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她多心?还是真的看透了他?
照理说,她应该害怕才对,凤公子看她的眼是如此冰冷绝情,但是,为何她又觉得那笑满怀不欲人探知的凄楚?
明知不该,但她就是为他揪心。
“若瞳?”入房探看的季千回发现窗边的身影,唤了声。“这么晚还没睡?”
“我睡不着。”她回头,绝色秀丽的娇容上,双雁眉蹙着难过的情怀。
“怎么了?”
“我……”她低头,将玉佩紧贴在胸前,心下作了决定。“千回……”向来温和的柔美线条凝出坚定的意志,美目望向好姊妹。
这眼神,让季千回涌起不安的预感。
她向来相信自己的直觉,现下,她觉得瞳妹妹这一唤肯定没好事。
“我可不可以拒听?”
“我想出宫。”
来不及了!呜呜……
装傻可以吧?她想,没志气地捂住耳朵。“我没听见。”
“你不陪我,我也一样要出宫。”
她想见他,就算是拿还他玉佩作为借口也罢,她就是想见他。
季千回哀叫在心里。
没来由地,她就是愈来愈觉得不安。
※ ※ ※
从未来过繁华热闹的街道,所见的不论是人、事、物,在殷若瞳眼里都是全然的新奇与惊讶。
兴奋地左逛右停,东市上每一摊小贩都可见她的身影穿梭其中。
这也让跟在后头守护的季千回直叹气。
一个倾城倾国的丽人,就算女扮男装还是倾城倾国啊。她暗叹,又气又笑天真地自以为女扮男装就能安全的殷若瞳。
这个单纯的小公主定不知就算是男人也会被轻薄的吧?
“千回!”兴奋得红了俏脸的殷若瞳回头拉住她。“这就是父皇统治下的北都城么?如此繁华景象,父皇定是个好皇帝对吧!”笑眯的眼带着得意与崇敬。“我好佩服父皇,能把这里治理得如此繁盛。”
季千回僵了表情,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出宫的一路上,她刻意不让若瞳有机会听见百姓的耳语,避免让她看见不该看的场面。
在北都城内,巡城的行走不单单只是巡城而已,同时也在监视百姓谈话,一有谋反或贬抑皇帝者,一律当众处死。
另外,行走之职也负责将城里饿死、病死的尸体丢到城外荒野,以免污了北都城。
单纯的若瞳所看见的繁华兴盛其实只是虚象,由数不清的尸首堆积而成的虚幻繁景。
她不敢说,也不想让若瞳知道,江湖群英其实早在暗地里谋画要推翻王朝。
虽说江湖本与朝政无涉,现下连他们都看不下去了。
唉……北都城外烽烟味已重,想起宫内那些仍耽于逸乐的皇室贵胄,她又忍不住摇头。
但愿真到战乱的时候,她能护若瞳周全,以报贵妃救命之恩。
正当她心里为茫然不可预料的未来打算时,喧嚷热闹的鼎沸人声唤回了她的神志,抬头循声望去,一顶装饰华丽、四方以薄纱为帘,让人能轻易看见里头情况的八人大轿,正朝她们的方向浩浩荡荡直来。
八人合力扛起的大轿,四周尚有数名家仆婢女随侍在侧,轿上坐着一男一女,堂而皇之地调笑交谈,无视于众人的目光。
虽说天恩王朝民风开放,但到这地步实在太过!季千回锁起柳眉,纵然她行走江湖多年,也没见过这等不知羞的场面。
再说轿上男女--那女子,如果她记得没错,应该是北武郡王的大闺女墨兰芝。
至于那男人--啊啊,很熟的面孔哪,之前才在钟宁山见过,他正是救了若瞳的那个男人,叫什么来着,嗯……
“凤……骁……阳……”
对对!她想起来了。
“没错,就叫凤骁--若瞳?”发现回答她心中疑惑的人是身边的妹子,季千回移回视线,大吃一惊。
和她一样看着大轿游街而过的殷若瞳,此时此刻那双会说话的眼睛漾着薄薄水雾,视线跟随轿子移动。
突然间,轿上的男人以几乎是贴上身边女子的亲密,在那女子耳畔说着不知是什么内容的话,逗得那名女子发出银铃般的笑声。
见状,殷若瞳再也忍不住,斗大的泪珠掉了下来。
轿上的男子也恁奇,就在殷若瞳掉泪的同时,俊美的脸适巧转去另一个方向,错开了梨花泪颜。
“为……为什么……”
她觉得心好痛!像被活生生撕裂成碎片般痛!
那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不是么?为何她看了如此心痛?
她和他才见过两次面而已,为什么会这么难过?
是了,如果方才没有四目相对,没有看见他的表情在见着她时僵了下,让她发现他注意到自己,就不会这么难过,不会这么难过的!
呜……
他明知道她在看,才故意和那名女子亲昵耳语,才故意……
“明明……他明明看见我……明明见着我却……却这么做……”
“若瞳?”季千回靠近她。虽柔弱,却也有坚强固执的一面,至少,自贵妃死后,她未见她掉过一滴泪,然此刻……“怎么回事?为什么--”
“没、没什么。”殷若瞳拭去泪,强挂起笑脸。“没事。”
“真的没事?”没事这妹子会哭?要她相信她没事,不如拿把刀杀了她!“不可能没事。”季千回说得斩钉截铁。
“我--”她摇头,是她自己的错,误植情种因而受创,跟任何人都没有关系。
谁都没错,错的是多情人。
“瞧瞧,那一对男的俊美、女的艳丽,真是天造地设哪!看来贵气得很,不知道是哪家的名门千金和公子爷哩!”
“就是就是,我听说那轿上坐的是北武郡王的长女,那公子哥儿是西绍郡王的次子凤骁阳,半个月前才到咱们北都来。瞧瞧,这长公子已经是俊逸非凡了,这二公子也是不遑多让,各有各的长处哪。”
“不过……若将这两兄弟比一比,我倒觉得世子较好,这二公子成天不是游玩就是作乐,风评没凤家世子来得好。”
“我也这么觉得……”
百姓私语清楚地传到殷若瞳耳里,心痛得忍不住掉泪的她却一个劲地摇头。
错了!你们都错了!天可怜见,她多想向他们这么说。
错了!他不是那样的人!他不是纵玩贪乐的人,不是啊!
他、他只是一个……一个孤独寂寞的人,只是一个不被人了解的孤独的人而已,他……呜……
“若瞳!”听到呜咽声的季千回急急将她拉进较少人注意的胡同,拿出丝帕拭去她的泪。“到底怎么回事?别忘了现下你可是个公子哥儿,堂堂男子汉当街落泪成什么样子!老天爷,你就快快别哭了,姊姊求你了。”
“千、千回……”
“什么事?”现下只要能让她止住哭泣,要她去摘天上的明月都成。
“我们……我们回宫去……”
眼不见,心就不会烦,也就不会伤心了。
她不该出宫,至少,不该今天出宫。
※ ※ ※
他看见她,也从她错愕的眼神中发现,她知道自己看见她了。
隐隐作痛的胸口,比起昔日师父强压他表演胸口碎大石,硬是将百斤重的石块放在他胸前的窒闷感更深、更重。
这是什么样的感受?为何独独因她而起?
不过是街头偶遇,不过是四目交错的片刻,他为何在那时和墨兰芝故作亲昵?
又为何刻意看她会作何反应?
又……为什么在读到她难以掩饰的惊愕与伤痛的表情时,心头会隐隐泛疼,难受得别开脸逃避?
他甚至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
初见时,惊讶于她的柔美和娇弱,那似风吹就倒般的飘然纤细,让他不自禁地多管闲事救了她。
再见面,讶异于她的绝色娇颜,以及不该出现在娇柔无力的她身上那份无畏无惧。
她明明看穿他掩饰压抑的表相下的阴邪,明知他可怕,却还是愿意接近他,撼动自小包围在他四周的冰墙,狠狠地敲下一角。
任何能动摇他的,不管是人是事还是物,他都必须疏远;否则,一旦有所偏倾,牵动的不单单是他自己,还有整个天恩王朝的命数。
为什么--凤显是他?
他宁可做一个被命数牵制的平凡人,也不愿做一个牵制命盘的人,动辄得咎。
谁懂他进退维谷、步步如履薄冰的辛苦?
谁想当凤显就让谁当不就得了!为什么非他不可?
如果是平凡人,他就可以随心所欲、随性所至,不必思前想后、不必苦苦压抑自己,就连--
面对令自己心动的佳人,也无法有所表示……
单纯无争的柔和、通透的玲珑心、美妙婉转的嗓音、衣衫下如凝脂皓雪的细致……
那姑娘--纵使女扮男装,还是无法藏住那份与生俱来的娇柔纤美。
忽地,一道黑影一纵而下,邢培玠一张冷脸臭得很。
而他突兀的出现也让凤骁阳暂时移转注意力,俊美无俦的脸上是一派泰然自若的笑容,实与虚各占几分没有人知道。
“办妥了?”
“根本不需要派人暗中保护。”邢培玠从怀里取出瓷瓶,沾了点药抹上左颊的血痕。“她身边有人。”
“在你脸上留伤?”轻笑扬起,惹得眼前那张冷脸臭上加臭。“我记得她身边只有一个性烈似火的姑娘。”
邢培玠不语,被一个女人的鞭子在脸上留伤不是什么风光的事。
“跟踪被发现,可见那姑娘武功不弱。”
“……”还是不语。
“凤凰玉是不是在她手上?”他曾回钟宁山找,却遍寻不着,只能推想是被她捡去。
如果让有心人得到凤凰玉,到时凤显现世的消息流入民间,无疑是开启天恩王朝灭亡的大门。
再者,若那人持凤凰玉佯称自己是凤显,妄想号召天下有心异动的江湖人士、朝廷官员,恐怕会多生事端。
能不显世就不显世,这是他知道自己肩负的命数后不断告诉自己的话,隐于野、隐于市,随便哪里都可以,只要不显于史册就行。
但愿……愿凤凰玉是在她手上,而不是被他人拾走。
“凤骁阳。”
“嗯?”他抬头,头一回见他主动开口。
“你命我跟踪的姑娘是什么来头,你可知道?”
“若知道就不会要你跟随在后。”他懂算学不代表无所不知,他到底还是个人,不是神。
“她是宫里的人。”就因为讶异跟踪的终点在皇宫,他才会一时不察被发现,不过这一点他是不会说的。
失败就是失败,没有理由可搪塞。
“宫里的人?”眉头一锁,他问:“宫娥?”
“她姓殷。”
殷!凤骁阳瞪着传达消息的男人,无法再像平常一样不动声色。
殷,是天恩王朝的国姓。
而她--姓殷?
“你还认为她是一名小小的宫娥?”
“她……叫什么名字?”
“殷若瞳。”
第五章
当今皇上赐四郡宅邸于北都城的原因众说纷纭,一是为接待每年赴京述职的四郡郡王,一是当作给四郡派世子驻京时的奖赏。
无论原因为何,墨兰芝--北武郡王长女,皆不以为意。她随大弟墨步筠来到北都城后,便开始与达官显贵府中千金交往,由于她不同于时下女子的豪爽性情,在众家闺女间倒也如鱼得水,短短时间内成了千金们的闺中密友。
再加上北武郡王对她疼宠有加,即使她一掷千金也从不皱一根眉。是以,北武郡王府总是成为名门千金们聚集交往的地方,笑谈心事、抚琴吟诗,没有人会管。
墨兰芝性喜交友,常派下人送帖给各府千金,邀请她们到府游玩;有时,也会随同大弟墨步筠邀请王公子弟到府一聚,刻意造成双方邂逅的机会,成就不少姻缘。
是以,王公子弟与名门千金对北武郡王府的邀帖更是乐于接受,欣然前往。
凤骁阳身为四郡派驻北都城的人质之一,席上自然少不了他。
更何况,传闻墨兰芝与他交情匪浅,他在场自是理所当然。
而今日,不同于以往,人秋之际,墨兰芝忽然心血来潮,以“秋宴”为名,邀请王公子弟、名门千金,其中更包含了难得出席这等聚会的皇室贵胄。
凤骁阳经下人带路到王府后院,便寻一处角落独伫,不想招惹对他出色容貌少见多怪的名门千金,也不想因此挑起王公子弟因嫉妒而起的不怏。
远望豪华奢靡的场面,他冷冷嗤笑,百般不屑。
“就知道在这可以找到你。”墨兰芝笑着来到他身边,笑看院中言行止乎礼的男男女女。
“瞧世人庸碌会让你开怀么?”
“此话何解?”
“众人以为你墨兰芝好交游,实情是这样么?”他不是庸人,不会被她奢华的作风蒙蔽双眼。
“人不要多事。”墨兰芝嗤声甜笑,话语含锋。“否则只会招祸上身。”
“你想做什么与我无关。”冷然的眼未因身旁的艳丽女子而动摇,淡如清风。
“所以我才想交你这个朋友哪,凤骁阳。”他无心于她的人,亦无意攀龙附凤,呵,她疑心这世上会有什么能让这男人动声变色。“别管事儿,咱们就能相安无事。”
“只要不碍到我,我不会插手。”
“那我就放心了。”她的事绝不会与他有所牵扯,是以,她毋需担心。“对了,这回可来了个贵客--当今圣上最宠爱的小公主。之前我派人送帖入宫一直被拒,这回也不知道那小公主是哪不对劲,竟接了帖。呵呵,据闻小公主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尤其是那副好嗓子,恐怕连绕梁三日的韩娥也比不上。”
“哦?”他挑眉,不甚感兴趣。
但墨兰芝似乎乐此不疲,仍说着:“只可惜她貌丑如无盐,总是蒙面示人,纵使那双眼清澈得会说话也是枉然。放眼天下,人皆重相貌轻才能,虽然是才女,但世上男子有谁能惜才轻容貌呢?”
“你话真多。”
“呵!”她轻笑,嗔道:“多少王公子弟要我同他们说话,我理都不理,就你不知好歹。”
“就请墨小姐赐不知好歹的骁阳一份清静如何?”
“行。”反正她要等的人也来了。看见下人带来后院的贵客身影,墨兰芝顺水推舟。“可别说我怠慢呵。”
“绝不会。”他笑应。
就在此时,铮铮枞枞的古筝乐音自院中的凉亭飘然而来,如行云流水弥漫周遭,随之而起的是绝妙吟唱 冬临春晓梅绽香,黄莺为报新春; 春尽夏至牡丹红,蝉呜留炎夏; 夏末秋初枫叶黄,梧桐锁深秋; 秋去冬来桂花落,皓雪渡寒冬; 皓雪渡寒冬……
这声音……
凤骁阳循声望去,莺歌燕声来自被围绕在亭中的紫衣女子,那装扮与那日在钟宁山初见时并无两样。
是她!“殷若瞳?”
只可惜她貌丑如无盐,总是蒙面示人……他想起墨兰芝的话。
原来,她就是当今圣上锁在深宫内苑,最疼爱的那位小公主。
是了,否则她怎会不知世间险恶,一双眼净是清纯无垢?
既然如此,她为什么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