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玄机靠在他的肩膀上,两只小手想在他身后互握,却握不着,似乎暗示这幸福怎么努力都是捧不着、抱不稳的,这么一想,眼泪就唏哩哗啦的流满面,柔肠百转了。
第四章
五日后,凌隐霁来杜馆与杜棹广商量有关禁航旨所有事宜。
杜棹广虽贵为王爷,却鲜少上朝,如今凌隐霁远调至昆名,朝中必须有人持续向皇上提醒,以免皇上被那些老臣子给动摇,将他之前的苦心全都抹煞。
「好,就这么说定。」杜棹广看着他。「你要好好保重。」
「我明白。」他的目光飘向绿苑置处。「我去跟弥月他们告别。」
「隐霁……」
他回头看表哥,眼中盛着疑问。
杜棹广略有迟疑——
「你是知道的,我是何等重视玄机,当年我痛失爱妻,为抚伤痛而远渡重洋,到异国去探访以求遗忘,后来我遇见玄机,恍然惊觉家中仍有三名稚子待我抚养,于是我回来了,也带回玄机。所以对于玄机,我一直有分奇妙的情感在,想将她许配给雨陇,并非雨陇为吾儿,而是我能确定雨陇可以让玄机幸福;倘若他们相爱。」他顿了顿,干咳了声,眼光如炬地望着他。「你该明白,我是不会准许玄机去当人家小妾的。」玄机不是皇族之后,所以在十分注重血统的臻肃王朝中,她无法成为正室,仅仅只能当个小妾,可是他怎么教玄机这么委屈呢?若大房心地广厚,真心对待玄机且罢,万一遇上一个城府深沉又心肠狭小的大房,依玄机淡泊的脾气,不就被咬得死死地?!不,他无法接受!
凌隐霁不语。
不讶异表哥如何得知此事,杜馆人多口杂,消息难免走漏,而他在乎的仅有表哥的看法。
「你一向深熟远虑,这件事但愿你能三思而行,别乱了。」杜棹广语气十分平淡,却使人无法忽视其中的沉重威严。
凌隐霁若有似无的点头,走出越语厅,探视了弥月和重璞,最后来到了绿苑。
艳阳金照,绿苑显得绿意盎然,树梢叶尖像洒了一层金光,翠绿中带有生气。
他静静的走过林间小道,走近背对他的玄机,石桌上摆满了笔墨、宣纸,纸上写着词句:
念武陵人远,烟锁重楼!唯有楼前流水,应念我,终日凝眸,凝眸处,从今又添,一段新愁!
她目光幽远,神情瑟忧,与满苑的朝气显然突兀。
看着词,凌隐霁若有所悟,将手轻置在她肩上,她一惊,抬眼望入他深情中带有克制的眼。
「表叔」鱼玄机站起身,蓝眸凝视着他。心中微叹,不知多久,才能再见表叔一面。
他将她搂入怀中,紧紧依着她那颗金色的头颅。她的词、她的人、她的声音,甚至她的眼神都让他觉得这次离去,是把自己身体的一部分给遗留在这儿了,去昆名的他将不再完整。
「明天,我便要起程了。你……要保重。」
她拼命的点头,泪水却滚落一脸,沾湿了他的前襟。
「你也要保重,好吗?」
「好。」他望住她,吻去她那晶莹的泪珠,却情难自己地吻上她的唇。「别让我担心你。」
她紧紧握住他的手,点头,眼光殷切地看他,眨也不眨,恐怕一眨他就会消失一样。
「何时,你才会回来?」
「之后,表哥会代我上朝,向皇上请求让我回来。如今要等的,就是皇上的首肯。」他发出内心深刻的说:「等我回来!」鱼玄机不禁哽咽,泪眼朦胧。轻声低吟,柔情万丈,犹如涓涓江水由樱唇里倾泻而出: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风残。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蓬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她深深望他。「此情不渝。」
凌隐霁蓦地一恸,心像有千万只刀子在割一样疼痛。玄机啊,你这片情深似海,无以回报呀!
「别难过,此次别离是为下一次相聚所铺路,我们理当开心才是。」摸向她发上的鱼儿簪。「我永远忘不了它,是它让我们相遇、相恋。若我是杜馆里第一次见你,恐怕就不会发展到这种地步了。」他会真正的将玄机当作侄女一般疼惜,尽管乍见时有所惊奇,但绝不会掺入其它情愫。
她取下鱼儿簪,慎重地放入他手掌。
「勿忘。」
他定定瞅住她,猛地一把拥她入怀,俯首吻她,重重地吻她,像要她明白他内心的离愁依依和深情缠结。
她亦热情回应他,玉手牢牢搂住他脖颈,娇躯密不通风地紧靠,胸臆间愁海翻腾。
爱,是这般惹人愁斛万斗。???
碰的一声,玄机的房门猛地被踢开,里头的玄机和重璞及渌水全一致地转头看。杜弥月那张俏颜气得红通通,嘴巴不服气地翘个半天高,一入门,便抓起茶壶倒茶喝。
「怎么了?」杜重璞瞄她一眼,瞧她闷声不响地猛喝茶,不禁皱眉。「谁又惹毛了咱们杜家大小姐?」闲暇无趣,便跑来玄机房里看她刺绣,才不到一刻钟,他那近日来净忙着练武的姊姊竟然气呼呼地跑回来。这倒奇了,只要是杜馆学徒们都应知,杜家大小姐长得花容月貌却牙尖嘴利,不知好歹去招惹的下场通常都是被刮的无地自容,怎么还有人敢去惹她,还能让反应一向敏捷的姊姊气急败坏的跑回来?!他忍不住心底的好奇,小心的开口问:「你别老喝茶啊,告诉我们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杜弥月重重吐口气,看了他们一眼,又继续喝茶。
「弥月,你别喝了。」鱼玄机挡住她的手。「发生什么事了?」
杜弥月咬下唇,无意间瞄眼玄机,目光就此定住。
「你怎么了?看起来郁郁寡欢的样子。」
鱼玄机轻摇头。表叔离开已经一个多月了,想念他的心益发强烈,所以眉间总不经意的蹙起,连杜爷也问她怎么了。她不敢说,怕杜爷不高兴,于是净闷在心里,合得自个儿都闷闷不乐了。
「别扯到我身上,先说说你自已。」
她扁起嘴,冷哼一声。
「都是那个郭上林啦,我都快被他气死了!先前他向我提出成亲,我已经一口回绝,没想到他竟如此厚颜无耻,缠着我问理由,我也告诉他了,没想到他连信都不信,硬说有人从中作梗,甚至诬赖是爹爹!我好说歹说,废尽了唇舌,他就是不信,好啦,不信就不信,我才懒得理他。谁知……他今天居然得寸进尺,公然在练武场当着大家的面要我答应嫁他!我气得都翻脸了,斩钉截铁地拒绝,孰知他旧调重弹,再度诬赖是爹作梗,还大肆宣扬!真搞不懂他心里还想什么,有了小梅还不满足!」她猛地一顿,吐吐舌。怎么把人家的私事给掀出来呢!不过郭上林那副憎恨的模样还真看得她心惊胆战呢!爹爹说过他个性极自我,能如此低下求她与他成亲已属不易,而他误会爹爹从中作梗,那么,他会做出什么令人意想不到的事呢?「小梅?」杜重璞问:「这又关小梅什么事?」
她看看重璞,又看看玄机,再看眼渌水,当下一叹,无奈的说:
「言多必失啊!你们可不能说出去喔,否则我会被小梅给怨死的。」
「好啦,你快说。」重璞不耐的催促。
「那次是无意间撞见的,郭上林趁着夜深时,偷偷潜入小梅房里,我原以为是偷儿,便悄悄跟上去,想来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不料却听见小梅房里传出笑声和……温存私语,所以我知道了他们的关系,一心想让他们成连理,郭上林却不愿意,可怜小梅赔了身子还是抓住不郎心。」
渌水睁大眼,讶异外表乖巧含蓄的小梅居然会如此开放。
「可是……他们俩相处模式就像陌生人一样,谁想到他们竟然是……是这么亲密。」
「不止你们不相信,连我这个亲眼目睹的人都难以置信,之后几天我还暗中观察他们过,相安无事,俨然不像是有亲密关系的人,尤其是郭上林,无情得教人摇头,倒是小梅无意间会流露出对他的浓情蜜意。唉,谁叫小梅是我的贴身丫环呢,没办法置之不理。」
杜重璞眼一转,有妙计在脑中形成。
「那我们就让他们顺理成章的成亲啊!」
「我不说过郭上林不要吗?」杜弥月眼一翻。
「就让他要啊!」
鱼玄机细心,发现他脸上那抹自信的微笑,问:
「重璞,你想到办法了吗?」
「是想到了,不过——」杜重璞看向弥月,笑意逐渐敛去。「之前有件事要解决。」
「事?」杜弥月一头雾水。
「黄叔叔和爹爹在书坊。」他冷言,与之前调皮稚气的模样迥然不同。
鱼玄机盯着他的改变,感到纳闷。
黄叔叔?差点就忘了这号人物,杜弥月笑了起来,曾答应过重璞要解决黄叔叔对玄机的「畸恋」,不能言而无信。她起身,往书坊方向走去。
「弥月,」鱼玄机即时在房门口抓住她。「为什么你们之间的对话我都听不懂?」
杜弥月笑看她,莫怪黄叔叔会动心,玄机的艳若桃李连她一介女子也忍不住多看几眼。
「你不懂比较好。」杜重璞斜倚门柱。
「为什么?」鱼玄机蹙紧细眉,挽起的金丝凌乱了几绺,看起来有着慵懒雅美,别有一番楚楚风韵。
「不为什么。」杜重璞摇摇头。重璞虽年稚,骨子里也有着和杜棹广同样的固执和随性,他明白什么叫敬老尊贤,但前提须为对方作为光明磊落,如黄预评垂涎好友之女这种不耻行为,尊敬成了一种亵渎。
「重璞——」鱼玄机拉住他衣角,哀求着。许多时候,重璞像个大哥哥般照顾她,尽管他减她四岁,却有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的悍然本领,完全得到了杜爷的真传。那么,在外地历经风浪数年的杜大哥,肯定有更形于外的气势,她模糊的想着。
杜弥月耸肩,折角弯去,眼一转,被一直伫立在墙面处的黄预评给吓了好大跳。
「哇!」她大叫:「黄……黄叔叔,你想吓死人啊!」
玄机、重璞和渌水跑来,瞪大眼。
「黄叔叔,你在偷听我们说话吗?」杜重璞双手交叉于胸前,一脸不悦。
「呃——」黄预评狼狈的搔搔头,脸上布满尴尬和难堪,不安地看着地上,不敢抬眼。「怎么会呢?黄叔叔何必偷听你们这些小孩子的谈话,我只是……碰巧来到这儿,然后遇见弥月,她吓到,你们赶来而已……」他看往鱼玄机,那耀眼的金发依旧令他心荡神驰,可是,玄机却往重璞身后躲去,闪开他的视线。
「是吗?」杜弥月挑眉,似乎不太相信,但她说的话却与神情背道而驰:「这里是玄机是闺房,」她指。「闲来无事尽量别来,因为怕被当作登徒子,那可不好,尤其黄叔叔又是爹爹的朋友,更应洁身自爱。」似是无心的随口提起,却有浓浓的警示意味。
黄预评一怔,一张三角脸全胀红了。
「我……我明白。」他看了玄机一眼,仓皇的转身跑走。还大意的撞倒摆置在门槛边的花盆。
杜弥月唇边扬起一弧自己才明白的微笑,随后望向重璞,却瞧见他不予苟同的眼光。
「你不该告诉黄叔叔玄机房间的位置。」
她没辩解,只是抿嘴耸肩,装出一脸无辜样儿看着弟弟。杜重璞叹口气,拉出身后的玄机,她湛蓝的眼底盛着不解和无邪,怯怯懦懦地站立。她应该隐约发觉到事情有关于她,轻搂住她,却不知该说什么了。???
蝶懒莺慵春过半,花落狂风、小院残红满。
午醉未醒红日晚,黄昏帘幕无人卷。
云鬓蓬松眉黛浅。总是愁媒、欲诉谁消遣。
未信此情难系绊,杨花犹有东风管。
杜重璞手中拿着宣纸,上头写着这道诗。这是他由玄机房中拿来的,想不透玄机怎么写出这么愁绪万斗的诗,她心情不好吗?一股正义感导使他要找出玄机,好帮她解开心结,直觉的,就往绿苑奔去。
「少爷,你不能进去啊,小姐有吩咐今天不想见任何人。」渌水一边拦着杜重朴,一边着急的喊:「少爷,您别为难我这做丫环的啊!」
「为什么不能进去?这绿苑虽然是玄机的私人地方,可是本少爷一向是出入自由的,今天倒奇了,居然不能进去!」杜重璞哼了一声,大步跨进绿苑,可怜这渌水丫头,三步并两步的跟在后头,追的上气不接下气,好几次都险些跌个四脚朝天。穿过林间小道,凉亭中杳无人迹,他左顾右盼,引吭叫着:「玄机,你在哪儿?」
「我在这儿。」声音由假山后头传来的,他循声而去,看见鱼玄机蹲在地上,拿着小铲子将一颗颗小种子埋到泥土下,裙摆、袖口都无可避免的沾上一些尘沙,一头闪亮的金发由头巾捆绑住。
「你在做什么?」杜重璞蹲在她身旁,大感兴趣的问。
「小姐——」渌水气喘如牛地瞪着他们,为自己的失职感到内疚。
鱼玄机温婉一笑。
「没关系,你下去吧。」
渌水点点头,看眼少爷,必恭必敬的退下。
「怎么突然不让人进来呢?」杜重璞皱起居。
「没事,只是想一个人静静。」
他盯着她。
「自从表叔去了昆名之后,你似乎没有笑过了。」
「你太敏感了,现在我的心思全放在养花身上,没有什么力气去专注别的事物了。」
「那更奇了,你一向只喜欢绿色植物的,竟然种起花来。」而且整个人像瘦了一圈,原来艳丽的脸庞此刻少了稚真,多了一分妩媚,眼底有某种折磨在煎熬,像一个为情所困的女孩。「你是为感情所苦吗?」他随口说说,原要以大笑来结束这荒谬的想法,但玄机那惊讶躲藏的表情却教他怎么也笑不出来了。
「你不开心?」他紧张的问。
「没,整天待在绿苑,有啥能令我不开心?」她轻笑,看起来却显得凄凉。转身背对他,继续栽种花种子。
「你别哄骗我了。」他一手各扣住她双臂,不容许她再逃避,全身神经绷得紧紧地。「你说,发生什么事了?任谁瞧了你这模样,都不信没事的。」思绪一转,他喉咙倏地收紧,硬声问:「关于表叔,对不对?你回答我啊。」她眼里浮现的泪光更教他心寒了几分。
「重璞。」她垂下眼脸,忍不住轻轻啜泣。「我心里好苦,好想他,想的茶饭不思,但我却无法见到他,他现在过的怎样,在昆名习不习惯,我完全不清楚,又不能去问杜爷,我觉得我快崩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