未有过的兴奋期待。他确信黛梅莎一定会在晚餐后到草本花园来会他。
他坚持晚餐要提早开始,使他的客人们十分讶异。他又很技巧地帮每位客人安排了牌局,当然,除了他以外。
这样他就可以随意漫步了。他带著平常闲散的神情,步入园子。
坐在覆著金银花的树下,他等了又等,终于明白黛梅莎不会再和他在一起了。
他很确定,如果她真心要避开他,他就绝不可能再找到通往密道的路了。他焦虑地想著,要如何才能再跟她联络。
他在床上苦思。他晓得,若是向他哥哥或嬷嬷说他们见过面,会被她认为是出卖她,她绝不会原谅他的。
他还有什么办法呢?
礼拜五那天,他发现在拥挤的人潮里根本无法认出任何人。
如果黛梅莎决意要躲起来,那么要在人潮汹涌的马场四周找她简直比大海捞针还难。
更何况,马车、篷车、拖车等的数量,比起刚开始的时候又多了许多。
“我要怎么办?我怎么办呢?”他一遍又一遍地自问。
他觉得生平第一次,不但他的好运进摒弃了他,连他独步脂粉圈的吸引力也消失了。
向来,只要他看上眼的女人,他都毫不费劲地就能登堂入室。居然有人在他示爱之后还拒绝他,躲避他,真是一次从未有过的,非常不愉快的经验。
对其他任何一个女人,他都有自信,只要他求欢,迟早她都会降服。可是,黛梅莎却不同。
她是这么样的与众不同。他驱车回兰庄,意识到自己正在耽心,也发现自己从未如此忧烦过。他怕他真的会逼不得已的离开兰庄,从此再见不到她。
今早出发时,他很确信至少可以在一个地方找到她。在第二场火鸟出赛之前,她一定会去上鞍间看它。
他看到亚伯特在那里,正和老马夫说若话,还祝骑师杰姆好运。
可是,放眼望去,在四周来看马的人里,他找不奢那张深刻的、有著大大紫眼睛的脸庞。
昨晚,黛梅莎没有如他所想地到树下会他。他粗声粗气地告诉自己:我是个大傻瓜。
他怎能确定自己不是被兰庄的神秘气氛所迷?被那弯曲的密道和她幽灵似的出现所迷?才觉得她比真正的她更可爱,更令人渴求?
他马上明白,这些疑问都只是籍口,反而泄露了他的真正感情。黛梅莎比他从前有过的女人都重要得多,也有意义得多。如果要他花费一生的心力来找寻她,他也愿意。
明知她近在咫尺,偏又远若天边,真是令人又急又怒。她就在这房子的顶端,却被一圈无法等及的防御紧紧守著。
他觉得越发气馁。她只不过被那些弯曲的密道隔开了而已,他却一点办法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