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别不出声好吗?讲讲话,说什麽都好……」电话彼端的人终於忍不住咆哮起来。 说什麽都好吗?我无话可说。真的。
--不要浪费你的时间了!!如果可以的话,我只想对他说这句话。
「你真是太自私了……我们是这麽努力……」他幽幽地又叹了一口气。
等等。自私?我自私?自私的是你吧。
假如,在这种状态下的我其实并没有活得比从前更悲惨。那麽,为什麽不让我就这样子活下去?你只是不甘心你的存在被我一笔也不剩地删除殆尽了吧。
「我不怪你连我的名字都想不起来……」他接着说。
喔?是这样吗?那还真感谢你的宽大胸襟。
「只是……」他清了清喉咙。
「只是,当我知道你连自己的名字都忘了的时候……这比杀了我更让我难过……」他的声音听起来突然变得有点沙哑…… 沉默。沉默。沉默。我说不出话来。
我听见了。他像个糖果被硬生生抢走的孩子般,在话筒的另一端呜呜哭泣了起来。
「我只是心疼你啊……为什麽连这样的关心都不被接受……」他一边吸气一边哽咽地说。
他的哭泣如同病毒般攀着电话线附着在我身上。才为了感受到父亲的绝望而哭泣过的我,又忍不住地掉了眼泪。心脏的某个部位好像恢复了知觉。
用两个男人绝望的泪水换来的……觉得,好像有个柔软的知觉被触动了。
我们各自为了自己的理由掉着眼泪。话筒却始终没被挂上…… *********
「你说……这样好不好?」那个自称是我老妈的欧巴桑把一张脸凑到我面前大约一公分的地方。连鼻头粉刺都可以数得一清二楚的那种距离。
什麽好不好?
「我讲话你都没给我听进去喔……」
台湾国语。没关系,我不怪她国语说得不标准。听说国语讲得愈不标准的人愈有钱……搞不好这会成为未来的一种趋势……
「你……我怎麽会生出这种怪物来!!」那个气急败坏的欧巴桑用着看起来急着要去上厕所般诡异的行走姿势离开了我的视线。
根据我对她非常初步的了解,我很清楚,她离开绝对不是代表着怒骂的终止。--搞不好是去喝水补充水份,然後回来再骂个几回合。 另一个可能性,她可能去厨房拿菜刀当武器,准备把我就地斩首。
总之,如果我再继续站在这里发呆,接下来的几小时一定更不得安宁。
出门去。没错,好办法。
不过,自从上回演出了一晚上的失踪记之後,家里面的每个成员都收到了指示,只要是我要出门,一律不放行。
灵机一动。虽然我无法进行「出门去」的这个动作,但是我可以设法让对方出门。
欧巴桑都喜欢哪些东西?我怎麽知道啊。我又不是欧巴桑。
「小姐,你在烦恼什麽啊?怎麽走来走去的?我拖地也是很辛苦的,快别整我这个欧巴桑了……」那个老是在拖地的慈祥伯母突然出声,吓了我好大一跳。 就是她了!欧巴桑一定最懂得欧巴桑的心。
「请问一下唷,在什麽样的状况下你会不顾一切地冲出家门?」我双手合十,非常诚心地等待她的答案。
她停止了拖地的动作,摘下了粉红色的橡胶手套。「这个嘛……」她沉吟了一会儿:「中大奖的时候吧……」
她笑得像捡到了金块似的。
「像是轿车啦……钻戒啦……金块啦……豪宅啦……」她开始一个一个数了起来。
看来我好像太天真了,她的回答似乎没有解决我的疑惑。虽然很残忍,我还是抛下正讲得起劲的她,溜回了房间。 正考虑着要不要把床单绑在一起,像火场逃生宣导短片那样子,垂到窗外,然後攀着床单往下爬时,电话突然响了。
「小艾,是我啦。」话筒另一端的家伙兴奋地像是中了大奖一样。
现在是大家都得了「中大奖」妄想症了吗?真是够了。
「你谁啊……」我无礼地发出了问句。
「我是……」那个人支吾其词。
其实我知道他是谁。不就是那个只肯穿西装裤出门的男人吗?现在才发现,我除了不知道自己的名字之外,我也不知道任何人的名字。唯一的好处就是……我永远不必担心叫错名字。不过,这样下去是不行的,我想。
总不可能每次都用一长串的形容词来表示每一个人的存在吧。比如刚才那个拖地的伯母。光是要办法形容她的存在,我的头都快想爆了。如果说她和拖把是天生的一对,我一定会被她用拖把的柄打到呈假死状态为止。如果说她是拖地的美少女,我一定会被世人谴责审美观和瞎子差不多。 「你怎麽又沉默了?」他完全不知道我正做着相当重要的思考,以致於无法对於他说的任何话作任何回应。
既然他就像蛇一样地缠着我。
简单。就叫他Snake好了。
「Snake,快来救救我,我在这里闷得快发疯了……」我对着电话那头的他发出了强烈的求救讯号。
不料,这次,换他沉默了。三分钟过去,他终於开了口。 「你怎会知道?」他说。浓重的鼻音。
搞不好又哭出来了吧。真是被这个家伙打败了‧
「知道什麽?」我问‧
「知道Snake……」他倒抽了一口气,像是哭得相当激烈的样子。
我不敢说。真相太残忍了。
「你知道吗?从前你是这样叫我的……在你还没有忘记所有事情以前……」说着,他竟大哭了起来。
爱哭的男人。真理是永远不变的吧。
就好比我虽然失去了所有的记忆,但我还是分得清楚什麽是猫,什麽是狗。我也知道1+1=2。所以,就算我忘了所有的事情,也改变不了他是一尾缠人的蛇的这个事实。
「你……你等着,我会带着你光明正大走出家门的……」突然斗志满满地像是喊口号一样,说出了这句话。 那种口气,应该是用来说:「连行李都不要带了,跟我私奔!」之类的话吧。
面对着脑容量可能和真正的蛇差不多的这位Snake,我突然意识到我几分钟之後的未来会有多麽艰辛了。
**********
够了……这一切真是够了。我忍不住在心里这麽狂吼着。
打从一踏上闹区的那一秒钟起,Snake这家伙就开始像小蜜蜂一样忙碌起来。
「呵呵呵呵呵……好、快、乐!!」Snake的笑脸特写。
我一直保持着每二十秒前进一公尺的速度,遥远地跟在他的後方--因为不想让别人知道我认识他。不过,这样似乎也无法阻止别人把我和他联想在一起……
「九百元?你杀人放火啊?」Snake露出那种真的被火给烧到的表情。
「四百五十元,卖不卖?」Snake总是笑得弯成两道弧形的眼睛突然张开,闪着锐利的光芒。
喂喂喂,杀人放火的到底是谁啊?打从走进闹区那一秒,Snake就像个在买嫁妆的女孩子一样,东边买西边买北边采南边也采。这样不打紧,因为我和他保持安全距离……但後来我发现我太天真了……
Snake根本就是个魔鬼!!
「呵呵呵呵呵,小艾,这一包也麻烦你罗……刚才那十来包有没有帮我提好?」
Snake在得到便宜得不像话的战利品之後,又会笑得连眼睛都看不见了。竟然叫我替他提东西。这种事应该是身为男人的他自己要做的耶。
我在一开始曾经试着向他抗议过,不过……
「你想想,如果我自己提那些东西的话,我就无法用我灵活的肢体语言辅助杀价了,对吧……」Snake拍了拍我的头。好像我是一只尽责的老狗似的。
如果不是左右两手都挂了东西,我一定会揍他几拳的。一定。
所以,就算是我刻意和他保持距离,当他呼唤着我过去当提东西小弟时,店家还是会用着瞪Snake的不屑眼神把我从头到脚扫一遍。
走着走着。我愈是不明白。这种男人……当初我到底在想什麽…… 为什麽会选择这种男人。
爱哭。爱缠人。愚蠢。喜欢穿西装裤出门。情绪化。贪便宜,不顾店家死活。没担当,竟然让女人替他提东西。
我在心中把Snake的缺点一条一条地列出来……
来到了百货公司附近了。哎……我本能地抬头看看反射着阳光而变得闪亮亮的窗玻璃……
那个自恋的家伙。那个光头的弟弟。那个迷路找不到家的晚上。一切的一切全部终止在Snake的手上!!没错!!假如他没出现的话,我的快乐就不会终止得这麽早了。一股恨意油然而生。
「在想些什麽?表情真可怕啊,乡下来的……」终极自恋狂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不可能……这绝对绝对不可能!他竟然出现了。看着对我露出鄙夷神色的他,我却忍不住地感动了起来。
「你疯了吗?买这麽多东西……」终极自恋狂指指我手上提着的各式各样购物袋。
才不是我……里面都是男人的衣服,完全不干我的事。
「哟……还都是男装……你养小白脸吗?」终极自恋狂仔细地看过购物袋里的东西之後,笑着说。
听到「小白脸」,有几个路人好奇地转过头来看我一眼。
哇!我在心里狂叫。我真不应该忘记他是这种人。刚才还很认真地感动了好几秒。
我要复仇。有朝一日。
「走吧……」终极自恋狂二话不说地替我将手上那些购物袋往地上一放之後,简明扼要地说。 走吧?走什麽走--万一Snake发现我下见了,一定又会摆着要死不活的脸到处找我。
「只是一下下,他不会发现的……」终极自恋狂的眼神像是在对我这麽说着。
我盯着他的脸。
见鬼了……那个奇怪的感觉又回来了……我的手脚不能动弹……所有的知觉全部失去了作用……像陷入了一个巨大的漩涡里……漩涡的中心点出现了他的脸。
他的嘴张张合合的,像是在说着什麽……这一次我看得更清楚了。
他的脸上有伤口……脸颊上垂着泪水……
「你愈来愈讨厌了喔,盯着我瞧那麽久……人家可是会不好意思的……」终极自恋狂捏了几下我的脸颊。
我终於恢复了知觉。一定是我想太多。脸上有伤口……光是这一点就不可能。那家伙把脸视为生命,怎麽可能会让脸出现伤口?!
至於垂在脸颊上的泪水……更是无稽之谈。那家伙的身上有泪腺这种东西吗?
我很怀疑。
「一句话,走还是不走?」他把双手放在我的肩膀上,加重了力道。
比起和Snake继续无谓的瞎拼,我的心里的确是想和终极白恋狂一起玩冒险游戏的。但是……我实在无法忍受Snake的眼泪。还有无声的谴责。
「对不起……」我说。
「我也只是随口说说而已,呵呵呵呵,因为你看起来就像是被丢弃在路边的小狗小猫……」他夸张地用手比了个尺寸,象徵小狗小猫的存在。
笑话,哪有狗那麽大只的。那是怪兽好不好……原来是同情我。把我当小狗小猫啊……原来在一般人的眼中,我就像是被丢弃的小狗小猫。
我才不需要同情。我身体健康,我四肢健全。
「住哪里?」没头没尾的,终极自恋狂突然冒出这样的一句话。
没有主词。他问谁啊?问我吗??
「忘了,不知道。」我很努力地保持毫不在意的神情,像是在开玩笑一样地回答他。
他会作何感想?当他得到这样子的回答。我抬头看着他。
「我想也是……」终极自恋狂拨了拨覆在前额上的发,好像很快乐地笑着说。
我呆住了。这算是哪门子的反应……这个人真是个怪人。
「好啦,你的保镳朝这里走来啦,我要闪人了。」他笑嘻嘻地对我挥挥手,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我的三点钟方向,Snake正在马路的另一端,正往我这儿走来。
「喂……」不知道为什麽,我对着终极自恋狂的背影大吼着……
「我可以知道你的名字吗?」
他转过头来,对我吐舌头作鬼脸。Snake此时已经来到我的身後,正用好奇的眼光看着我。他应该不知道我在对谁咆哮吧。我猜。
终极自恋狂的嘴型缓缓地动了。
他的名字。Ta……tsu……ya……
这什麽东西啊?似乎是一个日本名字。不管了。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朝着终极自恋狂那张欠揍的脸大声地喊道「Tatsuya你***大混蛋……自以为是的家伙……」
直到他的脸色和地面上的柏油路一样灰头土脸,我才停了下来。这就是叫我「乡下来的」的代价。
「小艾你骂谁啊?」Snake不解地看着我。
「谁应我就骂谁啊……哈哈哈哈哈……」
我把地上的购物袋全部塞在Snake的左右两手,然後,迳自地往前走。
「喂喂喂……小艾,这是什麽跟什麽?」
Snake双手捧着自己的战利品,像一只刚学会走路的小鸭子跟在我後头小小地慢跑着。
什麽?你还不知道吗?接下来换我了……大瞎拼。你除了要拿你刚才买的那些东西,还要替我拿。懂了吧,
Snake似乎想用手背抹去不存在的眼泪。不过,相当遗憾,他的左右两手完全空不出来。我也不想帮他。
自作孽,不可活……我一边想着这句话,一边开怀大笑了起来。
***********
当我清醒过来的时候,大概是倦鸟已经归巢,早早上床睡觉的那种天黑程度了吧。
我竟然睡着了!等我真正地张开眼睛……
不得了!这是什麽跟什麽啊……
我是很想维持自己的淑女形象的,但……但这也太离谱了。--比一觉醒来突然变成男人更令我震惊! 「喔?醒了吗?」Snake好整以暇地看着我紧张得哇哇叫的样子。
要命,他还顺手点了支菸。竟然抽菸。为什麽我从来不知道这家伙会抽菸啊……
这家伙总是强迫我听他说他自己的事情。从幼稚园暗恋女老师之类的。罢了罢了,现在不是探究这件事的时候了。
「睡得好吗?」Snake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後作势像电视里的男人一样,耍帅地吐出烟圈。结果什麽东西都没吐出来,人倒是咳得很激烈。--有几秒钟我甚至以为他会把他的肺咳出来。啧……不入流。想耍帅,他还早得很。
「我睡了?」我指着自己。
「你是睡了。」Snake的咳嗽终於停了,谢天谢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