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絮青送他到屋外,小镇上有专门让古生物学家们寄宿的小房舍,她和风翼来到蒙古后便住在这里,这附近大部分也都是一些科学研究人员的寄宿小屋。
到了屋外,董枝明终于忍不住说出口:「看来,那小子真是认定跟我有不共戴天之仇了。从我进屋就死瞪着一双眼看我,也不讲话,像在监视什么似的。」
他边说边笑,从一个月前杨絮青与其它组员来到蒙古之后,他就发现其中有一个年轻小伙子老爱在他和杨絮青讲话时瞪他,后来得知他是她的新婚夫婿,他还为此大吃了一鷘。毕竟,只要是深知杨絮青对恐龙有多痴迷的人都会吃惊的。
他觉得有趣的原因是,现在全二连浩特市的古生物学家都知道,风翼对他和杨絮青的交情非常吃味,只要见到他和杨絮青在一起谈论事情就会像侦察机似的死盯住他,即使他们谈论的全都是有关恐龙化石及工作上的事情,他仍是没给过他好脸色。
杨絮青听了他的话,不禁笑起来,边道歉:「对不起。」
她也知道风翼对董枝明的敌意,这件事已经成为所有人茶余饭后的最佳笑料,因为再怎么想,她和董枝明教授都不可能会「怎么样」,偏佣风翼不知哪根筋不对劲,硬是对董枝明没好感,连她这么迟钝的人都发现了风翼对董枝明的敌意,可见得风翼真的是非常讨厌董枝明。
「不过妳倒是有了不少改变。」董枝明意味深长地说着:「记得妳几年前到这里来时,满脑子除了化石还是化石,一个月前再见到妳时我就发觉妳变漂亮了不少,而且本妳知发现了没?妳只有和他在一起时才会比较常笑,也只有在提到他时,才会让人觉得妳果然也是个女孩子家,因为所有的温柔全写在脸上了。」
她笑得自然而柔媚,「是的,我知道。」
她当然知道,而且从很早以前就知道了。风翼是唯一一个能让她开怀畅笑的人,无论忧喜,她只在他面前无所顾忌。更让她情牵意动的,是她也只有和他在一起时,才会放任自己的所有行为,好比她答应他求婚那天时的玩闹放纵,又好比婚礼时撇下一堆宾客临阵脱逃……也许她还无法真正了解何谓「爱情」?或者婚姻该做哪些事才算正常?但她能深刻明了两人相知相惜、相依相存的情感,就像两个半圆找到了彼此,得到了一个「完整」。
那种深知自己被安放在他怀里的感觉很好。
「看,就是这种笑容。」蕫枝明指着杨絮青欣慰的笑着,「以前从没看过妳会这般柔情的笑,恭喜妳,妳真的是找到一个……」他突然没了下文,眼睛看向她身后从木门走出的人,笑容转为盎然有趣。
杨絮青随着他的目光转头,看见风翼正站在她身后,像头秃鹰似的百瞪着董枝明。
实在忍不住想笑,董枝明赶紧微低头打着道别的手势,「我要走了,要走了……」
说着,脚步没有迟疑的离开了。从他背后看,可以明显看出他的肩膀正夸张的耸动着。
杨絮青又好气又好笑的拍拍风翼的脸,「你什么时候学会这样消声无息的吓人?」
「妳和那家伙出来这么久,我当然要跟出来看看。」他像个闹脾气的小孩,满身醋味的说着。
那家伙?这种说法还真俯激。她笑着摇摇头,转身进屋,边好奇的问道:「你为什么那么不喜欢董教授?」
「我为什么要喜欢他?」他一进屋就赌气似的一屁股坐下,双手环上胸膛,还故意别过头不去看她。
她坐到他旁边,带丝促狭的笑道:「董教授不错呢!学识丰富,工作认真,领导能力强,辨识化石的功力更是一流,是个相当值得学习的对象。」
越听她说着董枝明有多厉害他就越生气,故意不回话。
「飞飞?」她轻碰他臂膀,探头想看他的表情。
他又故意转过身背对她。
唇边笑意渐浓,她站起身举臂环过他颈际,整个身体靠到他后背,在他耳边轻问:「飞飞,你在生我的气吗?」
气愤的情绪渐渐被她的温柔抚去,他叹口气,执起她的手摩挲了会儿,才开口说道:「我嫉妒他。」他语气极认真。
「为什么?」
「因为他是妳崇拜的人。」
「我崇拜的人?」她疑惑。
他偏过头与她视线相交,认真又凝重的说:「妳每次看他的眼神都是崇敬得不得了的模样。而且几年前那次妳从蒙古回来后,我就不断听妳说起他有多厉害、多高超的话,妳一定不知道我从那时起就一直担心万一妳爱上他,那我该怎么办?」
听到这里,她终于忍不住朗声笑了起来,吃惊不已的道:「飞飞,董教授不但已经有了老婆小孩,而且以他的年纪,也都快可以做我们的父亲了,你怎么会想得那么荒谬?」
这次他没有发出哀叫声,反而极认真的继续说道:「我知道我是人多虑了,但那也是因为我没有安全感的关系。」
她没去最后一丝笑意,略扬眉地问:「是因为我吗?」
他没有回答,但他低垂的眼中写满不安与担忧。
她的确是如她一个月前所承诺,只要他想和她说话,她就会放下工作与他闲话家常,但除此之外,「诗意的公园散步」、「华丽的两人旅游」却全像天上的月亮般遥远而梦幻。
虽然在反省过后,他也承认自己的要求的确是太过得寸进尺,但他还是非常渴望有一天他们的婚姻生活能够「正常」点。
心底泛起疼惜与不舍,她轻吻了下他的颊,「对不起。」
「不。」他将她移到自己身前,拥住她深情地道:「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是我无法调适好自己的情绪,让妳也跟着不好受。」
那是一双满怀渴盼,却又拚命忍着不便自己令她为难的眼神,她发觉她实在无法拒绝他这般无有的希冀。他要的,不过是想多要一点她对他的注意力以及和她相处的时间罢了,如此微小的要求,她竟然让他流露出这般谦卑又压抑的眼神,就好象她欺负了一个最纯真可爱的小孩般,让她觉得自己实在很差劲。
「那不然这样好了。」她轻抚他的脸,「你不是希望我陪你到公园散步吗?回美国之后,我一定每个礼拜都陪你去野餐,这样好不好?」
「真……真的吗?」他有些难以置信,有些不好意思,怯然的又问:「可以吗?真的可以吗?」
她为他话里的不确定而心疼,轻啄了下他的肩,笑着回答:「当然可以。」
他猛地拥紧她,在她怀中出声,「絮,我好爱妳!」?!计画成功了。他在心里同时欢呼。
他脸颊的肌肉蓦地抽动,糟!不行了!他快控制不住自己了,他必须先去「整理整理仪容」。
「对了!」他突然放开她,迅速起身移向厨房,头也不回的说:「絮,妳刚才不是想吃消夜吗?我马上去帮妳弄。」
「喔,好。」他突兀又怪异的举止让她微愕,不明所以的看着他快速闪身进入厨房。
她的心里突然生起一股异样的感觉,好似是被设计了而不自知的诡异感……她想了想,耸耸肩,决定不庸人自扰,坐到桌前打开计算机,又开始整理起资料。
「哇哈哈哈哈!呀呵呵呵呵!」躲进厨房的风翼小心控制着声量,只让大张的嘴型放肆地喧腾出他内心的兴奋与快乐。
想他是谁嘛!怎么可能一直独自饮泣而没有任何行动?好歹他也是一个靠脑袋生存的作家,怎么可能想不出任何挽救他幸褔的方法?而且婚姻本来就必须有一些甜蜜的明谋暗算,如果他只是坐在家里乖乖等着絮青偶尔的注意,眼睁睁看着「情敌」站在絮青身边恶劣又卑鄙的嘲笑他,那他还算是个男人吗?
况且一旦要求得到响应,就会想得到更多,他已经无法再满足只能偶尔和絮青说说话,他要的是一个「正常」的婚姻生活,就算目标遥远得如同月亮,他也非当上阿姆斯壮不可!
所以他决定反攻。他一直仔细思考计画着,刚巧他们那时要到蒙古来,于是他想先唤起絮青的罪恶感,而现成的最佳利用对象就是看似无辜,实则是「非常无辜」的董枝明教授。
嘿!这计画可不简单呢!天知道他为了努力演好「吃醋丈夫」的角色,还得每天对着镜子训练自己讨厌人的眼神。他一辈子没讨厌过什么人,尤其对方并不真是他讨厌的人时,那种「凌厉的眼柙」对他而言可是高难度动作呢!
幸而上天垂怜,持续了一个月的奋战,从让超级迟钝的絮青「发现」他对董教授的醋意,进而激起她的「好奇心」,然后「可怜又可爱」的挑起她的罪恶感,最后终于让他达成了目的。
虽然她只是允诺「公园散步」,但总算是又踏出了一步,他会再接再厉,想想下一步可以怎样激起絮青对他的注意。当他还是个毛头小孩时就不断想象着他和絮青过着「幸福美满」的生活,努力了十几年好不容易娶到她,自然不可能在此时对「情敌」轻易认输。他将步步为营,而絮青只能节节败退,到最后,他一定可以完成他的「幸褔大业」。
「没错!就是这样,絮青一定逃不出我的手掌心。哈哈哈!」他边煮面边幻想着他的远景美好。
煮好了一大碗面,他拍拍脸颊、捏捏唇角,好恢复他纯真而无辜的角色。
自认仪容「整理」得差不多了,他端着面,步出厨房。「絮,我下了一碗面,我们一起吃吧!」他说着将面放到桌上。
「飞飞。」杨絮青眼睛看着计算机,唤道。
「什么事?」
「你应该要回台湾谈工作的事吧?」
「咦?」他大惊。絮青怎么会知道?
她看他一眼,「我刚才收到一封电子邮件,是你的编辑发给我的,他叫我要说服你回去谈合约的问题。」
因为工作的关系,他们各有各的计算机,她其实并不太清楚他的工作情形,但如果情况已经严重到让他的编辑发电子邮件给她,那表示他真的应该回台湾一趟了。
臭智森!风翼在心里骂道。管智森是他的大学学长也是他的编辑,他在台湾的工作大都交由他代为处理,原本他还为此感到安心,现在却很想把管智森倒吊起来鞭打一顿。
明明告诉他他不要回去,他竟然把主意打到絮背身上,发电子邮件给她,让她知道他得回台湾处理合约的事。这下可好了!絮青一定不会让他轻易过关,早知道就不给管智森絮青的计算机网址。
「由北京往香港的班机……」杨絮青根本不理风翼一脸气愤的模样,径自上网查询飞机班次,开口对他说:「从二连浩特到北京大约要三天时间,我帮你订下四天后的班机──」
「等等!」他打断她,「絮,我不要回去。」
「不行,这是妳的工作,你必须回去。」她静静地道。
「不要!」他不依的大叫,坐到她旁边将她扳过来面对他,拧着眉深情地说:「我以前之所以拚命忍着不去美国找妳,是因为当时我还没有完全准备好,我认为我还不够资格与妳在一起。但从我们结婚的那天起,我就下定决心一辈子都不离开妳,不管妳在哪里、要去哪里,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不要再与妳分开。」
而且,计画好不容易有了一点进展,要他这时离开她,如果她在这段时间发挥了高超的「志事」本领呢?那他之前所做的努力不就功亏一篑了?不行!他绝不回台湾。
她看着他,想了想才说:「但我们结婚那天也约法三章过了,你必须兼顾好自己的工作,否则别想要我和你结婚。」
她仍然不希望他为了她而失去其它兴趣喜好,所以在结婚前一刻,她向他要求绝不能因为她而弃工作于不顾。
欺身到他面前吋许,她盯着他,轻柔却凌厉的问道:「你打算毁约?」
他暗吞了口口水,知道自己绝对敌不过这样的她,他赶紧起身离她远点,不然只要她一个眼神,他肯定无条件缴械投降。
「不要!」他转过身背对她,开始耍赖,「又不是什么严重的大事,我不要回去!」
「飞飞──」
「不要!」他极力拒绝,「要我离开妳,那倒不如叫我去死还来得痛快生。」
她愣了一秒,然后爆出大笑。
「絮……」他哀叫,回头大声疾呼:「我是很认真的!」
闻言,她的笑意稍止,「飞飞,我们必须好好谈谈。」
「不要!不要!」他又转过身用力拒绝。她的本事他还不清楚吗?只要是她想「谈」,就绝对没有人能「谈」得过她,更何况是爱她甚深的他。
她静静看了他后背一会儿,「好吧!不谈。」她说着就起身走出了屋子。
「絮?」他怔愕,转回身看着她消失在门外的身影,站起来赶紧追上她。「妳要去哪里?」
她不回话,只是静静向前走着。
「絮,外面很冷呢,我们回去吧!」他说着,亦步亦趋的跟在她身边,在沙漠地带日夜温差相当大,他担心只穿一件衣服的她会受凉。
她仍是不回话,一路上偶尔抬头看看夜空、偶尔转头看看他,唇边却老是似笑非笑的。
「絮……」到最后他也不说话了,知道两人之中一定要有一个人妥协,她只是无言的在表示她的坚持而已。
他有些颓丧,因为他非常清楚她有多固执,但他也是真的不愿意离开她呀!她怎么这么不了解他的心意呢?他边走边想,仍执拗着不肯认输,就这样跟着她一直走出了小镇。
她在小镇与沙漠边缘停步,小镇上原本就疏落的灯光已经见不到了,四周除了两人的脚步声及呼吸声,就再也听不到其它声音。
满天夜空像洒了整罐的星星,一条银河炫烂耀眼又骄傲霸气的横跨于整片天际,直到沙漠尽处的地平线。三百六十度视界的无垠无碍,星星彷佛就近在眼前,连沙石地上的点点石砾都像是被照耀成星子般,如此宁静却又蕴含无穷生命活力的夜晚,让人忍不住想随之典舞一曲这星夜的华丽粲然。
她深呼吸一口凉寒的空气,找了个地方坐下,怡然自得的欣赏起夜空的美丽。
他没辙,跟着坐到她身边,但两人仍各有坚持,谁也不肯先认输似的,彼此都没刻意去碰触对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