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说!那你为何要自请转调到美国的总公司去?”董尚德追上她的脚步。
“不关你事。”庄筱亚直朝馆前路走去。
“不关我事?在那个夜晚后,你居然说和我没有任何干系!”
在百货公司转角处,董尚德总算抓住庄镇亚的手,逼她停步。
“你没想过,如果……”董尚德胀红着脸忧心地瞅着庄筱亚默然的脸颊。
“什么如果不如果的!”庄筱亚一反常态,冷冰冰地吐出语句,回身望着董尚德。“就算考虑到那一晚的事,你有可能放弃她吗?”
“筱亚……”董尚德楞住。
庄筱亚唇畔绽开一抹了然的笑意,笑意淡得像是一笔幻觉,而董尚德被这笑意震慑住,一时无法言语,这极轻极淡的笑意像是锐利的箭簇,直接射中他的心,一瞬间某种领悟于他的脑中炸裂,令他为之一凛。
“就算有什么如果,那也是我自己选择的,不关你事。”那笑意在庄筱亚眼中扩大,漾成整个瞳光中的率性自信。“记得吗,我没有要求过你什么,我也不打算限制你什么,我只是顺从自己的心意去做,如果因此而让生命产生了无法预料的意外,我都会坦然接受,毕竟这是我自己选择的路。你毋须为此而歉疚。因为这是我自己的决定,不管重来几次,我都会做出同样的事。”说罢,庄筱亚的唇角弯成上扬的笑纹,丢下楞在面前的董尚德转身便走。
董尚德脑中嗡嗡直响,他只能呆呆地盯着庄筱亚的背影直瞧,脑中不自觉闪动庄筱亚艳丽的笑颜,但下一刻一道闪电般的警觉冷冷地劈开他的胸口。他愕然惊觉,不知自何时起,他想起庄筱亚的次数已悄悄地多过于想起曾颖希的次数。
一瞬间他脸色惨白,有种氧气被抽光似的骇然,定在原处。
不过才弯过新光三越的转角后,庄筱亚惊讶地停住了脚步,盯着停在她面前的一杯可乐,而那杯可乐的主人却是曾颖希。曾颖希友善地笑了笑,表明她无恶意,而庄筱亚迟疑了两秒后也接下那杯有着大M字样的可乐杯,从喉头滑人的冰凉液体奇异地教她觉得舒畅。
“世界真小,不是吗。”曾颖希含笑瞅着庄筱亚。“原本我正纳闷为什么方才会一时兴起多买了杯饮料,原来是潜意识知道我现在会碰着你,要我先准备着。”
“那你也许可以改行批命卜运去了。”庄筱亚边喝着饮品边说。
曾颖希不置可否地耸耸肩。“我还真学过命盘的解法呢。”
周末下午急着逛街的人潮不停地从她俩身侧游走,手中明明己提着数件纸袋的女子脸上仍掩不住欲望的颜色,无休止的饥渴催促她不停地在各个百货专柜中穿梭来回,但成等比级数增加的物品却无法停止她的恐慌,她想要的更多更多。
曾颖希咽下口中的可乐后才缓缓开口:“我不是有意听见的,只是……你和尚德间似乎发生了什么事。”
”我勾引他,他上勾了。”庄筱亚像是叙述件无关紧要的事般地云淡风轻。“然后我不要他负责。”
“你上了他之后就不要他啦。”曾颖希孩子气地以吸管在可乐里吹出气泡。
“我要他,可是我不想强迫他。”庄筱亚停下脚步,目光灼灼注视着曾颖希,“因为他真正想等待的人不是我。我非常明白这一点。”
曾颖希别开视线,刻意转向一旁的人潮之中。“其实没人能够确定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我不知道我的要求是错是对,可是我求你……”庄筱亚的眼眸中掩饰不住不安及犹豫,语音微微颤抖,不再像之前的笃定。
曾颖希将眸光转回,专注地望着庄筱亚,因为庄筱亚隐藏在语音中的情感深深地震慑住她的心。
“如果你不爱他的话,何不放他自由?”一行清亮的水光从庄筱亚颊畔滑落,摔碎在地面。
曾颖希无声地叹口气,轻轻地摇摇头,平静的目光望入庄筱亚的眼瞳中。
“爱情的国度中没有绝对的对错,而自由也不是依赖别人施舍,端看自己选择的结果。”
第十章
我看见我的话扬长而去……
在你面前,它们将你所占据的孤寂填满,
而它们比你更习惯于我的哀伤。
现在我要它们说我想对你说的,
让你听见我想让你听见的。
——<聂鲁达·所以你会听见>
DearD:
这是我最后一次如此称呼你了。请原谅我这小小的自私,透过这中性的字眼,我得以逾越彼此间的界限,在心里悄悄地唤你一声:亲爱的,我最心爱的人儿啊……
多想于众人之前坦然唤你,但这是无望的冀求,找唯一能够的,只有在隐晦的空间里独自玩耍文字游戏,毕竟这也是我所拥熟的伎俩。假装你也是懂我的,于是这两个音节的词汇便成为甜美。以它泯除无形的距离,得以成就属于我自身无休止的爱恋。DearMyDear,轻轻几笔,其中却填塞多年来我极力掩饰,却是徒劳无功的泪水。呵,我又在自怜了,不过,这将是最后一次了,我发誓。
午后闲着没事到录影带出租店走了一圈,抱回满袋的影带杀时间。佐着便利商店的爆米花及高热量可乐,我窝在沙发里解决了两三卷影片,看完一头露水的剧情。
“斗阵俱乐部”里有句台词恰可说明:“也许影片到了这程,观众还是一头露水。”这是解构主义、后现代还是后设。超文本之类的手法,满脑袋浆糊的我早分不清,不过这极具反讽的手法倒是极体贴地说出我的感受,导演就是导演,不得不教人在诧讶之余却又带着小小的欣喜——嘿,不是我不懂,而是导演故意的!满足身为观众那小小的自尊,不仅不用硬逞强,用不着像看抽象画或是现代舞,明明不懂还得在眼眶里含着泪水,用力拍手,拍到手心发红,不敢让人家知道,事实上你无法体会作者的用心良苦……
升起字幕时我忍不住笑出来,因为男主角的命实在太硬了,居然以枪轰自己都没事,教人不禁怀疑自己脑袋中那浅薄的解剖学知识。可是当笑意隐没后,心里却泛起一阵心悸。
“如果不能抛下一切,就无法获得自由。”这是片中颓废帅哥布莱德彼特的台词。抛不下执念,就不能自欲望里解脱,一旦人有了挂念之后便再也无法保持单纯的平静,被这些外在的物质情绪绑住后,还能云淡风轻地挥手自去,静听马儿萧萧风中低呜吗?我转而想到自己,我同样活在束缚当中,我将自己捆绑在对你的依恋里,而这原本单纯的依恋经过时间发酵后早不是当初简单的质地,层层叠叠加上许多驳杂的枝蔓,像是睡美人城堡外高耸入云的蔷薇尖刺,而我却不是里头等待王子的公主,我只不过是将自己囚禁于自身所创造出的枷锁,无处可逃。可是这样的我,如此渴望自由,希望张开鹰隼似的羽翼,向远方蓝空飞去,我不想再倚着冰冷的墙面仰望蔷薇荆棘之上的穹苍,我想抓住黑暗中那抹唯一的纯粹的蓝宝之彩。
所以我要我的自由,我必须释放我自己。
想拿回自由唯一的方法便要放下对你的情感,我必须抛下对你的渴望,坦然面对深藏心里如今无法控制的爱恋,它就像决堤的河水,激射而出的火焰,热度之高足以灼伤自己自以为是的坚强。如果不能画下个句点,我一生都将为这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的情感哀悼无休。六年前你的拒绝未让它死去,只是让它以灰烬余火的模样潜伏在我心里,让我在许多不眠的夜里胸口灼热的疼。我诚恳地央求你给个答案吧。这是最后一次,原谅我的任性。
给个答案,然后我必无憾。
——早夭的爱情一如夭折的生命教人哀怜,尤其是它未曾经历爱情的酣美却早一步成为枯败的残枝,冰冷的灰烬。
***
生命总在双叉路口退你做出选择。向左?向右?能不能回头……
董尚德疑惑地发现自己走在沉沉的黑暗当中,周围没有一丝光源,四面八方全是不知测的黑夜,寂静而且幽深,他只能凭着感觉朝前方走去。走着走着,一种本能的恐惧使油然而生。
这儿究竟是哪里?为什么他会来这里?他迟疑地停下脚步,举目四望,只有一片黑暗。
一瞬间,他眨眨眼,前头似乎出现点点微芒,微弱地闪动着,他大喜过望,拔腿便跑,想趁光源未消失前找到它,不再迷失于黑夜中。跑着跑着,他停下脚步,因为前方出现两条叉路,两盏光源的亮度隐约勾勒出两条羊肠小径的轮廓,它们蜿蜒而去,延伸向不可见的去向,董尚德陷入两难,他该选择哪一条路呢?他回头看看后方的黑暗,那将一切吞没的无声世界,他不想回头,势必要择其一而行,他该怎么办?
从黑暗中传来轻微的脚步声,董尚德抬眼一看,却是曾颖希和庄筱亚各自从黑暗沿着小径走来,停在距他三步远的地点,无言地望着他。
“你们怎么也来了?这是什么地方?”董尚德见到熟人,喜出望外,不由得连抛出两个问题。
曾颖希和庄筱亚互望一眼,唇角滑出令人费解的笑容,同时又将目光投向董尚德。
“左边、右边,你选哪一边?”她俩的嗓音回荡在整个空间中,不住地缭绕。
你选哪一边……哪一边……哪、一、边……董尚德的视线来回于她俩身上,曾颖希依然无言无表情地望着他,而庄筱亚则朝他伸出手,董尚德自己举起的手复又放下。他应该选哪一条路走?他一点主意也没有。
董尚德望向曾颖希,不知为何,她的脸庞有些模糊,似乎叠上了另一个人的影像,他猛地眨眼,那个人是……雅玲!他的学妹!这个意念闪过后,曾颖希和吕雅玲的影子倏地分开,交替在那儿闪动,相似的面容,无言地望着他……董尚德心中一凛!
“你选哪一边……”三个女声悠悠传来。
董尚德突然觉得发冷,忍不住退了一步,谁知脚下一空,整个人直直地摔进无止境的黑暗深渊,笔直下坠……
“砰咚!”董尚德闷哼一声,吃痛地睁开眼,发现自己从床上摔下地板,难怪肩膀痛得要命,揉揉自己的肩膀,他不禁回想起那奇怪的梦境,那个梦是怎么回事啊?可是为什么有颖希、筱亚和雅玲三个人呢?
庄筱亚的脸庞不请自来地在他脑海里浮出,她总是笑得如此难保,那笑颜教他有些晕眩……
“不对!不对!怎么会是庄筱亚的脸蛋?”董尚德突然抓着头大喊。是不是哪个环节弄错了?应该是曾颖希啊!他呆呆地盯着茶几上的电话……
电话!对了,电话,打个电话给颖希,她应该还没睡。打定主意董尚德连忙爬起要奔至电话边,谁知却被一个异物给绊了一脚,整个人往地板扑去!狠狠地跌个狗吃屎。
捡起罪魁祸首一看,是睡前看的书《聂鲁达一百首爱的十四行诗》。这书是他从梁书平那儿借来的,谁知这下却成了教他失足的元凶。
翻开的书页恰停留在第六十六首诗。
在这一段故事里,我是唯一的死者,
我将为爱殉身,因为我爱你,
因为我爱你,亲爱的,在血与火中
——《一百首爱的十四行诗·霸》
唯一的死者……为爱殉身……大概是读了这一篇章才让他作恶梦吧。董尚德忖度,真是首不吉利的情诗,居然还能印成铅字!他随一丢,那书便以抛物线的轨迹滑行,降落在他的床褥上。然后不加思索按下曾颖希家的电话号码
响了几声后,话筒中便传来曾颖希略有些疲惫的嗓音,董尚德总算松了口气。
“颖希,我相信,我肯定我爱的人是你!”他没头没脑地脱口而出,像是在保证些什么似的!可惜话筒中没有任何回应,让他有些尴尬、难堪。
“肯定……相信?”曾颖希的语音听来有些遥远,以及无奈的平静。“别用你自以为是的爱来爱我,别用你自以为是的爱来折磨自己。”
“……你是在宣判我爱情的死刑吗?”方才聂鲁达的诗句窜入董尚德脑中,“在这一段的故事里,我是唯一的死者。”他不自觉低声念诵。
曾颖希微愣,乍听董尚德念诵诗句感觉有些格格不入。她迟疑了一下子后才接口。“每一段的故事里,人总会死一次,但每死一次,你会更明白某些事,每死一次,你更清醒一回……死去,活来;活来,死去……”
“颖希。”董尚德一时辞穷。
“我和你都一样,某些事实的真相因为自己的执著而故意将它忽略,也许如同死亡般的痛楚,可以帮助我们好好思考。”曾颖希轻轻地说着。
“颖希,难道你不相信我?”董尚德只听见话筒中传来曾颖希悠悠叹气声,这声音叫他不自觉心慌,这慌乱的感觉就像……就像当初听见雅玲车祸死亡的噩耗一样!雅玲死了之后,他的魂儿像被削了一半似的,惶惶不可终日,颖希出现他生命后,他才觉得自己又完整起来。而现在,那他淡忘许久的不安又重新现身,就像,就像雅玲又要再次离他而去。
“雅玲……”董尚德脱口而出,但随即发觉自己失言,急忙改口:“不!颖希你不是雅玲。”
“是的,我不是吕雅玲。”曾颖希一贯淡然。“尚德,关于雅玲、筱亚和我,等你想清楚,我们再谈。晚安。”
董尚德傻傻地盯着手里的话筒,话筒里只有单调的“嘟嘟”声直响,像无止境的漩涡要把他扯入,而漩涡里搅动的全是曾颖希、吕雅玲以及庄筱亚交替浮现的面容……
突然间手机铃声催命似地响起,一时间慌乱失措的董尚德险些让他心爱的小海豚摔落地面,幸好他及时接住它,接通后传来的是汤稚君的嗓音。
“老大,总部的命令下来了,美国方面有人和筱亚对调,下个月正式执行,而筱亚订下星期的机位往美国。老大你打算怎么办?”
董尚德闻言愣住。“这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