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
清宫御苑,白石围栏,朱漆柱守,百花争妍。贻兰亭前一片吵杂喧闹的声音,几个女孩儿蹲在地上,拚命叫阵:“加油啊!快点打败它!”
“用力、使劲……”其中一名穿着桃色旗装的少女,激动地着胳臂,旗头上的花髻排须,也因她的动作,晃个不停。
原来她们在斗蛐蛐儿,两只瘦小的蟋蟀势均力敌,不分胜负。她们激烈地叫着,兴致高昂。
十六阿哥胤礼贝勒踅向亭子,蹲在地上的几名宫女,连忙起身行礼。
“奴才参见十六阿哥。”
“起喀。”胤礼贝勒依然英飒逼人,眉宇间总有藏不住的睿智,他剪手于背,略带责备的语气道:“珍缡,你已经十七岁了,不要再玩这种娃儿的游戏。”
珍缡格格丝毫不将他的话放在心上,起劲地吆喝:
“你们快点再下注,这回我的爱蛐儿一定赢!”
宫女们却个个“卷款而逃”,没人敢再下赌注。
“喂!你们回来呀!”珍缡呼喊着,嫣红的脸蛋流露着娇纵,稚气未脱。
她是康熙皇帝第十七个女儿,和胤礼贝勒年龄一样,而且是同年同月同日生,当年严妃和穆妃同时生产,盛况空前,忙坏了宫里的奴才。
不过严妃只是一名小宫女,她福薄命短,十六阿哥十岁那年,香消玉殒。
穆妃娘娘则不同,她是舒穆禄氏出身的格格,拥有高贵的皇族血统,虽然生下的是名格格,但是尊贵依然不减,皇上至今仍敬爱她。
珍缡格格遗传了母亲的美貌,明眸善睐,修眉连娟,姿颜殊丽,但自小淘气好动,连气质优雅的穆妃娘娘都管不住她。
前些日子,穆妃痛心疾首,勒令将她送到穆亲王府,向她的表姐凝玉格格,学习女红、琴艺,但是珍缡格格待了半年,却是风波不断,把穆亲王府闹得鸡飞狗跳,亲王福晋厚颜请求穆妃娘娘,将格格带回宫中,穆妃有感颜面无光,不再对十七格格有所冀望。
珍缡格格百般无聊地将蛐蛐儿收回木盒,一边嘀咕:“胤礼,都是你害的啦!大家都跑掉了。”
她自幼即不喊他十六阿哥,老是没大没小地直呼他的名讳。珍缡实际上比他晚一个时辰出生。
胤礼贝勒老气横秋地纠正她。“珍缡,以后不准你玩这玩意儿,把它丢掉!”
“不要!”珍缡紧张地把木盒往怀里,像呵护她的宝贝似的。
“你这样子,怎么为人妻、为人母呢?”
“我才不要嫁人。”她噘着菱角唇瓣。
胤礼贝勒故意恫吓她。“听说皇阿玛又要指婚了……”
“谁、谁?是你吗?哪家的格格、千金?”她慧黠的眼睛张得好大。
胤礼为之气结,真想敲昏她。他捏着她秀挺的鼻梁:“你那么希望我娶媳妇吗?”
“不想。”她毫不考虑,冲着他,咧开纯洁无邪的笑容。“如果你娶了新福晋,就少了一位阿哥疼我了。”胤礼笑着,心里却有一份黯然。他不想做她的阿哥。
“你这个鬼灵精,我看也没有哪个王公大臣敢向皇上提亲,你八成嫁不出去了。”
“谁说我没人要?”珍缡理直气壮地道:“我上回在穆亲王府,遇见了一位大学士,他就对我一见倾心!”
“他对你一见倾心?”胤礼扬高了声音,内心波涛汹涌。“那你觉得他如何?”
珍缡娇羞地背过身,绞着手帕儿,欲语还休。
“他……他还不错啦!只是……”
“只是什么?”胤礼着急地追问。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珍缡踩着大步,蹬上了亭子,瞳眸顾左右而言他,“那你呢?有喜欢的对象吗?”
他眯起眼,想卖个关子。“我先问你话,你要先说。”
珍缡一双清澈的眼睛,蒙上一层忧郁。她出其不意地说:“胤礼,如果我们不是兄妹,那该有多好?”
他震惊万分,珍缡大胆地说出他也想说的话。
这是什么意思?难道她对他有了异样的情愫?
珍缡说出那句话时,心里后悔了。
他们是手足啊!她还在痴心妄想什么?怎么说这么寡廉鲜耻的话来。她双颊绯红。“不跟你说了!”然后一溜烟地跑掉。
胤礼杵在贻兰亭,一颗心已经被她搅乱了,并不确定是上苍捉弄他,还是前世今生萦萦绕绕。
因为他明白自己对珍缡不只是兄妹之情,然而他们身上流着相同的血液,是爱新觉罗的子孙,他们又怎么可以在一起。
他压抑着自己呼之欲出的情感,深锁着内心秘密。
???
精力充沛的十七格格,一大早便起床,问道:“小路子,我的纸鸢你做好没有?”
“行了,格格。”小路子是一名太监,在十七格格的竹香斋当差。他把一只色彩鲜艳的蝴蝶纸鸢拿给珍缡。
珍缡爱不释手,立刻把纸鸢拉出去玩。
小路子和宫女翠屏连忙跟出去。
今天天气晴朗,万里无云,可是偏偏没有风。
珍缡格格拉了好半天,纸鸢依然飞不起来,她挫败地把手上的纸鸢往草地一扔。
“什么烂纸鸢!”她嘟着嘴,怏怏不乐。
小路子捡起纸鸢,重新整理。纸鸢的羽翼有些变形,怪不得飞不起来。
小路子拉起纸鸢拚命跑,希望它能飞起来,讨格格欢心。珍缡和宫女翠屏也跟着追逐。
纸鸢总算有了小小的进展,它飘了起来,但是只有到人头顶的高度。
“再飞高一点啊!”珍缡觉得不过瘾。
小路子搞得满身汗,始终不能让纸鸢再往上飞。
珍缡嚷骂着:“笨死了啦!如果胤礼在就好了……”
从小到大,斗蛐蛐儿、踢毽子、打陀螺、放纸鸢……胤礼什么都行。
说曹操,曹操就到。
十六阿哥胤礼眼观这一切,慢慢走过来,揶揄道:“行不行啊!你们这是在糟蹋纸鸢嘛!”
“胤礼!”珍缡雀跃地挽住他的手臂。“你来的正好,帮我放纸鸢。”
胤礼轻笑,接过小路子手上的纸鸢,轻轻扯动缠线,先测好风向,慢慢放长线,一切似乎都在他的掌控中,纸鸢轻柔冉冉地飞向天际……
“万岁!”珍缡兴高采烈地呼喊,手足舞蹈。胤礼永远是她崇拜的英雄。“给我、给我玩。”她抢过缠线,别人种树她乘凉,玩得不亦乐乎。
“小心一点。”胤礼目光尽是宠爱。
他看着珍缡俏皮地旋转飞裙,一圈又一圈,裙角系着的小银铃,发出颤响,她的笑容甜得像蜜,艳丽活泼像彩蝶。
珍缡已经长大了,愈来愈美丽动人,也代表着她即将婚配。她是父皇最宠爱的格格,额驸人选千挑万选,一直悬宕未定。
胤礼私心地希望这一天不要来,他不求什么,只愿能天天看到珍缡。
他兀自失神,耳边又传来她的娇嚷:“纸鸢掉到屋檐上了,胤礼……”
这个麻烦精,才一转眼功夫,就有本事把纸鸢从天上弄下来……
胤礼抬起脚步走近,珍缡晃着他的手臂,撒娇道:“帮人家捡嘛!”
他抬首一望,纸鸢正好落在竹香斋邻院的潇湘阁,绿色的琉璃瓦上。
“潇湘阁”住的是一名父皇新宠的汉女娘娘,封为燕妃,听说她纤瘦婀娜,舞艺超群,有如古代赵飞燕。
胤礼没见过她,但是知道这位娘娘三个月前才进宫。
拗不过珍缡,胤礼跃上竹香斋的屋瓦,再踏步跨向潇湘阁。
珍缡和太监、宫女全倚在玉栏边,偏着头看他,担心他会出差错。
胤礼拾起纸鸢的同时,下面响起清脆的女声。
“是谁?好大的胆子,你是哪一宫的奴才,跑到潇湘阁来撒野?”
胤礼心一惊,怕冒犯了皇阿玛的宠妃,虽然他是个阿哥,但是燕妃是父皇的枕边人,难保不会乱嚼舌根。
基于礼节,他必须下去请安。
胤礼纵身一跳,这时燕妃才仔细看清,他竟是位昂藏五尺,俊朗英挺的男人,身上穿着皇族龙腾的黄服,卓尔不凡。燕妃猜臆他可能是位贝子,因此脸部的线条缓和下来。
她初来乍到,宫里的人识得不多,得拉拢一下关系。
“你……”她询问。
胤礼拱揖,谦恭道:“十六阿哥胤礼见过燕妃娘娘。”他心里诧异燕妃的年龄,太年轻了,恐怕和珍缡不相上下。
“原来是十六阿哥。”燕妃了解地颔首。想不到皇上有个这么出色的儿子,他和她年龄相仿,可是身份上辈分却不同。
燕妃感到有些悲哀,她该嫁给像十六阿哥这样年轻英俊的贝勒爷,然而她却服侍他皇阿玛,真是太可笑了。
珍缡格格忍不住跑了过来。“胤礼,我的纸鸢呢?”
“十七格格……”燕妃撞见过她,震慑她的纯真美丽,心里是有些嫉妒她的好命,珍缡一出生就集三千宠爱于一身,有地位崇高的皇阿玛,有出身高贵的额娘,从小锦衣玉食,荣华富贵。
而她必须靠着自己的美貌、手腕,才能有一片小小的天空,她妃子的头衔,又不知能维持多久。
两个豆蔻年华的少女,命运却截然不同。珍缡以后匹配的是年轻的王孙公子,而她的夫君却是一脚已踏进棺材的人了。
珍缡一心挂意她纸鸢,没在意燕妃不寻常的目光。
胤礼提醒她。“珍缡,燕妃娘娘人在那儿……”
“噢。”珍缡缓缓回首,丝帕往后用,蹲礼道:“燕妃娘娘吉祥。”
其实她们差不多年纪。要尊称她为“娘娘”好别扭喔!不明白父皇为什么要纳一名这么年轻的妃子。
“十七格格不用多礼。”燕妃微笑着,尽管她心里有多嫉妒珍缡!但是毕竟她是康熙的女儿,她不能得罪她。“格格和十六阿哥要不要进屋一叙?我那儿有从江南运来的荔枝、龙眼果。”
“你有荔枝可以吃,为什么我没有?皇阿玛真偏心!”珍缡格格孩子气地道。
胤礼哄着她。“我也没有啊!好了,走了啦!别打扰了燕妃娘娘……”
“不会的……”燕妃却只想留住胤礼,她对他的彬彬有礼,印象极好。
珍缡实在太幸福了,还有胤礼这样的阿哥宠着她。
“燕妃娘娘,我们告退了。”胤礼似乎不愿久留,他把珍缡拉走。
燕妃惆怅地看着他们消失的背影,潇湘阁又恢复了冷清。华屋玉食,绫罗绸缎,已经弥补不了她空虚的心。
???
皇宫私塾里,几个顽皮的小阿哥,跑出跑进,窜上跳下,弄得桌歪凳斜,一个个大汗淋漓。师傅还没来,他们就已经吵翻天了。
其他的小格格倒是安安静静地在看书,珍缡偷偷摸摸地从后门进来,手背在后头,捉了只青蛙。
“珍姐姐!”小阿哥们一拥而上,非常拥护她!
珍缡现在已经不用读书了,可是她顶闷的,想来和这些皇弟玩。皇妹们反而不爱理她,因为十七格格的劣行,令她们感到蒙羞,师傅一提起她就头痛欲裂。
也许珍缡是投错了性别,她根本不像规规矩矩的皇格格。
“待会儿有好戏可看了。”珍缡不动声色地把青蛙闷在先生的墨匣子里,她已经可以想像夫子气得翘胡子、槌桌的怒容、蠢样。
须臾,师傅来了,他是一位极正经的大学士,教书时不苟言笑,常令学子昏昏欲睡,因为太无趣了。
珍缡忍住不笑,躲到窗棂下。
师傅讲课到一半,去揭开砚盖来,忽然跳出一只青蛙朝他扑来,蹼趾上夹带黑墨汁,在他脸上着下黑渍。师傅又惊又怒,大吼:“是谁弄的?”
底下一片哄堂大笑,连文雅的小格格们也掩袖轻轻咯笑。
窗棂下的珍缡得意忘形,笑得仆倒在地。
师傅见没人承认,气呼呼地执起教鞭,可是他又能拿这些娇贵的皇子、公主如何?
青蛙满屋子跳着,书本儿弄得一塌糊涂。
师傅狼狈地抓着青蛙,青蛙可灵敏了,好不容易挣开来,跳的老远。
“要是让我捉到,一定炖了你这只田鸡!”可怜的老师傅只能拿青蛙出气。
珍缡玩够了,悄悄地踅出私塾,却在月洞门被胤礼逮个正着。
“又顽皮了?”看她一副鬼鬼祟祟的模样。
珍缡的心漏跳半拍,她还以为是别的阿哥,一看是他,马上展开灿烂的笑容。
“胤礼!你去哪里?我有去承和宫找你!可是你不在,所以我才来私塾玩。”
兄妹俩边走边聊,胤礼告诉她。“今天父皇私下召见我,有意命我出宫到五台山一趟。”
“五台山?做什么?”珍缡惊愕地问。
五台山是中国佛教四大名山,三十年前,顺治皇帝——也就是康熙之父,胤礼、珍缡的爷爷,弃天下而遁入五台山削发披缁,皈依净土。
康熙继位之后,曾四幸五台,叩谒顺治皇帝。
“顺治爷爷的忌日快到了,父皇年老体衰,命我代他,前往五台山祭拜。”胤礼道。
“我也要去!”珍缡的眼睛亮起来。这可是个出宫的大好机会,她绝不放过。
“不行!”想当然啦,胤礼是不会赞同的。
“为什么不可以?我也是顺治爷爷的亲孙女,应该要聊表孝意啊!”她理直气壮地说。
“你额娘不会同意的,你是金枝玉叶的格格,不能冒险到那么远的地方。”
五台山在山西五台县,离北京城有千里路途。
“那你要去多久?”
“一个月吧!还得留在那儿祈福。”
“一个月!你要出宫一个月!那我就一整个月都见不到你……呜……我不管,我一定要跟你去,否则我会想死你。”珍缡耍赖着,抽抽噎噎。
她会想他?胤礼心里暖烘烘地,他何尝不会想念她。半年前,珍缡被穆妃送到穆亲王府学习妇德,他饱受思念之苦,恨不得插翅飞去看她。
他们之间的情感已经逾越了兄妹之情,如星火般足以燎原。但是碍于身份,也只能一直把爱意深藏在心底。
胤礼搂着她的肩,舍不得地道:“那我们一起去求皇阿玛和你额娘。”
“嗯……”有了胤礼的保证,她破涕为笑。
???
为了能顺利出宫去,珍缡格格和她母亲呕气,不吃饭闹别扭,最后穆妃只好顺着她。临行前,千交代万嘱咐。
“胤礼,在路上要好好照顾珍缡。翠屏,要好好侍候格格,不能出任何差错。”
“是。”宫女翠屏诚惶诚恐,她好羡慕小路子不用去,因为珍缡格格实在太爱玩了,一出了宫,一定更变本加厉,肯定累死她。
珍缡无比兴奋地坐上宝辇,一百名御林军左右两列护卫着!后面还拖着一串箱笼盒柜。
胤礼贝勒全身披挂,神采奕奕地骑在马背上,他领着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出发。
珍缡像只挣脱牢笼的鸟儿,雀跃地挑开轿帘。琴弦似的溪流、明镜般的水田、愁风的乳鸠、泣露的花瓣……
天啊,她终于自由了。
她欢欣鼓舞,对外面新鲜的世界,充满好奇。
“珍缡……”胤礼骑马到她的宝辇旁,薄斥:“不可以探出头来看,格格怎么可以随便抛头露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