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人的胡说八道正使我不自在呢!”潘朵娜说。
“我倒不觉得……”
罗德瑞叔叔插嘴。他把潘朵娜拉到一边,附耳叮咛:“那个年轻人对你没什么用,不要对他浪费时间。”
潘朵娜把这种只有在结婚的前提下,才能与人交谈的方式当作“恐怖”的事。她知道叔叔卖掉房子的现款充其量只够维持短时期,不敷一生之需。若想长久维持目前生活水准更是不可能。她问他:“如果我是有钱人,为什么从没送过他们昂贵的礼物,或捐赠过大笔现款?这样别人不觉得奇怪吗?”
“愈是有钱人,手头就愈紧。”叔叔笑了起来,“他们认为你能加入他们的圈子就够好了,用不着付出大笔的钱。一个女人永远不必把手伸入口袋里,那类事交给我办就行了。”
潘朵娜倒落得清闲,身上一毛钱也不带,就连作礼拜的奉献钱也是临时向叔叔要的。
这里的礼拜仪式与家乡的迥然不同。在故乡的灰色石教堂里,透出一股安静虔诚的气氛,这儿却只是一批花枝招展的人聚集在汉诺威广场的圣乔治教堂,各别坐在高价租来的包厢里,有些上面还刻了名字,与其说是作礼拜,不如说是交际应酬。闲聊声从未停过,女人吱吱喳喳的评头论足;男人就是在礼拜仪式中,也互相传递着赛马的消息。
潘朵娜觉得教堂是唯一可和母亲通消息的地方。想到母亲,使她无法专心祈祷。
礼拜完了,大家从通道走出去,赫然发现自己竟然与考赫特同行。
他向她询问下一次见面的时刻。她却巴不得叔叔赶快来替她解围。
一股突生的怒意,使她深觉考赫特就像一朵鸟云横亘在前,挡住她的阳光 “今天有什么节目?”
三人坐在柏克莱广场的客厅时,威廉夫人问道。
“考赫特邀我们驾车去雷尼拉持。”叔叔答。
潘朵娜的心为之一沉。
“但我谢绝他这个建议,”他继续说,“他就邀我们今晚参加一个盛况空前的舞会。”
“哦!那她非得穿一件最可爱的衣服去不可了。”威廉夫人叫了起来。
“那当然。”罗德瑞爵士附合,“为了让二位女士今晚看来格外光艳动人,我建议先到公园小游一番,再回来睡个午觉,如何?”
“太好了!”威廉夫人叫着说,眼里散发出一种神采。
潘朵娜看得出她对能与叔叔同行,有一股说不出的狂热。
“伊蕾,我们没把你累坏吧?”他问。
“当然没有,”她回答,“你知道我最喜欢参加这种宴会了。不过自从威廉死了以后,少了个伴,就没人邀请我了。”
罗德瑞爵士冲着她笑,一语不发。有那么一会儿,潘朵娜觉得自己被他们遗忘了。
过了一会儿,叔叔在客厅里走来走去,说道:“潘朵娜现在可是社交界的风头人物了!不过,这还不够,我还要她见见谭普尔才行。”
“你是说伯爵吗吗?”威廉夫人问。
“正是他!”
“可是他鳏居五年了!”
潘朵娜非常不能忍受他们这种旁若无人的态度,就在威廉夫人说:“他也是出了名的绝子绝孙的人!”
这时走了出去,他俩没发现,还在谈话。
她走下高雅的楼梯,满脑想的不是今晚会遇到的人,而是--上校。
他的影子无时不刻在她脑海中浮现,愈拿时下这些人来跟他比,愈觉得他们鄙陋俗气。
她想,也许他就在伦敦,而且和自己相隔不远,但始终没有见面的机会。
她告诉自己:虽然他吻过自己,但他既然说过不再见面的话,那自己不是该接这个命运吗?
夜里,她老是幻想自己在他怀里,他吻着她。
她常常梦到他,更常想到他带来的奇妙感受,那是她一辈子也不会忘怀的。
她频频告诫自己:“我怎么老是这样呢?怎能再这样下去?”
她必须相信那只是一场梦,永远无法重温的美梦。
可是,就在她穿上威廉夫人选的晚礼服,准备赴宴了,偏偏又想起他来--如果上校看到了会觉得怎么样?
这套衣服是约瑟芬皇后由巴黎引进,则在伦敦流行的式样。连潘朵娜都不禁为之迷惑不已。
她从没想过,居然有一种衣服可以把她的身段衬托得这么美,这么高雅。
她的身材原本就修长优雅,在这套高腰的复古礼服陪衬下,倍增风采。再别上一朵白茶花,简直就象希腊女神一样。
威廉夫人穿了一件淡紫罗兰的长礼服,看来分外高贵。而叔叔穿起晚礼服的模样,也确实不输任何同龄的男人。
叔叔租来的昂贵马车正由两匹良驹拉着,停在门口。马夫的服饰显出良好的背景。
“如果…人家知道详情……”
她不知这样想过多少遍了,但又告诉自己,为这事耽心再蠢也不过了。
事实上,她知道即使被迫宣告放弃继承人的资格,叔叔也会编出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
他很聪明的散播关于她财产的谣言。
有一天,一位朋友跟她提起:“你叔叔那天一到怀特俱乐部,就往椅上一靠说,‘谁敢跟我赌五百英磅?你们绝对猜不着我遇到了什么事。’”
大家都笑了起来,有一两个人乱猜一通…
他看出潘朵娜在仔细聆听,便继续说下去:“你叔叔就大声说:‘你们全猜错了,站在你们前面的,就是一个拥有大笔遗产,姿色绝佳女孩的财产管理人、监护人兼保护者。’”
“当然我们都很惊奇,这时,他才把你要来伦敦的消息告诉我们。”
“罗德瑞叔叔一向对我很好。”
潘朵娜觉得自己有必要回答些什么。
“当然,他没有理由不这么做”。
他冷淡的回答。她知道他想起罗德瑞爵士今后可以过奢华的生活了。
她到伦敦一星期后,就知道叔叔蓄意散布的谣言已不胫而走,从怀特俱乐部传到别的俱乐部,再传到领导社交活动的女士耳中。
就在他们搬到柏克莱广场不久之后,邀请函如雪纷至,威廉夫人看到一些请帖,就摇头说:“潘朵娜不该认识这些人。”
她的语调还算优雅,罗德瑞爵士则当场把它们撕毁,丢到字纸篓,不理潘朵娜提议写张谢函什么的。他说:“用不着对这些人浪费笔墨。”
有些信让他发笑,他对威廉夫人说:“我从没想过会被邀到兰罗肯斯去,光是闻到他们车子下面滚动的钞票味,就够过瘾了!”
“你少刻薄,”威廉夫人说,“你明明知道侯爵的四个儿子还没结婚,而且长子会继承所有的财产和名份。”
罗德瑞爵士把请帖递给潘朵娜,吩咐她:“尽量接受它!”
威廉夫人走开后,他又加上一句:“你不必对那些被邀请的年轻人表现兴趣,只要注意主人就行了。”
潘朵娜尬尴极了。
其实她的外型年轻、害羞、天真,反而让她有一种令人无法抗拒的魅力,每位男士都萌生一股要保护她的欲望,这种吸引力实在和金钱无关。
“在某些事情上,我或许是个傻瓜。”叔叔有次对威廉夫人说,“但对女人和马,可是绝对内行的鉴赏家。我一看到潘朵娜,就知道她会大红大紫,果然没错。”
“一点也没错!”威廉夫人说,“今晚很多女人都在说她有多美,有多谦虚,更何况还拥有那么一大笔遗产。”
她笑着对潘朵娜说:“亲爱的,我可以告诉你,这有多光荣。不仅绅士夸奖你,连女上都赞不绝口呢!”
潘朵娜又想到,万一真相揭穿了,那些人一旦知道自己欺骗了他们,会有何感想?
但叔叔一点也不耽心,只有她在穷紧张。
马车驶向雷斯公园。威廉夫人问罗德瑞爵士:“威尔斯王子今晚也会来吗?”
“当然会啦!”罗德瑞爵士答,“伊蕾,你今晚在伊莉莎白夫人面前一定要装得愉快点才好。我知道你们不欣赏她,但她也是个好女人呀!”
“好多人却为了她和威尔斯王子的事情深痛恶绝!”
威廉夫人板板的说。
“哦!我可不以为然,希望你也别这样才好。”
他回答。潘朵娜知道,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时机,来欣赏伦敦社交季的奢华生活。
经过九年战争后,英法签署了亚蒙条约,奠定两国间的友好关系,不仅是贵族,连广大的民众也为了和平景象欢欣鼓舞。
以前为了男主人或儿子留守军中而关闭的房子,现在又重新开放了。威尔斯王子为奢侈浮华的风气开了先河,追求时髦的人士都纷纷效尤。
大宅外一片金碧辉煌,一长列马车排在门口,马匹都装上银鞍,仆役的制服闪亮耀人。
大厅入口铺着红色地毯,一位戴假发的仆人持着火把,站在那儿。
每位宾客都雍容华贵,艳丽非凡,远超过潘朵娜以前看过的衣着。
挂在天花板的吊灯插满千只蜡烛,灯火辉煌。
一簇簇花朵散发出的香味,混合着巴黎香水的味道,几乎令人窒息。
低低的交谈声、发亮的徽章、闪亮的纱巾混杂在一起,仿佛每个宾客头上都戴了一顶皇冠。
这对潘朵娜来说不啻奇观,但对罗德瑞爵士来说只是一场老朋友的聚会,因为他几乎认识每一个人。
潘朵娜知道,这批客人都很有来头。
墙上挂着名画。她刚进入客厅,就发现一些考究家具颇堪玩味。她正想仔细欣赏时,宴会司仪开始通报:“罗佛敦子爵、子爵夫人!俄罗斯大使!里温公爵夫人!柏克莱伯爵、伯爵夫人!……”
终于轮到他们出场。
“威廉夫人、潘克登·潘朵娜小姐、罗德瑞男爵。”
他们入场后,威廉夫人就和一位戴着镶钻头巾、项圈的女人攀谈起来。那女人长了一头灰白的头发。
“亲爱的伊蕾,好久没看到你了。真高兴你把潘朵娜带在身边,我听过不少有关于她的传说呢!”
她说着就把手伸向潘朵娜,潘朵娜正忙着向她屈膝行礼。
“希望你能尽情享受这一季的活动。”女主人温婉的说,“请你务必会会我的女儿--爱蜜儿,她才回到沦敦。”
潘朵娜和一个个子高,肤色微褐的女孩握握手。那女孩热忱得奇怪,她紧握潘朵娜的手,说道:“我听说你是从约克郡来的,她说,”“我正在奇怪我们为什么素未谋面呢!您说是不是,艾杰!”
她转过头去,跟另外一个人说。突然潘朵娜觉得呼吸快要停止了,全身都不能动弹,就跟一座石像一般。
站在那儿的不是别人,正是上校。
他身材高大,自然有一股逼人的英气,四周的人都为之黯然失色。
潘朵哪只觉一阵晕眩,不晓得爱蜜儿在讲些什么。
“让我来介绍一下,这是我的未婚夫查斯特公爵。这位是潘克登·潘朵娜小姐。”
她似乎被人推了一下,才想到要行礼。
他也向她行个礼。
她简直无法和他握手,他也静止不动。他仿佛也和她一样呼吸困难。
潘朵娜的视线和他交会了,经过好长好长一段时间,忽然看到威廉夫人在前面等她,就走了过去。
她脑中一片空白,塞满客人的房子似乎浮动起来,每样东西都蒙上了雾,她无法再仔细分辨任何人、任何事。
“你没事吧?”威廉夫人问,“你的脸色好苍白。”
“我想……太热了…”潘朵娜漫应着。
威廉夫人领她到敞开的窗前,同情的说:“这屋子实在太闷了,再等几分钟你就会好些的。”
“当然!当然!”活朵娜喃喃的说。
“要不要你叔叔倒杯酒来?”
“不,不用了,我……没事…。”
威廉夫人开始打量窗外的花园,仿佛让潘朵娜有多一点的时间,好缓和这阵晕眩。
“这些灯笼真可爱!”她说,“真让人有置身乡下的感觉。”
这话使潘朵娜想起上校吻过她的那片白桦树。阳光由银白的枝叶间洒下,竟也成了那个奇遇不可缺的部分。
“他说过我们不会再见面的,但现在他却在这儿出现了,而且就要和屋主的女儿结婚。”
她默默的冥想着,叔叔及时出现,跟他们站在一块,开始一这串的介绍。但她什么也没听过去,她没有注意别人说了什么,或自己答了什么…。
不久,他们离开接待室,到舞厅去。
舞厅在屋子后头,一端开向花园。
整个舞会里,潘朵娜只注意一个人的行踪,只盼望一个人出现--独一无二的“一个人”。
不晓得怎么搞的,她竟和考赫特一起站在花园里。
“终于有个和你单独相处的机会了。”
他的声音原原浊浊的。
“我想。我叔叔正在找我呢!”潘朵娜木然的说。
“暂时忘了你叔叔吧!潘朵娜!”考赫特郡主说,“我希望亲自听你回答我的问题。”
潘朵娜和他站在一个悬着中国灯笼的树下。这儿离舞厅不远,三五成群的人在那儿聊天、散步。
她并不害怕,只是在努力思索何以查斯特·艾杰上校会变成公爵时,身旁却有个絮聒的男人,真把她烦透了。
“怪不得…,刚见他时觉得他那么偏激冷漠。可是,后来…”她合上眼睛。
考赫特这时却不识相的说:“我并不想烦你,只不过想让你明白,你对我有多重要……”
她的手向前一抓,仿佛在寻找支柱,他连忙扶她坐到树下的凉椅上。
“天气实在太热了,很多人请客都喜欢找一大堆客人,把场面搞得跟保守党总部一样乱哄哄的,教人难以忍受。我这就去给你倒杯香槟来。”
潘朵娜闭上眼睛,为他的离去感到庆幸。
此刻她太需要静静的思考了。
“潘朵娜!”
突然有人叫她。
她望着向她走来的人,灯笼的光线刚好照着他的头发。她站起来,感到他紧握着她的手。他说:“我一定要和你谈谈。”
她向四下望望,说:“考赫特郡主去帮我倒香槟了。”
公爵一语不发,带着她穿过树林,爬上草坡,走向一丛阴暗的灌木。
这个地方灯笼刚好照不到,只有一点点亮光。
他松开她的手。潘朵娜藉着月色,细细的看看他。
“你怎么会跑到这里来的?”
公爵问她,仿佛有股谴责的意味。潘朵娜急促的说:“请别跟人提起认识我,或在那儿见过我,否则罗德瑞叔叔会生气的。”
“我明白了,原来你叔叔就是罗德瑞爵士。”他说,“但我在梅尔山庄时,却没把他和你联想在一块。虽然他也是我们俱乐部的会员,但我和他不熟。”
他仿佛在自言自语,潘朵娜低声说:“你说过我们不会再见的。”
“我们不是又见面了吗?潘朵娜,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请您……不要问我…问题。”她结巴的说,“我没告诉罗德瑞叔叔……你在梅尔山庄……住过。……所以,没…人…知道我……,请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