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葵顺着他的眼光望去,“薰和解阿轩?”猛地爆出大笑,伸过桌面捉住龙玄骥的手用力握了握,“恭喜恭喜,原来我不是唯一的受害者,很高兴你也同样成为他们夫妻的休闲调剂品之一。
由于她的反应如此突兀且怪异,他一时忘了要抽回,等他察觉那手竟是不可思议的温暖且富含活力时,他甩开她的手。
夏葵看着他嫌恶的表情,撇撇唇,迅速抛开他的举动带给她一瞬间的受伤感觉,“放心,我没传染病。”
龙韬也看到了龙玄骥的表情,黯下眼,毫不忌讳的讥道:“比起你,她动机不单纯得理直气壮。何况她得赔上一生的幸福来换取龙家少奶奶的头衔,她肯做如此的牺牲,你还有什么好苛求的?”
龙玄骥胸中袭上一阵撕扯的痛楚,压抑着声音说道:“你这是在替她说话还是底毁我?”
龙韬自懂事以来就显得过于独立叛逆,不知是相克或怎地,他处处与自己对立,对亲生父亲竟是疏离而冷淡。妻子过世后他将一切心力投注在事业上,借工作来麻痹自己,日复一日沉溺在哀伤中,几乎遗忘他还有一个儿子,等他惊觉父子之间的裂痕,龙韬已将他拒于千里之外。
龙韬终于正眼看向龙玄骥,冷霜的眼神足以冻结沙漠烈阳,冰冷的吐出话:“有差别吗?”
“啪!”声音清脆且突兀。
夏葵瞪着自己的手,不敢相信她竟然打了龙韬一巴掌,以自己学武的力道而言,虽然只像被蚊子叮了一口,但她凭什么?她有任何立场打他吗?当然没有,但为何一看到龙玄骥伤痛的模样,竟比本能反应还快速,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在何时出手的。
在座其他四双眼睛同时诧异的瞪向她,一瞬间室内完全静寂,只剩平常不可能会注意到的冷气送风声飕飕回响。
不一会儿,夏葵对上龙韬的眼,“对不起,我不该动手打你。”
她真心道歉,但随即又严肃的说道:“虽然我没资格干涉你们的家务事,但你不该如此与你的父亲说话,那是相当不尊敬的。”
龙韬淡淡勾上唇角,眼神难以捉摸,“是吗?”
也许是她的错觉,她竟觉得他笑里有一种深藏的无奈与伤痛,一时间似有千万个细碎杂乱的画面掠过她的脑海,尚不及抓住任何一个,又轰然瞬间消失,剩下无边的空虚感觉萦绕。
冷冷看向龙玄骥,龙韬对他说道:“我不会改变我的决定。”
“她打你?”他分不清这句话里的惊讶还是疑惑多些,因为她明显是为了他而打他的!
“我不会改变我的决定。”龙韬坚定的复述,拨了拨对小学生而言的过长头发,直起身子,“你不愿意取她也行,但除了她我不会允许任何人当我的母亲。”他知道他父亲会照他的话做。
龙韬离开座位,“我要走了,还得去补习。”身为龙氏未来的继承者,他是没有寒暑假可言的。
“我打电话叫老照送你。”龙玄骥紧锁眉头看着儿子的背影,老照是龙家的专任司机,他若不自己开车就会要老照接送,随传随到。
“不必了。”龙韬头也不回,在经过吧台时与吧台内的两人交换了一个旁人看不见的眼神。
夏葵赶在门边拉住他,“你在生我的气吗?”龙韬的冷然神情令她感到深深的愧疚——不只是因为她打了他。
他仰起头看她一会儿,“即使再不情愿,我还是为你启动了命运的转轮,把他带回你身边,因为你真的变成了你的希望的样子,这一次,你不能再后悔了。”留下谜样的话,他跨步离去。
夏葵愣了半天才摇头晃脑、困惑不已的坐回桌边,百思不解龙韬最后的话是什么意思。
龙玄骥再度翻开报告,脸上有挫败的冰霜表情,“既然我们无可避免的必须结婚,有些事我得事先声明,”一旦确定目标便立即行动,行事迅速确实是他一贯作风,“首先,你不能干涉我的任何私事,对于家中的一切事情,在做任何决定之前必须经过我的同意,你的——”
“等等,等等……”夏葵抬起一只手挡在他面前,“不过问你的私事当然没问题,但一个家庭不应该是一人独裁专权,采民主制才能让人心服,若我完全没有自主权就太过分了!”
龙玄骥敲了敲桌面,沉声道:“你也必须改掉你爱回话顶嘴的缺点,学着温顺点,我可不想太快离婚。”
他真的很会挑起她的怒气,夏葵不加思索忿然回道:“我的个性有什么不好?受了委屈还不懂得抗议,那才是笨蛋,尤其是遇上你这种自以为老大的沙文主义猪,我更要有话就说,要不然哪一天因你憋气憋死了恐怕还无处申冤。”
龙玄骥也气了,不发一语眯着眼睇视她,这个女人究竟是怎么办到的?见面不到一小时就让他一而再、再而三的被激怒,速度之快、程度之深恐怕是生平头一遭,而他简直可以想见这桩闪电婚姻将会给他带来多少冲突与麻烦。
他皱起了眉,在怒容之上多添了点凶狠的味道,像恨不得将她撕筋裂骨、拆解入腹,但夏葵哪怕这个——学生时代一些比龙玄骥更凶更狠更不要命的太保流氓都不放在眼里了,她还会怕他什么?她瞪了回去,两个人就这样不说话互瞪着对方。
“我赌一分钟,赌注是今天晚餐的掌厨工作。”吧台后娇柔的女声与致勃勃的低语。
“不,今天小葵的耐性已经用得差不多了,我赌三十秒以内。”
夏葵突然站起身,深吸一口气,对着龙玄骥张开嘴巴。“啊!”从她喉咙深处传出一声长叫,约莫持续了十秒钟,震傻了龙玄骥,而吧台后则传出董薰失算的低咒及解轩的得意声。
“哼!”痛快吼完,从鼻孔喷出剩余的怒气,夏葵动动肩膀甩甩头,“不跟你闹了,累死人!嗯,叫一叫舒服多了。”
只有笨蛋才会一直将怨懑憋在心底不发泄出来,而大叫是她纾解压力的好方法,效果仅次于到道场打拳,彻彻底底的流一次汗。
吧台后忍不住传出闷笑,“你看玄骥的表情,跟他相识这么久我还是第一次见他有那种愣住的拙脸孔,早知道应该录影存证才对。”
龙玄骥听到了,收敛心神冷冷瞟一眼解轩,暗哑着声音对夏葵说道:“你要耍猴戏到别的地方去,不管你是在干嘛,我不——”
“停!”她倾过身子伸手捂住他的嘴,“暂时休兵,我要说话!”
龙玄骥猛地扯开她的手,脸色在铁青之中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惊骇,再一次碰触她手的悸动让他感到害怕。
夏葵摊摊手坐了下来,理性的说道:“既然我们都有无可避免必须结婚的共识,我相信首要的工作是我们必须学着各让一步,否则我们干脆在签下结婚证书的同时就准备好一份离婚证书。”
龙玄骥没答腔,夏葵当他同意,继续说道:“我会尽量不对你发脾气,但也请你学着尊重我,不论你调查了我什么,即使连我家有几粒米、几只蚊子你都了若指掌,也请你亲眼证实之后再对我下评断,别凭着一叠纸就一味否定我。”
她给他一个灿然的笑容,“那你对我有什么意见吗?”
龙玄骥被她的笑颜弄乱了心跳,这是什么感觉?仿佛在刹那间重新感知心脏在跳动。怎么可以?他怎么可以有这种感觉?不管相隔四年还是四百年,绯露仍然是他心中最重要的牵绊与依恋,她仍在对他微笑,每天早晨会给他一个甜美的早安吻,轻柔的唤着他的名字。
夏葵伸出手去捏了捏他的脸颊,龙玄骥受到惊吓似的起身跳开,仓猝间撞翻了椅子,隔着两大步的距离瞪着她。
她也吓了一跳,愣愣的说道:“你在发呆……我以为……我不知道你不习惯有人捏你的脸……”
龙玄骥命令自己控制呼吸,命令自己冷静下来,一分钟后他终于开口,声音里却仍有显而易见的慌乱,“把身份证、印章和户籍副本准备好,明天早上九点钟在法院门口,绝不能迟到。”
说着,不愿再多看她一眼似的转身跨开步,有些狼狈的对解轩快速说道:“我先走了。”
夏葵消化龙玄骥一连串的怪异举止,明白他是在告知结婚日期时,他人已隔绝在悦耳的风铃声之外了。
“什么嘛!”夏葵苦着一张脸,不满的嗔道:“这算什么?连最基本的问题都还没讲清楚就给我‘落跑’!真够荒谬了,才见面一次就进礼堂,要在古代我肯定会先来个婚前失踪。唉,算了,反正双方的动机都不算纯正,大家各取所需嘛,将就点算了。”
但她明白一件事——会答应这桩婚事除了父亲的医药费外,大半的原因是龙韬,他的眼神让她怎么都不会想到她其实是可以拒绝的,和龙玄骥结婚似乎十分理所当然、合情合理,有点像前世注定。
看着窗外坐进“黑头车”里的背影,那份熟悉的感觉再度灌进她的脑海,不自觉的低喃:“我真的见过他,但在哪里呢?”
第二章
“衣儿。”慈蔼的中年妇人开门进入,唤着端坐在床畔已盖上红绸巾、身着大红嫁衣的娇美身影,精致的黑檀木床上缘贴了个大红的骦字,桌上椅上更堆满了陪嫁首饰。”一切底定,只等时辰到来。
“娘。”柔柔的声音自巾帕下传出,声音里有着待嫁女儿心的娇羞与不舍。
妇人坐到女儿身边道:“咱们是书香世家,虽称不上显赫望族,但也是儒门之后,饱读圣贤书之人,你这一嫁去龙家就是龙家的人了,一定不能忘记自幼习得的闺训,伺奉公婆夫君不能有半点轻忽疏漏,需事事以丈夫的训示为天命,不得违逆他半分。”
母亲洋洋洒洒的说了一堆,红绸巾下的人儿依旧温顺的细声道:“孩儿知晓。”
妇人执起女儿细嫩若青葱的手,似有慨叹的说道:“虽然你是续弦,但他的发妻已去世多年,算来你仍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室,龙家不会亏待你的。”
她温柔的点点头,默然不语,看不出红巾下的容颜与心情。
只有她自己明白,即使传闻他爱他自小青梅竹马的发妻至深,会到雪家提亲完全是因为龙家并未有后,她只不过是龙家娶来传宗接代的人选而已。但她仍是对这桩亲事无怨无尤、充满希望,因为她曾在龙家到雪家提亲时躲在帘幕后偷偷观看,当她一眼看到龙家少爷那眉眼间隐隐的忧伤与刚强坚毅的面容气度,她的一颗心便已然沦陷。何其幸运啊!自那日以来她便为将嫁的人是她心怡的人而欢喜,渴望抚慰他所有的哀愁伤痛,愿意穷尽一生伴在他身边,让他展颜欢笑。
“龙家是大富之家,人多事杂,如果真有什么怨尤也不要全放在心里不说,你这孩子自小就死心眼,受了什么委屈不平全不会对人说,净往心里放,久了还得了?怕不闷出病来?为娘最不放心的就数这一点了。”母亲的殷殷叮咛隔着红绸巾传入耳里,清晨的微光透进,眼前绚烂欢腾的大红,像是她此刻期盼的心情。
那是个凉寒的冬日早晨,她出阁的良辰吉日。
像被惊醒似的,夏葵倏地睁开双眼,呆呆看着温暖鹅黄色的天花板,有点疑惑自己究竟身在何处?动了动露在薄被外的手指头,抬起右手捏一下左手,嗯,这个是真的,但刚才那是什么梦?竟然鲜明得像她自己就是那个新嫁娘,真的,不骗人,她甚至清楚的知道梦里女子交叠在腹间的双手是哪一只手在上方。
“铃——”刺耳的闹钟大声的响起。
“啊!”夏葵吓一跳的大叫,从床上跳起,不小心让被子绊住了脚,幸好她的身段了得,不然早滚下床去跌个倒栽葱了。
“铃——”她手忙脚乱的寻找闹钟,才压下床头的响声,“铃——铃——”陆续又从各方传来闹铃声。
“天啊!”她赶紧下床按掉桌上的闹钟,然后是梳妆台上的、衣柜上的……
平息所有已响和来不及响的闹钟,嘘了口气,低喃道:“对喔,今天是我结婚的日子。”
其实夏葵不是一个会晚起或赖床的人,今天可是她公证结婚的日子,董薰以此为由特地搜括了一堆闹钟来叫醒她,当然这是爱欺负人的董薰想出的烂借口。
夏葵有点烦躁的抓抓头皮、搔搔肚皮,拨开垂下鼻尖的发丝,很没形象的打了一个大哈欠,想起昨夜没睡多少又睡得不好,也想起刚才的梦境,蹙起纤细的柳眉,“真是的,什么怪梦嘛!”
☆ ☆ ☆
龙氏是个颇有历史的家族,族谱甚至可远溯至宋朝,代代相传的经商事业虽难免会遇上乱世或出现一两个败家子,但凭着龙氏一族遗传里特有的坚毅因子与对下一代严苛的训诫规条,时至今日,龙氏集团在台湾商界的影响力仍举足轻重。
抗战时期本支的当家老爷看清政局时势及台湾的潜力,舍弃原有的根基随国民政府来台发展,逐步打下江山;第二代末期又预见电脑革命将会有的丰厚利益;而几年前刚接掌集团大权的第三代,致力研发高科技产业及多元化发展,经营触角遍及各行各业,政界关系更是不容轻忽,现在龙氏集团已经是一个在国际间享有盛名的企业集团。
龙玄骥是龙家在台湾的第三代集团总裁——永远公事第一的工作狂。
“其实他以前不是这样一个把公司当家的人,虽有千斤重担似的工作压在肩上,两个怪胎弟弟又不进家族事业中工作,分别跑去当律师与医生。几乎打他一出生便接受一连串的继承者训练,加上天资聪颖又有经商的天分和才能,所以龙氏总经理的职务对他而言其实是游刃有余。”
“他的婚姻也是一则神话,他与罗绯露是门当户对的青梅竹马,自小就是亲亲爱爱的金童玉女,他对罗绯露的呵疼娇宠众所周知,在他二十岁那年更是不顾一切压力娶了刚高中毕业的罗绯露。他爱她极深,即使工作再忙仍会每天回家陪伴她,两人的幸福恋情不知羡煞了多少旷男怨女,即使从小相处到大,他们的感情仍如胶似漆,不出两年便有了龙韬这个白胖小子,至此他的人生可谓一帆风顺,前景光明远大。”
“但是,但是——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董、解两夫妻唱双簧似的舞动双手,加重音量异口同声高唱,然后解轩独自说下去:“四年前罗绯露意外丧生,龙玄骥的人生立即跌入一片灰暗的惨澹世界,对妻子的思念曾一度让他沉醉酒国不愿清醒,急煞了龙家上下,幸好他还是站了起来,对龙韬及家族的责任让他明白必须重新振作。之后他要求接下龙家在台湾的总裁职务,当时正好他的父亲龙千里也有意将海外的业务拓展开来,于是将台湾的事业交给龙玄骥,携同妻子及独生女到美国拓展事业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