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朵娜一面走向门口,一面说:“这会是十分有趣的晚餐!
“这正是我想用来形容今晚的话。”
潘朵娜的脸倏地羞红了,她感到他的腔调里多了一些什么。
餐桌早就由她亲手布置好了。
桌面罩了一张母亲珍藏的流苏桌巾。桌子上央放了一座银色烛台,那是潘多娜家族自乔治一世就流传下来的宝物。紫丁香、杜鹃花插了满盆。那个圆形的盆子也是母亲过世后,第一次拿出来使用的宝物。
一切摆设尚称满意,此外,安妮也一定不会使自己失望。
该入席了,她很自然的朝自己惯常坐的老位子坐下,主位自然留给了上校。
上校一语不发,默默入席,仿佛理所当然的顶替了她父亲的位置。
詹森上了第一道菜,潘朵娜知道安妮显然决心要露一手。
这是一道羊羔汤,装在陶碗里,是安妮放在文火上慢慢墩成的。潘朵娜知道她加了免肉、羊骨头在汤里。
这道汤十分美味,上校三口两口就喝光了。
接下来的菜是菠菜蛋奶酥。这是父亲最欣赏的佳撰之一。潘朵娜在菜园里找到这道主菜。
上校评鉴:“简直美味得不可思议,潘多娜小姐,你真是幸运儿,有个烹调能手做褓姆。”
“妈妈从她来开始就细心教她,爸爸又是个美食专家。”
上校不再多言,只顾埋头把浸了浓酱汁的兔肉吃个干净。
潘朵娜相信兔肉上一定洒了红葡萄酒。
从墙边摘来的葡萄少得可怜,只够一个人吃,为了避免上校尴尬,她说她宁愿吃草莓,也不爱吃葡萄。
他似乎毫无不自在的感觉。
现在是刚出炉的面包和乳酪、牛油,他切下一大块面包,赞不绝口的说:“我很了解,没上任何一家旅馆、餐厅是多么幸运的事。
詹森从头到尾侍候着他们。偶尔上前帮上校把酒杯摆妥,然后退下。潘朵娜觉得他训练有素,纪律不凡。
上校斟了满杯酒,惬意地往高背倚上一靠,仿佛他是这儿的主人一样。
“我们不妨谈谈我们自己。”
吃饭的时候他们谈到马、伦敦的道路急待修理、约克郡有一片尚待开发的土地……,等等社交的话题。潘朵娜对这些事都极有兴趣。
这也是她第一次和父亲之外的男人单独进餐。
“我实在没什么好谈的,还是听你的。”她说。
“不过我并不想在这时谈论我自己,我想,不用我说,你也知道你有多美吧!”
潘朵娜愣愣的望着他,一脸惊疑不定的表情。她以前从没听到过类似的话,更不相信会出自他口里。
他仍然和初见面时一样谦虚有礼,即使用尽所有赞美词,也描绘不出他的优点。
她觉得自己脸红了。上校却在等待她的回答。她犹豫了一下,低声的说:“从没有人注意过我的长相。亚当只会称赞园里自已种的菜…”她顿了一会,微微笑了。“教区牧师,眼睛半瞎了,连唱诗班的小孩捣鬼都看不见呢!”
“你对未来有何打算?”上校问。
潘朵娜无可奈何的摊摊手,上校注意到她的手纤细修长,并不因在园中工作而显得粗糙,保养得相当好。
“我没办法回答你,我写过两封信给我叔叔,他却一直没回信。”
“这么说来,是他决定你的未来罗?”
“我真的…自己也不晓得。我好几年没见到他了,但是,毕竟他是我唯一的亲人。”
“你总不能一辈子老待在这儿呀!”上校说。
番朵娜想,他指的无非是这些破败房子、屋漏、荒园罢了。一股不自觉的自尊心使她微昂起头,迅速答道:“这是我的家!我爱我家。”
“那么”上校追问,“你是心甘情愿把自己的光辉埋藏在斗篷底下了?我说明白点好了,那可是一种十分动人的光芒哟!”
“我想…您这是在取笑我。”潘朵娜不自然的说。
“我只不过照实说而已。”上校答。
“就算我相信您好了,这对我也起不了什么作用。到目前为止,我的未来还是一团谜。”
“你激起我的好奇心了!”上校为自己斟了一杯酒。“谁对这种事情会没有好奇心。想想看,会是怎么样的一个故事?”
他沉思着,慢慢啜了一口酒。
“突然间,我闯入一条乡间小径,在几近半毁的梅尔山庄里,发现一位绝世美女,不但天香国色,而且可爱动人,只要她肯,整个伦敦都会为她疯狂。”
潘朵娜先前还入神的倾听,到后来就噗嗤一声笑出来。
“您的故事应该有个快乐的收场才对。譬如:一位好心的仙女用魔杖一挥,女主角就被送到伦敦……。无论如何,这种事绝对不会发生。”
“你真的这么肯定吗?”上校说。
“虽然说希望像马,乞丐也能骑。”潘朵娜的情绪被他挑动起来了。“但我觉得伦敦那些乞丐小姐可没人注意呢!”
上校觉得她一点也不像同龄的女孩那样少不更事。
“告诉我,你一个人独处时,都在想些什么?”
潘朵娜的蓝眼里闪过一丝光芒。
“很多时候我都在想,我们今天可以吃些什么。您也知道,您刚来时,我就在料理晚餐,跟平常没两样。”
“喔!那一定是苦多于乐了!”上校说。“那你不工作时,做些什么消遣?”
“读书,作礼拜。还好我家有不少好书。”她笑着说。“我相信,您一定会觉得它们都过时了,那都是我祖父流传下来的。它们都能让我遨游世界,见多识广。”
“我可不可以看看你的藏书?”上校提议。
“您真想看吗?”潘朵娜说,“我怕您会笑它们不登大雅之堂。”
“我保证不但不讥笑,反而相当尊重它们。就我个人来说,我非常装重每一门学识。”
“好,请跟我来。”潘朵娜简捷的说。
他为她开门。她领着他走向客厅。
客厅墙上挂的图画大部分都剥落了,黯然无光。家具都布满灰尘,而且不是缺脚就是缺扶手的,藤椅的椅面也坏了。上校把这些一一看在眼里。
潘朵娜看惯了,也就不觉得奇怪,几乎可说是视若无睹。
她带他穿过客厅,打开一扇门。
上校环视一圈,发现这是一间相当可观的图书室。
书本从地板堆到天花板,只有少数书架上有空隙,显然某些书被搬动过。
潘朵娜循着上校的视线,停留在那些空隙。
“爸爸生病时,有个书商来这儿买了不少书。虽然他出价不高,但至少可付爸爸的医药费,所以我只有忍痛割爱了。”
上校知道,她不是在寻求同情;只有在叙说事实。
他把所有的书浏览一番,发现都是些专门学术著作,不太适合一般女孩子看。
“你能够从这些书中得到乐趣吗?”
“当然啦,尤其是历史书和诗集。”
上校没吭声,她继续说:“我简直没办法形容我有多感激祖父这种看书的嗜好。爸爸就跟曾祖父一样,只爱马。”
“我想,你还喜欢我的马吧?”
“可是,我几乎不敢看它们。它们对老贝西好不客气,可怜的老贝西为我们效命…。”
“你又把自己说成小乞儿了。我干脆告诉你好了,你的脸蛋就是财富。即然你拥有这么丰盛的财富,我也用不着怜悯你了。”
潘朵娜顽皮的看他一眼。
“我正在想,如果把我拿去拍卖,不知值多少钱呢!您想,会不会有个放高利贷的人肯出高价?”
上校听了,几乎想还她一句时下伦敦流行的俏皮话,继而一想,还是按耐住了。他知道潘朵娜之所以这么说,主要因为她天真无邪,并非别有用心。
她仿佛感到上校的注意力由书上移开了,便对他说:“我们要不要到客厅坐一会儿?我想,安妮一定为您沏好咖啡了。很抱歉无法请您喝葡萄酒。”
“今晚喝的葡萄酒够多了,我想,来杯苹果酒就行了。”
“那只是为了晚饭凑合凑合的。”潘朵娜说,“你知道,安妮只要一碰到阴天,就急急忙忙收东西,而您对她来讲,无异暴风雨呢!”
上校大笑起来,两人一起走向客厅。
正如她所料,桌上盘里有个银茶壶,是母亲生前常用的。旁边有两个杯于,原先是一套茶具,这几年一个个都打破了。
潘朵娜为上校倒了杯咖啡,说道:“容我暂时告退,我去叫安妮准备床铺。”
“詹森一定跟她提过今晚我们要在这儿过夜。”
“我想,我还是走一趟比较好。”
说完就撇下上校,往上校的房间走去。
安妮果然在整理窗帘,又把刚换上细亚麻床单的床铺好。
“晚饭棒透了!”潘朵娜喊着,“上校把所有的菜都吃光了,又着实夸讲了一顿,您真是个‘天才’!”
“要侍候家里的饿死鬼,你就不得不变成魔术师!”安妮毫不妥协,但潘朵娜了解她其实打心坎里满意这种赞美。
“你给他马夫吃过东西了吗?”
“他几乎连你明天的晚饭都吃光了,要是你明天喊饿,我可不管。”
“喔!我才不呢!”潘朵娜说,“有客人多令人兴奋啊!”
安妮不置可否的咂咂嘴,然后对播朵娜说:“晚上我到你隔壁睡,潘朵娜小姐,但愿床垫不像我想像中那么潮湿。”
“到我隔壁睡?”潘朵娜吃惊的问,“为什么?”
“我知道什么是对的,”安妮回答,“还有,潘朵娜小姐,等你入睡了,我会去看门锁好没有。”
“把门锁上?”潘朵娜说,“我不懂你在讲些什么?”
“以你的年纪该有个监护人了,潘朵娜小姐,”安妮严肃的说,“既然你可怜的母亲奉主宠召,留下这个职务,我只好勉力为之了。”
潘朵娜笑了出来。
“喔!安妮,你真好玩。其实除了亚当和班杰明之外,谁会知道上校在这儿过夜呢?”
安妮没有回答,潘朵娜亲亲她的面颊。
“您真是个道道地地上了年纪的小题大作的人。不过,您也是个最有魔力的好厨子,我真为您骄傲,每道菜都烧得那么好。”
说完就离开房问,她发现自己再也无法克制去见上校的冲动。
“我再也没有机会和这么有魅力的人谈话了。”她想,“我决不要浪费每一分钟。”
她回到客厅时,上校立刻站起来,然后又坐下了;他的椅子刚好背对着窗,潘朵娜就坐在他对面,夕阳的余晖恰好照在她脸上。
太阳慢慢下山了,四野恍若远山,沉浸在神秘的暗紫色的幕色中。
蝙蝠的尖叫声、百鸟回巢的呢喃声,都透过敞开的窗子,清晰可闻。
除此之外,大地一片宁静,如梦似幻。
潘朵娜每晚都会听到这些声音,她抬眼望着上校。
他的眼睛是浅铁灰色的,似乎蕴含着某种东西。
他仿佛看穿了她的心事,又似乎在搜寻什么。
她无法了解那是什么,只觉得十分害臊.就莽撞的说:“安妮把什么都整理好了。说来也许您会觉得可笑,她非常怕人家说闲话,准备搬到我隔壁睡,还叮咛我一定要锁门呢!”
她等上校发笑,却见他默不吭声,就又说:“我问她谁会注意我的细微末节,是班杰明吗?他只会注意他的车辆;亚当?他只顾他的马铃薯罢了!”
“我为你有这么好的守护神感到安慰!”上校说。
“我跟安妮说,她是个十足的老古董!”潘朵娜批评说,“但是,她还挺乐意听见您享用了晚饭。”
她打住话头,稍带焦急的问道:“您真的还喜欢吗?”
“比我说过的还要‘喜欢’。”上校回答。“但也不仅是为了菜煮得好,还有一点是因为我有一个待别的,也是有趣的伙伴作陪!”
潘朵娜想了一会,才明白他究竟在指什么,然后,她微笑地说:“您又在取笑我了!您能不能告诉我,关于跟您在一起用过饭的那些可爱女士们-一她们自然是很博人欢心的-一在吃饭时,她们都谈些什么来?”
“谈她们自己,当然,尤其是‘爱情’方面。”上校回答。
“爱情?”潘朵娜想探询下去。“但是……”声音却自动消失了。
上校问她:“但是什么?”
“我只不过想说,您总不可能跟每个一块用饭的人谈爱情,或许,您可能只会和您所爱的人聚餐?”
上校暗暗为了这个问题的无知而感到好笑,但他却大声地说:“要是你把爱当作一桩深奥费角的事,倒确实是一个有趣的活题!”
“我从来没有那样想!”潘朵娜说道。
“那么,你认为爱是什么呢?”
“我认为爱就是,当你有一天,遇到了一个人,”她慢慢地说,“与他熟悉以后,你了解自己愿意跟他在一起渡过徐生,而他也有同样感觉。”
“然后,又该如何发展?”
她犹豫着,不敢注视他,黑色的睫毛低垂下去。
“我想,他们会接吻!”
“一个人只应当和他所爱的人那样做吗?”上校问道。
“当然啦!”潘朵娜回答。“除此之外,我们不能随便跟其他人接吻的--那会很可怕!”
上校又笑了出来。
“难道,你就从没有想过,这种事,有一天也会降临到你自己头上。可是,要是你一直待在这儿,除了班杰和亚当外,再见不到其他任何人,那么,请问,白马王子要从那儿来呢?”
“我也不晓得。但是,我相信,只要命运眷顾,上帝慈悲,他总会出现的。”潘朵娜轻快地回答。
“或许,他会因一次车祸,来到这个村子里也不一定哟!”她调皮地说。
上校了解她并不是一个象其他女人一般,蓄意卖弄风情或搔手弄姿的女孩!
“那仍只是一个‘可能’而已!”他回答。
“或许,他会象一个圣诞老人一样,打烟囱里跳了下来也不一定!”潘朵娜爆出了笑声。“那他打烟囱下来的时候,看来一定不很引人了。我家烟囱又旧又弯曲,他岂不得有江湖卖艺人的身手吗?”
“那也极可能是被安排好的婚姻,是真诚爱情中的阻碍。”上校漠然地说。
“但是说不定也可以构成一个动人的爱情故事呢!”潘朵娜说。“哦!亲爱的先生。您几乎要使我觉得祖父的图书室还不够用呢!”
“或许,我可以建议你到伦敦去碰碰运气。当然啦!我是指象找找梦中王子之类的…。”
潘朵娜默不作声,静静地凝视窗外的天空好一会儿,然后用一种梦幻式的声调说出:“有时候,我会给自己编一个故事。”
“在故事里,我去了伦敦,而且真的找到一个自己爱的人,我们终于结了婚,很快乐地生活下去,直到永远。”
她抿着嘴唇,不经意的笑了笑。
“然后,我突然想起,自己根本连跑到下个镇上去的车费都付不起,伦敦还是甭提了,那可是非常遥远的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