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八二二年
“黛梅莎!”
正在看书的黛梅莎把头抬起来,侧耳倾听。
“黛梅莎!黛梅莎!”
她很快的跳起来,跑过走廊嘎吱作响的地板,到楼梯顶端。
楼下大厅里,站著一个优雅的男人,英俊的脸庞朝著她,微仰著头,正准备再喊她的名字。
“杰瑞!”她喊,“我不晓得你会来。”“我知道你一定想不到,黛咪。”他叫著她的小名。那是他四岁时给她取的。
她飞奔下楼,双臂围住哥哥的脖子。
“小心!”他警告地说,“当心我的领结。”
“新式样吗!哇!杰瑞!好漂亮!”
“我也这么想。”他得意地说,“这叫做‘数学式’。”
“看起来的确很难结的样子。”
“真的。”他同意,“我花了好几个钟头,弄坏了好多棉布!”
“让我看看你。”黛梅莎说。
她后退几步欣赏他雄伟华丽的身形。他穿着紧身香槟色长裤和剪裁合身的上衣,还罩了一件极其精美细致的背心。
“你的新裁缝实在高明。”她终于说。她晓得他在等她的评语,“可是我真不敢想这要花多少钱。”
“这就是我要来跟你说的事。”杰瑞·兰斯顿爵士回答。
黛梅莎低喊了一声。
“杰瑞!不会是欠人钱了吧!”
“差不多了!”她的哥哥回答,“我们到书房里谈吧!我要喝杯东西,一路上的人简直多得可怕!”
“我可以想像,”黛梅莎说!“赛马前总是这样。”
为阿斯考特大赛所做的准备总是老早就开始了。通常参加比赛的马都会先抵达,安置在马场四周多得数不清的马厩里头。
住在其他省区的人在赛期前好几天,甚至好几个星期就开始了他们的长途旅行。住在伦敦的人则在会前一周陆续来到阿斯考特附近,等著赛马大会开始?
他们走进书房。杰瑞四面打量著房间,那副神态使他妹妹极为吃惊,似乎他突然对这房子满意起来。
通常他回家的原因只有两个:一是回来拿他换洗的衣服。妹妹和老保姆老早把衣服洗好、烫好、补好,等著他来拿。再不就是他把钱都花个精光,不得不暂时放弃他在半月街的昂贵居所。
“你在看什么?”黛梅莎沉不住气了。
杰瑞的眼睛掠过那些褪色的窗帘、地毯,有些地方已被磨得光秃无毛。他又看看靠背椅,那些椅子早在十年前就该修理了。
这房间可能破烂陈旧,却仍保有一份尊贵和美丽。这使得哥哥如释重负地吐了口气:“还算不错!毕竟只有那些暴发户和新财主才能把每样事情都弄得清清楚楚井井有条。”
“你到底在说些什么呀?亲爱的。”黛梅莎用甜蜜的声音问道。
“我给你带来一个很令人兴奋的消息,”杰瑞回答,“注意听,你一定会大吃一惊的。”
“什么嘛?”黛梅莎有点耽心的问。
“从下个星期天到星期六,我把房子整个租给人了。整整一个礼拜。”
“租给别人……你的意思是……?”
“就是我刚才说的呀!”杰瑞说着一头倒进一张沙发上,沙发被他的重量压得吱嘎响。
“可是……为什么?做……什么呢?租……给谁?”
这个问题从黛梅莎口中冲出。哥哥沈默了好一会儿,回答:“租给了崔法侬伯爵。”
他看到黛梅莎睁大了双眼,马上接道:“你先听听他出多少租金。”
“可是,他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呢?”
“这很简单,”杰瑞回答,“伯克内尔的皇冠羽旅馆前天晚上失火烧毁了。”
“烧毁了?”黛梅莎叫起来,“多可怕!有没有人受伤?”
“我不知道,”哥哥不在意地回答,“可是崔法侬包下了整个旅馆,要住上整个赛马周!”
“所以他现在无处可去了。”黛梅莎慢慢地说。
“他简直就是绝望透了,”杰瑞回答,“你跟我一样明白,现在在这个地区根本找不出一间空房间,连一个空床位都没有。”
黛梅莎晓得这是实情。
阿斯考特赛马场距离首都将近三十哩,不像艾普森马赛,从伦敦去一天就可到达。
只有少数公子哥儿每天骑马往返。他们也必得中途换马才能及时赶到。对大多数的与会者而言,他们得在那儿停留整整五天。这使得阿斯考特的邻近地区人满为患。
她和哥哥都晓得,如果那位幸运儿得以应邀到温莎堡或其他的乡间宅院做客,那就一点问题都没有。不过,他得付得出天文数字的租金才行。
否则的话,他只有挤在极不舒适的附近旅馆里。那些旅馆还要因这种特权大敲竹杠。有时候从马场回来的客人居然发现自己要睡在沙发上或甚至要在炉旁打地铺。
不用哥哥说黛梅莎也可以想像,在赛马前夕,较高级的皇冠羽旅馆被烧毁是件多麻烦的事。
杰瑞告告她事情的经过。
“昨天晚上我们在怀特俱乐部饮酒,崔法侬知道了这个消息,当下就问:‘我这下可怎么办?’没有人答腔,他继续说:“我有五匹马参加比赛,其中一匹是克鲁萨德。它们已经在到伯克内尔的路上了。”
“克鲁萨德?”黛梅莎几乎是摒著气重复。
那是她一直想看的马。它已经赢过许多场比赛,每一家报纸都撰文颂赞它的外型和速度。
“不错,就是克鲁萨德!”哥哥再说一次,“要是它不参加,我就输惨了。”
“唉!杰瑞,你怎么可以?”黛梅莎喊道,“你明明答应过我,在把你欠的帐款还清以前不去赌的。”
“可是克鲁萨德是稳赢的啊!”杰瑞回答,“伯爵自己也在它身上下了一大笔赌注。”
“伯爵输得起啊!”黛梅莎静静的说。
“我现在也行啊!我把屋子租出去了呢!”
“你是说,”黛梅莎问,“你真的要让崔法侬伯爵和他的朋友随从到这儿来吗?”
“这正是我要跟你说的,黛咪,”哥哥回答,“别不情愿,他为这付的代价不小呢!而且天知道我们多需要这些钱!”
“多少?”
“一千金币。”
杰瑞的志音很显然地透着得意,可是妹妹却瞪著他,好像没听清楚似的。
“一千金币!”过了好一会见她才重复,“这………简直………不可能!你不会………是说真的吧?”
“我告诉你他简直绝望透了,”杰瑞回答,“咖啡屋里挤得要命,他四面观望,好像突然想到座中某一个人说不定在附近有楝房子可以借他。然后他把眼光转向我。
“我好像记得,兰斯顿,你住在阿斯考特附近。”他缓缓的说。
“是的,大人,”我回答。
“你的房子是不是住满了人?”
“没有,大人,”我回答,“可是我不认为它能符合您的要求。”
“在这种情况下,任何有屋顶的东西都能符合我的要求。我想,你那儿有马房吧?”
“是的,有马房。”我回答。
“有多少间?”
杰瑞把手一摊。
“我跟他说了实话,黛梅莎,我还能怎么样?”
“再往下说嘛。”妹妹要求。
“大约有四十间,大人。”我回答。伯爵马上站起来,把我拉到一旁。
“我如果做你们家的房客,你会不会拒绝?”他问我。
“当然不会,大人!”
“那你为什么很犹豫的样子?”
“那房子已经很旧了。而且,因为我不常在家,屋里没有什么仆人。”
“那没有什么关系,”伯爵说,“我可以把我的厨师、管家带过去,连需要的仆役一起去。”
我没说话,过了半晌,他说:“一千金币一个礼拜,你认为可以接受吗?”
杰瑞停下来,好像仍沈浸在当时他听到这惊人数字时不敢置信的心情中。然后,没等妹妹开口,他就说:“就这么决定了。明天他就会和他的同伴到这儿来。今天晚上马还会先过来。”
“可是,杰瑞,我们怎么能和他们配合呢?这里只有嬷嬷和老贝茜能做事啊!”
“如果他觉得不舒服,也只有怪他自己,”杰瑞摆起架子来了,“一千个金币!黛梅莎,想看看!”
他略感不安地瞥了她一眼,说:“我正打算回来渡完这个夏天呢!”
妹妹知道这表示他真的一文莫名了。
没有人比她更清楚他根本不可能拒绝这么高的价钱,不过他可以预见重重的困难摆在前头。
兰斯顿家族从亨利八世时代没收教会财产起就住在兰斯顿庄园。
这些年来,兰庄也加盖、改建过,却仍旧保持原来细尖形屋顶、盘旋的烟囱和菱形窗,也仍然带著那股神秘气氛和超凡出尘的感觉。黛梅莎一直认为因为这座庄园起初是奉献给西安教修士的,所以才会那么不染尘烟。
几世纪来,兰斯顿家族的产业一直悬殊很大。有些族人极端富有,拜官进爵,权重一时。有的族人却全是些浪荡子,散尽千万家财。
父亲和祖父都属于第二类型,所以事实上杰瑞除了这楝房子和几亩林地,几乎没有承继到什么祖产。
他当然希望大部分时候能住在伦敦,结交那些摄政时期声名狼籍的纨绔子弟。
这些人现在仍是新加冕的乔治四世周围娱乐圈的核心份子。
杰瑞要在伦敦享受花花世界,黛梅莎只能静静地待在家里过日子。
她从来没有接触过别种生活,所以她也不会渴望什么社交生活。如果母亲还在,如果家里有点钱,她一定会被引进社交圈的。
老实说,她的确安于这种日子,帮帮老保姆整理房子,料理一下花园,剩下来的大部份时间就读读书。
哥哥无法在伦敦养马,因为他负担不起,所以骑哥哥的马成为黛梅莎最快乐的一件事。他有一匹赛马,叫做火鸟,他对它抱有莫大的期望。他把火鸟留给妹妹和老马夫亚伯特训练。亚伯特从他们孩提时代就在兰斯顿庄园服务了。
亚伯特一直坚持要让火鸟参加阿斯考特大赛,由他的孙子杰姆·亚伯特做骑师。
杰姆是在庄上长大的。每一个稍具知名度的马寒中,总有一些一年轻骑师在找寻机会上场。在他们当中,杰姆算是较受注目的。
黛梅莎就是从杰姆那儿知道克鲁萨德那无以匹敌的外型和杰出的表现。但是崔法侬伯爵的名字却是从哥哥那儿知道的。
“你现在所要做的,”杰瑞说,“就是尽量把屋子收拾整洁,多找些帮手,还有寻个住的地方。”
“找住的地方?”黛梅莎非常吃惊地问。
“你决不能留在这儿,”他回答,“这里全是些光棍,而且,不管怎样,我常向你提起,崔法侬是个男人中的男人。我钦慕他,可是绝不会让他和我的妹妹有所牵扯。”
“可是……杰瑞……我能去那儿呢?”
“一定有地方的。”他不在乎的回答。
“可是,如果我走开,嬷嬷和贝茜不可能独自料理这边的事啊。而且,老杰一定会忘记把煤搬进厨房,更别提清理地板什么的。他越来越老迈了。”
“你不可以待在这里。没有商量的馀地。”
杰瑞的语气暗示妹妹,他耽心的是伯爵。
“他真的那么坏吗?”她问。
她不用解释自己指的是谁。
“只要牵涉到女人,他就是魔鬼,”哥哥回答,“除了他以外,我从没见过任何人能骑得更好,懂得更多马经。从每一个角度来说,他都算得上是运动家。”
“你常常谈到他。我常以为他不是……一个好的朋友。”黛梅莎温和的说。
“朋友!”杰瑞叫了起来,“我才不敢这么抬举自己呢!他只把极少数的人当作是他亲近的朋友。他对我不错,把我算是他们一夥的。我崇拜他,我当然崇拜他。他比任何一个公子哥儿都杰出。可是,老天爷,谈到女人……!”
“他没结过婚吗?”
“早结婚了。”
“我……没想到。你从来……没提起过伯爵夫人。”
“她是个疯子,被关在一个疯人院里,已经十二年了哩!”
“疯了!真可怕,你一定很为他…难过。”
“为崔法侬难过?”杰瑞笑了,“没有人会替他难过的。他的财产比任何一个英国人都多,就和克罗索斯一样富有。据说皇上在摄政期间,他贷了一大笔款子给皇上,还不必还哩!”
“可是,他的妻子神经失常……”
“他自己倒不觉得怎样。倒是对那些想登堂入室做伯爵夫人的女士而言,是个不小的阻碍哩!”
“说不定他也想再结婚。”
“只要他太太活著,就不可能?何况,我敢保证这个束缚到他而言反倒有利呢!”
杰瑞有点酸溜溜地笑著说:“要是他让那位女士伤心流泪,她根本没法儿怪他,因为她从头到尾都晓得他根本不能娶她啊!”
“我可以了解……那种情况。”黛梅莎说。
“你什么都不了解。”哥哥打断她,“我绝不让你和伯爵有任何接触。就这么决定。你今天晚上就离开这里,别再跟我争辩。”
“以是,我能去那里呢?没有人陪著我,我一个人怎么到诺桑伯兰的伊莉莎白姑妈家去?如果我带嬷嬷一起去,我相信贝茜才不肯一个人做任何事情。”
“老天!你是在找不必要的麻烦嘛!”杰瑞喊道。
“我没有啊!我发誓我不是在找麻烦。你和我一样清楚,是我在打点这个家的。亲爱的,我们得面对现实呵!你回家住的时候是我作饭给你吃,是我照管衣服、整理房间和打扫清洁的。”
“你不在的时候,那就雇个人来做这些事好了。”哥哥有点恼怒的说。
“雇谁呀?”黛梅莎问,“每一个有两条腿的,可使唤的妇人都早被约去服侍赛马会的客人了。”
这是无可争辩的事实。杰瑞找不出话来回答。
“何况,”黛梅莎停了一会,继续说:“我才不让那些陌生的仆役弄坏我们仅存的几样东西,像妈妈以前常用的真蕾丝床单和她亲手绣的那些美丽的枕头套。”
哥哥正要开口,她突然叫了起来。
“我想到了。我晓得可以怎么办了!我解决了所有的…问题。”
“你要去那里?”
“到修士房去住!”
“ 修士房?”他回应着。
“我睡在那里,”黛梅莎说。“没人会知道我在屋子里。你们去赛马的时候,我可以把房子弄乾净,把东西预备好等你们回来。”
杰瑞若有所思地望著她,慢慢地说:“我不喜欢这样,这太危险。”
“危险?”黛梅莎不解。
他并不准备回答,却像是第一次以不同的眼光注视著妹妹。
他太熟悉她了,直到现在才发现她是多么可爱。她的美和他在伦敦认识的女人大不相同。
她那小小的鹅蛋脸,大而深邃的眼睛,近乎紫罗兰色。她年轻又带著些许稚气。
兰斯顿家人的特徵是眼睛在某些亮度下会呈现出淡紫色。
杰瑞完全是兰斯顿家的翻版。黛梅莎却承继了父亲的眼睛,遗传了母亲的头发。那是一种淡淡的金色,浅得有时看起来像银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