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亢龙劫 page 4 作者:晨希

  来得太早?

  邢培借望着他的背影,百思不得其解。

  ※  ※  ※

  他还不该出现在这世上。

  就像师父说的,他太早降生在世上,牵动太多的诡谲变化,反而让原本清明的命数全乱了盘。

  而这一切,只因娘亲不忍趁他还是腹中胎儿时杀了他。

  生下他,也让娘亲被卷入妻妾内斗中,最后香消玉陨。

  她本不该有如此下场,却因为他--

  然而,拨乱的命盘终究已属事实,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拨乱反正,让它回到既有的天理命数,哪怕他正是能推动江山易辙的凤显。

  只要不让世人知道,他这凤显不必真显于世。

  只要能让天恩王朝再撑个十来年,走完它既定的国运,那么,一切都能回到正轨。

  也因此,他才会答应下山代替凤怀将,成为西绍郡送到皇帝身边的人质。

  只是--没想到他那久未见面的大哥竟然知道他凤显的身分。

  往腰间暗袋一探,凤骁阳拿出一块红艳似火、形体彷佛凤凰展翅的玉佩,叹口气。

  这块玉,何其沉重啊!

  他凤骁阳什么天命都不想背负,苍生疾苦也不想理会,他只想隐居山林,和师父一样离群索居。

  偏偏,他必须下山入世,必须拨乱反正。

  思绪百转千回之际,远远一丝细声移转他心力,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已出了北都城,来到钟宁山。

  凝神细听,是女子吟唱之声,如出谷黄莺,似乳燕低回。

  草际呜蛩,惊落梧桐,正人间天上愁浓。

  云阶月地,关锁千重。

  纵浮槎来,浮槎去,不相逢……

  这是……

  脚步不自觉循声而去。

  星桥鹊驾,经年才见,想离情别恨难穷。

  牵牛织女,莫是离中。

  甚霎儿晴,霎儿雨,霎儿风……

  乐音引人之深由此可见一斑,顷刻间,凤骁阳忘了天命压在肩上的沉重,只想找出这声音的主人,想见见能唱出这等绝妙乐音的会是什么样的女子。

  循声走,不消一刻钟,弯转数回,穿过一条狭窄的羊肠径,到了出口,眼前豁然开朗,群山缭绕的山谷中,处处非草即花、非花即树,绿意掺和万紫千红,景色幽然可人,一面镜湖倚山坐落于谷内,宛如天上人间。

  是他误入桃花源?还是意外来到人间仙境?一时间,凤骁阳为眼前美景所震,呆站在羊肠径口许久。

  直到悠扬笛声响起,拉回远游心神,他才注意到一抹身影面对湖畔倚坐石上。

  方才柔滑似春阳水暖的嗓音想必也来自此人。他猜忖,走上前去。

  “姑娘--”

  “赫!”纤秀的身影如惊弓之鸟忽地站起,一时间不及站稳,整个人往湖面倾去。“啊--”

  “姑娘!”他伸手,只差一寸。

  “啊--”

  哗啦啦--

  夏阳下,湖面涟漪荡荡,波光邻邻,水花--

  四散。

  ※  ※  ※

  一小簇火光在山谷中升起,火光四周摊散着衣物,一袭银白月牙袍挂在垂下的树枝上充当帘子,隔开衣不蔽体、模样狼狈的一男一女。

  “公子……我的衣裳……干了么?”屏障后,探问的声音一如凤骁阳先前所听见那般婉转美妙。

  “快了。”裸着上身的凤骁阳边翻动衣裳边说。

  “那个……我……多谢公子搭救。”这是第二次了。

  “是我害你落水,算不上搭救。”没想到她这么容易受惊吓,他措手不及才让她--“噗哧!呵呵……哈哈哈……”方才她落水的狼狈样实在有趣极了。

  “你、你笑什么?”声音里透着困窘,似乎已明白衣袍那头的男子在笑什么。

  “你知道的不是?”他反问,听出她询问里暗藏的通透。

  “我……我不常这样!”她红透了脸,辩驳道。

  “没有人会常常跌进湖里。”呵呵……她的辩解着实无力得有趣。

  屏障那头没了声音。

  他想听她的声音。“这是第二次了,姑娘。”

  “咦?”他还记得她?

  “初次相见也是在钟宁山,不过是在崖边,你可记得?”上回,他没看见她容貌;这次,他惊艳于她的容貌。

  难怪她必须以面纱遮住脸,以她的天人姿色,一出门必招惹轻薄。

  那头的无声,让凤骁阳又开口:“你可记得?”

  一会儿,声音才迟疑地传了过来。“……嗯。”

  她记得,或者该说怎么也忘不掉。

  忘不掉那双眼里藏匿的阴邪,也挥不去盘桓脑海数日后,惊觉除了阴邪外还藏在他眼中的孤寂。

  “而这回是在湖畔。”

  “嗯……”

  “下回呢?你想会是在哪里?”

  “呃……”

  “还是不说话么?”一抹失落涌上心头,却说不出是为了什么。他知道这姑娘怕他,他原是不该在乎的,却无法不在乎。

  她的玲珑眼看透他的真面目,所以怕他。“你怕我么?”

  “咦?”

  “我真那么可怕,让你怕得说不出话?”

  话里的孤寂如此明显,阴沉的另一面往往意味着不被了解的孤独。

  这声音、这疑问,让她的心没来由地揪了下,好疼。

  “我怕你……真的怕你,但是……也许是我看错也不一定,你并不--”

  “你没看错,我的确可怕。”一朝兴亡系于他一身,这种人不可怕么?

  就算不想入世、不想拨动天命,光是这样一个存在的本身就是可怕。

  否则他何必离开郡王府和师父入山,又何必一别就是十年?

  用山林野趣冲淡他心中对名利权势的渴求、远离王府权位的斗争,为的是什么?不就是要恬淡他的心性,以期能舍去世俗名利的羁绊,不至于萌生改朝换代的野心么?

  这些,师父是做到了,然骨子里的阴邪却是怎么也灭不去,他很清楚。

  她怕他,怕得有理。

  “凤公子--”他突然不说话,好奇怪。“怎么了么?”

  “你知道我?”声音带着一丝惊讶。

  “初次相见时,你报过自己的姓名。”

  “你还记得。”

  “呃……”屏障那头传来困窘的虚应声。

  “你方才唱的可是易安居士的《行香子》?”

  “是的。”

  “很好听。”这是真心话。

  “谢谢。”

  片刻,又是一片化不开的沉默。

  这时候,说说话比较好吧?殷若瞳暗忖。

  深吸口气,她缓缓开口:“凤公子怎么又到钟宁山来了?”

  “我还以为你不打算说话。”他还在想该怎么诱她开口,好再听见她轻柔的嗓音,而她的主动让他暗喜。“我不知道,也许是心烦意乱,才想看看美景让自己释怀。”

  “若心仍有悬念,就算眼前景色再怎么美,也无法释怀不是?”

  凤骁阳挑了眉,望向隔开两人的衣袍。“姑娘,你的心倒是挺通透的。”

  “我只是实话实说。”

  “那么你呢?到山中来又是为什么?”

  “美景总是引人驻足再三、流连忘返,我不常出--出门,这儿是离家最近的美景。”

  “听起来,你好象是笼中鸟?”

  “笼中鸟?”头一回听人这么说她。“囚禁在笼中的鸟儿么?”

  “男子被喻为笼中鸟是因鸿鹄大志因于无法展翅的处境,女子被喻为笼中鸟则是指因于闺门不得出,你难道不是?”

  笼中鸟么……比起千回的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她的确是笼中鸟,可,她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委屈,毕竟她的身分并不容许她恣意妄为,而她也不曾有过怨怼。

  人各有命,自该各守其分。“我不觉得自己是只笼中鸟,我只是爱美景当前,所以流连于钟宁山,如是而已。”

  “容易知足是件好事。”听出她话中的真诚,凤骁阳叹息。“倘若天下人都能像你那么容易知足该有多好。”而他凤骁阳--若他的知足并非自欺欺人的佯装,而是出自真心,也不会像今日一样进退维谷。

  “你并不知足?”

  “我不知道。”这姑娘问倒了向来自傲学识渊博的他。“怎么样才算知足?怎么样又是不知足?我不知道。知足么?为什么知足?我明明一无所有,身边连一个可以信任的人都没有,不知足么?又为何不知足?我毋需担忧三餐不继,又拥有许多人羡妒的才能,可是--”

  “你并不快乐。”在凤骁阳迟疑的当头,一边聆听一边思忖在心头而不自觉说出口的话,意外衔接上他的。

  “你说什么?”

  “呃?”她说了什么么?“我、我说了什么?”

  “你方才说了一句话。”

  “是么?”她、她有说话么?

  “我没听错,你说我--”懊恼被这个二度相见的姑娘看透,凤骁阳的语气有一丝不甘。“并不快乐。”

  啊?她方才好象真说了这话……“对不起……”

  “为什么道歉?”

  “你也许不愿让人……这么说。”

  不愿?“或许是,但也或许是从未有人说过。”没有人能发现他的不快乐,她是第一个。

  解语花、知心草--她会是么?

  霎时,脑海闪过一瞬间的错觉!

  时常出现的梦境在眼前晃动,烈焰炽烧的焦土中那抹纤细的身影--

  是她么?会是一袍之隔的她么?

  他想起当日为她卜算的结果。

  莫非,她命数另一头系的人是--

  同样也算不出天命的他?

  这究竟何解?

  第四章

  他--和她一开始所想的不太相同。

  望着白袍透出的黑影,殷若瞳这么想着。

  初见时,她怕他,因为一瞬间的四目交错,害怕藏在他眼眸深处的血光和阴邪;然而此时,她却不像先前那么怕了。

  为什么?

  是因为听出他话语中不同于眼眸的孤独么?

  “姑娘?”

  还有,这突来乍起的揪心又是为何?

  “姑娘!”

  “赫!”陷入思绪的她因这声叫唤而震了一下。

  凤骁阳好笑地摇头。真的是很容易受惊吓的姑娘,像兔子似的。

  隔着外袍,凤骁阳将拿着她衣裳的手伸了过去。

  真窘。殷若瞳烧红了脸,伸手接过。“呃……多谢凤公子。”人家不过是要拿衣物给她,瞧她吓得跟什么似的。“我、我不常这样。”

  “没有人会常常尖叫。”这样的对话方才也有过。

  “呃……我在想些事儿。”她说,一面穿上被火烘干的衣裳,身子与衣物相触时,殷若瞳讶然。

  干透的衣裳就像未跌落湖中前一样。

  这需要多少细心才能做到啊?

  她……的的确确错看、也错怪了他。

  这位公子--并不可怕。

  “能告诉我么?”凤骁阳突然开口。

  “咦?”

  这姑娘似乎很容易神游物外、飘魂于大虚之间呵。“你想的事。”

  “嗯……上次对公子有失礼之处,还望你海涵。”

  “你有什么失礼之处?”他倒不明白。

  “我……你救了我,我却没有好好谢你。”

  “举手之劳。再者,这事也算因我而起,你毋需挂怀。”

  “不,我还错怪你。”

  “错怪我?”他不解。

  “你并不可怕。”

  “……”

  “凤公子?”怎么没了声音?“凤公子?”能掀开外袍了么?殷若瞳伸手欲掀,又迟疑顿住。“你整好衣裳了么,凤公子?”

  “……”还是没声音。

  “凤公子?”那头始终没有出声,殷若瞳的心像悬了十五个吊桶,七上八下的,不知该不该掀那外袍。

  就在她迟疑时,外袍突然被人扯下,让她发出一声惊呼。

  “你不该说这话!”除了充当屏障仍然湿漉漉的外袍无法穿上,一头湿发仍显狼狈的凤骁阳,目光灼人地瞪着同样湿透青丝的殷若瞳。

  逼得她连退数步,当日的恐惧又浮上心头。“为、为什么?”

  “因为我--”激昂的口气在发觉她的害怕时,不自觉地缓了下来,伸手掬起她的一撮乌发,握出剔透水珠。“因为我的确可怕。”

  手中的青丝晃摇出细微波浪,他抬头,只见黑发的主人一脸不赞同。

  “我不信。”

  “信不信由你,与我何干。”他笑,笑得既寒且冷。

  “凤公子!”见他转身欲走,殷若瞳跨步追去,生怕来不及留人,匆忙之际伸手拉人,可惜,在碰到他腰巾的同时也被石子绊了脚,跌倒在地。

  逐渐移远的背影没有回头,扬长离去。

  “凤--”地上一抹红光敛住殷若瞳慌张的声音。

  那是一块如血般红的玉佩!

  殷若瞳拾起,再移眸,已不见玉佩主人的身影。

  ※  ※  ※

  一杯薄酒,一勾弦月,对影成三人;  一处纷乱,一地空茫,喟叹陷两难……

  他,几乎是落荒而逃,从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女子面前狼狈地逃离。

  不为什么,只为她一句“你并不可怕”。

  短短的一句话,说者无心,却令他这个听者有意。

  足堪倾城倾国的柔美绝色下,那两片艳红如血的菱唇吐出他从未听闻的字句,要他怎么不受撼动?

  从没有人说他不可怕--不,该说从没有人不怕他。

  就连师父,也会因为他背负的天命而心怀畏惧,只是藏得极好。然而,他的洞悉力又高上一等,想装迷糊也难。

  不信星家命数的亲爹表面虽不动声色,实则也对他的命数怀忧,十年不见的父子要有多深厚的感情自是不可能,整座王府……根本无他立足之地。

  而她,只不过是二度相见,却说出那样的话。

  一开始怕他、惧他甚深的娇柔女子竟说他不可怕!

  初时的错愕、惊讶是真的,可下一刻备受撼动的心绪也是真的!

  她无心的一句话,让他兴起将她占为己有的念头,动起搂她入怀、强取豪夺的欲望。

  他再不走,只怕会付诸行动,平稳表相下压抑住的阴邪非他所能掌控,一旦疯狂的念头涌起,会做出什么事,他自己也无法预料。

  那姑娘--怕是再也见不得了。

  仅仅两次,便发现她有影响自己的本事;再这样下去会有什么样的后果?因为算不出,所以深怀忧虑。

  抬头望月,凤骁阳叹了声。

  难得知心人,他却不能伸手去要,只因为背负的天命注定他孑然一身的遭遇。

  习惯性地探向腰间,空空如也的暗袋惊得他立时起身。

  凤凰玉不见了!

  该不会……

  ※  ※  ※

  一扇绮窗,一弯新月,斜倚映单影,  一室静谧,一夜愁绪,凭栏照孤心……

  彻夜无眠,殷若瞳时而抬头望月,时而低头看着在雪白掌心陪衬下更显火红的玉佩。

  心中点点轻愁,凝聚成一道银白色身影,凝聚成一张令她心头紧缩的俊逸面容。

  这份相思,来得突然,来得出其不意。

  仅仅两度相遇,她竟将他镂记在心!

  人说一见钟情,再见倾心,便是这么一回事么?

  “好烫!”掌心突生的灼热骇着她。

  低头看去,手上的血玉隐约散出热度,衬着月色,红光如血般冶艳诡丽。

  她怕,恐惧的感觉就像初次见到他时的心惊胆战。

  然而,散出奇热的玉仍在她掌中,可玉的主人却离得突然。她跌了一身疼,还是留不住人,狼狈地离开钟宁山,她难过得直想掉泪。

  回宫后,心头像压了千斤重的大石似的,任凭千回说了多少江湖趣事,还是无法教她释怀,脑子里装满了他离去时的冷笑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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