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知道,就像我常说的,人们都是又卑鄙又长舌的,你瞧!我看顾你们母女数十年如一日,可是,谁又信得过一个下人的话呢?”她说这话倒不在自嘲,只是实话实说罢了!
她又继续说:“你是个多愁善感的女孩子,最好还是照我的话做,忘了我们的客人,虽然他所作所为那么令我们感激!”
她似乎觉得潘朵娜不了解这些道理,便又说道:“答应我,亲爱的,我知道怎么做才对,你应该相信我的判断。”
“我相信你,安妮,”潘朵娜答,“只要你高兴,我就照你的话做。”
“这才是我的好女孩!”安妮赞许的笑了。
她掀起一条天鹅绒被,潘朵娜赶忙过去,帮她铺在床上。安妮说:“我回来后再扫地,拉窗帘。现在先得戴上帽子,披上披肩。午饭会迟一点,不过很值得等哟!”
她匆匆走开。潘朵娜一个人沉浸在冥想中。
昨晚,上校睡过这儿,头靠在这个枕上,他的脸、身体在胡桃木框镜里出现过……她不自觉地走近窗台,向稻田望去,青翠林木,历历在望。
突然,她以惊人的速度冲下楼去,闪过客厅的长窗,跃过草地,使劲向前飞奔而去…。
午饭延到两点才开动。
尽管安妮煮了她从村里带回来的牛肉,又加上本地特产的干酪,潘朵哪还是觉得难以下咽,仿佛每咽一口都得好费力好费力才能吞下一般。
为了怕安妮失望,她假装吃得很来劲,等安妮回厨房拿东西,就立即把碗里的牛肉再搁回盘里;为了怕安妮发现,还特别搁在比较大块牛肉的旁边。
“我来许个愿!”安妮得意的说,“下个礼拜,你就会长一胖一点,到时光是帮你穿衣服就累坏我了。你唯一希望我做的,就是立刻帮你把衣服放宽。”
“我不会比妈妈还瘦的。昨晚我穿她的衣服刚好合身。”潘朵娜说。
“你妈妈在那几年就只剩下皮包骨了,成天东忙西忙,只会瞎替你爸爸操心。我老说她就象只蜂雀!”
潘朵娜笑了起来。
“你可别指望我跟头日耳曼肥猪一样胖,安妮,我可没兴趣!”
她边说边把盘子放进厨房。
虽然家里只剩她和安妮两个人。但安妮决不许她到厨房用饭。她会这么说:“我知道什么才是对的。潘朵娜小姐,我不准你在厨房用饭,因为那儿不是你该待的地方,你最好放明白点。”
这么一来自然增加不少额外的工作,又要跑来跑去的,不过,潘朵娜了解,她这么做完全是为了保持“有身份人家”的身份,也就顾不了潘克登的家道中落,生计维艰了!
潘朵娜刚走上过道,突然停步,安妮在身后问道:“什么事?”
“我想前面大概有人。”
潘朵娜把盘蝶堆在旁边的桌上,径自朝客厅走去。
前门在上校离开时就打开了,潘朵娜惊异的看到门口又停了一辆马车。
刹那间,她以为是上校转回来了,然后她看出那不是轻型马车,而是由两匹马拉的驿马车。
从客厅到大门还有段距离,所以她没看到车旁站了一个人,等她走近了,才发现来人正是睽别十年的叔叔。
潘克登·罗德瑞叔叔多少有些像爸爸,只是身材瘦高,衣着时髦些。他的举止似乎也比较高雅。
“你一定是潘朵娜!”他叫了出来。
“罗德瑞叔叔,您毕竟来了!”潘朵娜叫道,“我以为您没收到我的信呢!”
“我三个礼拜前才收到你的信。”他回答,“从那封信,我才知道你先头也写了一封,但我没收到。”
“我照爸爸给我的老地址写了一封,”潘朵娜说明:“结果您没回信,我想应该再写一封,这回就寄到您俱乐部的地址,圣詹姆士官,没错吧?”
“那儿的确是我的俱乐部之一,没错。先前那封信一定是寄到老地址才收不到,所以我一直不知道你父亲过世了。”
“他是圣诞节前不久过世的。”
“很抱歉,我没有来参加葬礼……”他的语尾有点不清楚,潘朵娜知道他在浏览大厅。
前门的两扇玻璃都破了,墙上的画也纷纷剥落,画面上掩不住的陈旧、暗淡。楼梯上的地毯也破损得连颜色都看不出来了。
“这里看来比我印象中旧多了!”他说。
“是的,罗德瑞叔叔,”潘朵娜回答,“但我们没有钱重修,或重新布置。爸爸病重的时候,我建议他写封信给您,但他不愿麻烦您。”
这时叔叔的脸色缓和下来,潘朵娜松了口气,她觉得他不那么冷酷了,不过,他的眼神仍然令她不安。
“我想,”他说道,“你是指这屋里没留下什么值钱的东西吧?”
“我只卖了少部分的东西,做爸爸的医药费。”潘朵娜辩白。
“我可真成了乞丐男爵。”
“至少您继承了爸爸的头衔。爸爸并没有儿子。”
叔叔第一次端详起她来。
“他倒是如假包换的有个好女儿。你倒说说看,这儿还留下什么值钱的东西。等等,我得先付下车钱。”
一个穿着不合身的外套的男人正一脸不高兴的提着两个一背包到门口。
“嘿!拿去吧!车夫。”叔叔说,”我到站了,谢谢你啦!”说着掏出三个金镑,车夫把钱接过去,轻蔑的盯着它一们,说道; “这还不够我一个人的费用啊!”
“你已经得到你该得的报酬了。”罗德瑞爵士答,“那些。蹩脚马根本就不值得租。”
“阁下您在这愚笨的世界上,能找到四只脚的畜生肯载您就算不错了!”车夫反唇相讥,把金镑往袋里一塞,帽子也不挥一挥,就走了。
“鲁莽的家伙!”罗德瑞爵士说,“总算来到这儿了,不。过,我可花了一大笔旅费哦!”
“很抱歉,罗德瑞叔叔。”潘朵娜说,仿佛这都是她的错。
“这房子看来已经不济事了。”罗德瑞爵士说着就向客厅走去。
“楼上现在没人住了。”潘朵娜说,“安妮和我把不用的房间都关起来了。我怕有很多连天花板都塌下来了。”
罗德瑞环顾客厅一周,试图估计一下价值,结果每一样都把他气坏了,他就找了一张椅子坐下。
“您吃过饭了吗?”
“吃过了。两个钟头前在客栈里吃的。”叔叔答,“如果地窖里还有酒的话,给我来杯酒什么的。”
“我想,那儿还有两瓶爸爸藏的红葡萄酒。”
潘朵娜本想说,上校昨晚喝了一瓶,赞不绝口,但想想不对,又把话咽了下去。
“哦!那总比什么都没有来得强!”罗德瑞爵士说。
“我这就去替您拿来?”潘朵娜征询的说。
“等一下,”他说,“我先看看你。让我想想,最后一次看你是什么时候?九年、十年?那时你还小,是个小可爱,现在倒变成个大美人了。”
“很高兴听到您的夸奖,罗德瑞叔叔,”潘朵娜说,“您是我唯一的亲人了。”
“我想,的确如此。”罗德瑞爵士揣度一番,才同意了。“你妈妈的亲戚呢?”
“你知道,妈妈的亲人都住在苏格兰北部,而且大都过世了。好几十年大家都没往来了。”
“这就是说,只剩下我和你来接管潘克登家罗?”罗德瑞爵士说,“不过,照目前情形看来我们没多少可以接管的呢!”
“您打算在这儿住下来吗?罗德瑞叔叔。”
“住下来?”他叫了起来,“老天爷!不会吧?我还在怀疑会不会有哪个傻瓜要把这儿买下来呢!”
“买下来?”就算炸弹在她面前爆开,也不会比这句话更吓人的了。
“但…但是…罗德瑞叔叔,”她努力的劝他,“梅尔山庄已有五百年的历史了。”
“管它是五百年五千年的,”叔叔说,“潘朵挪,我想要的不是一个烂兮兮的老房子,而是怎么样多弄点钱来。”
“那倒是我们缺少的东西。”
“这里共有几亩地?”他问道。
“七百多亩,三个农庄都出租了,但因为房舍年久失.修,所以租金也少得可怜。”
叔叔紧抿双唇,不再吭声。她试探的说道:“六个月前,也就是爸爸快去世的前一阵子,有个人问我…愿不愿卖掉梅尔山庄。”
“谁?你知道他名字吗?”
“他叫毕维克。我相信他很有钱,离这儿十哩外的地方他有家工厂,安妮说他想冒充‘梅尔郡主’。”
“‘冒充’这个字可是用对了。你说他很有钱吗?”叔叔问。
“是安妮从村里听来的,我只和他谈了几分钟。”
“你一定告诉他,梅尔山庄是不能卖的罗?”
“当然啦!”潘朵娜回答。“我从没想到要动爸爸留给后嗣的东西。”
“喝!那我还真养不起后嗣呢!’叔叔说,“所以,还是赶快把这个大包袱撇开!”
“但…,罗德瑞叔叔…。”潘朵娜想继续劝他,转念一想,再说什么也是枉费。
看样子,她永远也不会了解叔叔的想法了。以前她还期待他会花上几百或几千英镑,大肆整修一番,以恢复旧观,现在看来这个想法根本就错了。
叔叔走到窗边。
“七百多亩!”他说,“我猜,这山庄还包括一些村落吧?”
“有十二个村落。”潘朵娜说。
叔叔不再答腔,两人沉默下来,潘朵娜知道,他正在估计自己能从毕维克先生那儿挖到多少钱--只要他还有兴趣购买。
她倒吸一口气,对他说:“罗德瑞叔叔,要是您把梅尔山庄卖了,”她换了种紧张的声音问道,“我到那里去呢?”
叔叔楞了半晌,然后说:“潘朵娜,到这儿来!”
她顺从的走过去,站在他身边。他转过身来,细细地打一量着她。阳光沐浴着她的脸孔,她自皙细嫩的皮肤,澄澈如秋水的眼睛,看来分外突出。她的金发更被辉映得斑烂一片。
“我有个好主意!”他慢慢的说。
“好主意?罗德瑞叔叔。”
“是啊!真见鬼!”他叫着说,“简直不是主意,是‘灵_感’嘛!”
“到底是什么主意?”
他的双眼不停的打量着她,她知道他就像鉴定一匹马般一鉴定着她。
“你知道我怎么想吗?”他问。
“我不知道您在想什么,罗德瑞叔叔。”
“告诉你好了,我是个赌徒,不折不扣的赌徒,不过,我赌钱不光为了消遣,也不赌迷了心窍的浪子。我赌博只不过因为我必须过这样的生活方式。”
潘朵娜不由瞪大眼睛看着他。他接着说:“因为那是唯一可以讨好我圈内伙伴的消遣。”
“但是,如果您输了,又该怎么办呢?”潘朵娜问他。
“我就会陷入一种极不舒服的情况中,债务也远比我应付出的还要多。”
“您是说…您正在负债吗?”
“对极了!”
“所以,您非得卖梅尔山庄不可了?”
“毫无转寰的余地。”他说,“而且也只不过能解决目前的债务,未来的生活还是一大问题呢!”
“您是说,您会轻易的重蹈复辙,再把钱输光?”
“是的,非常容易。”
潘朵娜只有听的份,一股莫名的恐惧涌上心头,看来叔叔是不会管她和安妮的生活费的,今后,她该何去何从?
“我告诉过你了,潘朵娜,”他继续缓缓的说,“我是个储徒,赌徒天生就比别人灵敏…”
“我不懂您的意思,”她立刻接口,“请您说明白点好吗?”
“那是很难描述的一种东西,”他回答,“就像是…有时我在玩牌前,能够预知牌局的变幻一样……,有时会有某种感应出现,帮助我脱离困境……”他又用一种洞察天人之际的口吻说道,“现在我对你正产生了某种感觉…”
“因我而产生?罗德瑞叔叔!”
“我知道…你快变成…我遇到危急时,唯一可以抓住的…一张王牌。”他继续说:“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回伦敦去--潘克登·罗德瑞爵士带他美丽的侄女回到伦敦,她是约克郡大地主的继承人。”
“继承人?”她重复一遍,以为自己听错了。
“是的,一个女继承人!”他肯定的说,“在我的生活圈里,美色是很重要的一环,但还是比不上金钱。”
“但是,我们并没有钱啊!”
“我知道,不过除了你我之外,谁会晓得呢?”
“我还是不了解。”
“让我说清楚吧!你--罗德瑞爵士美丽的侄女--马上会找到一个有钱的丈夫。你结婚后不久,就可把你丈夫给你的钱分一半给我。从你的脸蛋看,那可是一番可观的数目哟!”
潘朵娜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直楞楞的看着他。
“安排婚事、经济上的困难等等都交给我办好了,”罗德瑞爵士振振有词,“你要做的只是逮住我介绍给你的男人就够了。在某方面来说,你会发现我还颇有一手的。”
“但是……他们为什么…娶我?”
罗德瑞爵士乐歪了,仿佛这问题可笑得不值一答。
“在伦敦,一位美女,又年轻又没被糟蹋过的,可算十足的瑰宝。而美貌通常又很轻易的和金子联想在一起。亲爱的,人人可都会认为你很富有呢!”
“但…那不是真的!”
“我说过,没有人会知道的。”
“罗德瑞叔叔,我觉得自己不该撒谎,对别人装成有钱人的样子。”
叔叔的眼睛眯起来了。他说:“当然啦!要是你有办法自个儿谋生,不须仰仗我,那你尽可以拒绝我。”
“您知道,我办不到的。”潘朵娜低声说。
“好!那就停止争论,一切听我的就行了。”他说,“去把你刚才说的红葡萄酒拿来,还有,如果帐簿还在的话,我想看一看。”
“好!帐簿还在。”
潘朵娜一边答,一边走向安妮为了提防“阴天”,把葡萄酒藏好的地方。她把酒带回客厅时,仍无法接受叔叔刚才说的话。
简直是不可思议,要她扮演一个她根本不适合的角色,还得编派一些谎言,蓄意谋骗深信她的人!
“我绝不做这种事,”潘朵娜自语,“爸爸绝不赞成,妈妈会吓坏了!”
她盘问自己,有没有转寰的余地呢?答案很明显,但她却不敢面对它……。
罗德瑞颇伤了点脑筋,才租到一辆马车,就在抵达梅尔山庄的第二天早上十点,动身向毕维克先生的工厂驰去。
他走后不久,潘朵娜立刻跑回图书室,从抽屉中取出父亲的遗嘱。
昨晚,叔叔向她索取,她藉口东西乱七八糟的,要明天才找得到。
“我并不期望有那张纸头上写的那么多钱,可是,我还是想看看。”他说。
“罗德瑞叔叔,我相信您会照顾我的。”
“那正是我想做的。”叔叔答。
他们一直谈到深夜,她心里的负担却越来越重,尤其是问了一件她几乎可以预知答案的事。
“我可以带安妮一道去伦敦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