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侍明白她的心意,掩面哀哀。
她对于生命,已没什么可留恋了。
柳如眉不饮不食,迅速枯萎下去。虽然他想尽一切办法也无法令她服药。她死志已定,是绝不肯活的了。不久之后,她昏迷起来,开始发烧说梦话,悲惨地哀哭,疯狂地泪涌。
他寸步不离地守着,听她哀怨地呼唤另一个名字,悲伤地恳求他原谅自己接受自己。绝望地辩解自己是无辜的。
他恍然,痛苦地憎恨这个人。他可不知这人就是他父亲。对他充满了恨意。
到最后,柳如眉神志已昏迷,惨叫着他的名字:“……客儿,客儿……别这样……不要死……客儿快回来……是我错了……你为什么这么傻……天啊……为什么这样对我……我是无辜的……”
她似乎看到了什么:“客儿……回来……”
他热泪满面,跪在她床头握住她的手放在脸旁,呜咽:“我在、我在……我在这……”
她在昏迷中断续地哭,十几年的内心交战挣扎都化作滔滔的泪和斑斑的伤。就这样在崩溃似的挣扎哭喊中,她已极度虚弱。十几年来的矛盾早已令她处在疯狂的边缘。
到以后,她渐有些清醒。清醒时她冷淡地对他说:“客儿,去练功去!我没事!”
有时恍惚着,就握住他手,热切而悲哀地呼唤着晓晨的名字,诉说着永远的爱恋和情意。诉说着她的悲喜和痴爱。
一遍遍流泪:“晓晨,你回来了……”
他就抱住她的肩,悲哀地望着她恍惚的眼,流泪点头,哀求她不要离去。
后来在哭哭笑笑中昏沉,一直唱那支古曲,带着泪和悲苦,心碎和愁怨。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相去日以远,衣带日以缓……,客儿,好听不好听?唉,明天梅花就落了,为什么花开必得花落?而梅花……待到春天……为什么到了春天就谢了……客儿,别伤心,明年梅花就会重开……晓晨,你也来了?……你也愿我快死……客儿现在不愿……以后就想我死了……我心里好痛啊……”
他呜咽,却无一点法子。
“碧姑姑,我要救林主!告诉我怎样才能救她?”如碧迟疑了一下:“小姐的病是心病……嗯,你可以上百草谷向药仙妖女求一丸阳阳丹,不!药仙妖女大约早不在人世了……小姐支持不了多久了,你不用去了……”
他低头看看柳如眉,咬牙:“我立刻去!”
如碧止住:“客儿,百草谷处处凶险,到处都有毒蛇毒草,而且谷中之人凶恶阴毒,你又没有江湖经验……会枉自送死……”
他看着柳如眉,咬牙:“我立刻去!我要救林主……我要救林主……”他一字一句:“林主死了……我也不想活了!”他话一出口,再也不看任何人,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
众侍女不敢阻拦,无论怎么说,他也是少主。她们心里也相当矛盾,她们太明白,林主一死,也许反而救了少主;若林主活下去,少主一定会死,而林主也便随后而逝。如今看来,似乎无论林主生或死,少主也必死无疑。
八人相对失色,不知该如何是好!她们亲手养大了少主,他死了,她们有多伤心?一直服侍小姐,小姐死了让她们怎么活?
难道这就是命运?
如眉一直在昏昏沉沉中,有一天醒来,不见了他,低声:“客儿,客儿呢?”
听说他去了百草谷,她尖叫着翻滚下床来:“你们怎么敢?怎么敢?……他什么都不知道,你们敢让他去送命?你们怎么敢这样害他?备车……我要救他回……”大口大口吐血。
众人不敢怠慢,如碧劝道:“小姐……你的病……”
她落泪:“那个傻孩子怎么斗得过百草谷的诡计……他这样去了,你们……你们不如索性勒死我……大家一起死了倒痛快!”
如碧暗叹口气,躬身领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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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花客一刻不停地往百草谷去,一路所见外面的世界干奇百怪,允满了不可思议不可理解。最令他惊奇的是这些人的生活竟可以如此精彩。
最初,他在饭庄饮酒吃饭之后站起来就走,小二忙拦住:“这位爷,您没算帐呢!”
他迷惑不解,小二提醒:“银子!一共是一两三钱银子!”他窘迫:“我没有!”
他看见笑脸变成了冷面,小二冷冷:“没银子还来混饭?你当这里是什么?”
他心里暗叫苦,原来吃饭是要银子的!他问:“吃饭,是要给银子么?”小二像看白痴一样看他,真新鲜,不知是真傻还是贼精。
掌柜的走来:“这位少爷,小店小本生意,赊不起。若少爷忘带了金银,小店派人到府上取也是一样!”梅花客松了口气:“金子也成么?”
随手取出一张金叶子:“够不够?”
掌柜目瞪口呆,小二更是吃惊:“够了!足够买下小店了!相公坐,小人给您兑银子!”
原来有了金银,凶神可变善脸。
这时坐在西窗的一位少女忍不住笑了起来,他一回头,呆了一呆。
这少女年只十三四岁的样子,眉目如画,美似冰雪,尤其那眉眼,就仿佛梦中见过。他似乎心中有一种亲近:“小姑娘,一个人?”
少女绷起了脸,低头用饭。
他走上前坐在她面前:“小姑娘,一个人赶路很危险的,不如咱们结伴?怎么样?”
这时有一人叱道:“何方恶徒?敢对少掌门无礼!”斜刺里掌风到,将他推在一边。他定晴一看,两个高大老尼站在面前,神情冷峻。
他翻翻眼,看向那少女。
那少女嫣然一笑:“二位师姐,咱们走吧!?”翩然下楼,如一朵洁美的莲花。
他心中似有什么被触动,忍不住想再和这似乎在哪里见过的少女说几句话。出了酒店后就一直远远跟着。那少女停下脚步,柔和地对他说:“这位相公,有什么事吗?”
他笑了:“你是出家人吗?我最讨厌尼姑,你的头发这么美,可别剪掉。”她笑:“我不是尼姑,可你也别这么说,师姐她们很好的。我问你有什么事?用我帮忙吗?”
他想了想:“我总觉得和你在哪里见过一样!”少女低头一笑:“我是云山院的慧心,带发修行,这位是慧云师姐,这是慧风师姐!”
二尼对这位美少年并无好感,但碍于少掌门在场,勉强还礼。
慧心柔和:“请教相公尊姓大名。”
他展颜一笑:“我姓梅,梅花客!我的亲人有病,我须去取百草谷的刚刚丹救命!”
慧心一惊:“百草谷?药仙妖女的居处?你去那里会很危险的!那里处处陷阱!”见他去意甚坚,不由得代他担心。
思忖一下:“那么,我送你几句话,或许可以帮你。你听好:路西不往西,过东却北行。荒山宿白屋,月落再起程。你师承何人?”
他爽朗地说了,慧心一惊:“这就是了,你千万不能说你是伤心林传人,更不可说出你师尊是何人!百草谷与尊师有极大怨仇!”
千叮嘱,万叮嘱,这才作别而去。
他打点起精神,向百草谷方向而去!
一路穿过树木林草,沿途所见俱是毒花毒虫,心中惊叹:“药仙妖女”果然不愧这四字,奇毒异药,连我也从没见过这么多。”他自幼被柳如眉以百花药水浸大,于周遭毒气并无感应,一路上见死尸处处,心中怜悯,将尸体一个个摆正,祈祷:“诸位死不瞑目,在下深表同情。若我生还,一定会请人为你们作水陆道场,超度你们。或许我也不久与你们为伴,但愿诸位亡灵能保佑我平安。唉,别的话也不说了……”
这时传来一个娇美的笑声:“你的话还少说了?穿黄衫的小子,你来这儿做什么?”他一回头,看到一个美丽的小姑娘坐在树枝上一飘一荡,树枝摇晃,使她丝带飘扬,如飞天一般。
她笑容带娇,妩媚中带着天真。
他笑嘻嘻地坐在树边:“小丫头,你在叫我吗?你长得很美呀,是药仙的女儿么?”
少女掩口笑:“你乱说什么?小心少掌门听了会要你的命!家师去世多年!小子,你闯百草谷做什么?看来你百毒不侵么!报上家门来让我听听!”
梅花客一撇嘴:“我才不耐烦和你罗嗦!我要向你们少掌门求些阳阳丹治病!你指个路吧!”
少女吃惊:“你求阳阳丹?别做梦了!阳阳丹十年才能制成十丸,如今也不过三丸,休想!”
梅花客看眼前纵横道路,也不知指哪条路的路西,似个迷阵一般。问:“去谷中怎么走?”
少女嫣然一笑,她的笑有一种令人心荡魂移的魅力,指着一条
三岔路说:“这条路往西!”她的声音也叫人不得不听从她的盅惑。梅花客心一亮,径自踏上那条路的另一个岔口。
那少女—闪:“傻小子,走错了!”话到人到,手已点向他。他不愿杀人,食指—弹,一片飞花落在她衣上,她已被点了穴,脸色大变:“落梅飘香?你是男的女的?怎么会梅花功?”
他不答,身形已向前去。
人影一闪,少女看他又闪了回来。他笑着问:“对了,忘了问你名字了!?”
少女笑了:“你是先兵后礼呀!我叫水轻柔。你呢?”
他一笑:“我叫梅花客。你的名字真美,人比名字更美!谢谢指路!?
少女叫住了他,笑语:“走到有蛇的地方就向北转弯,穿过蛇阵时千万记住用冰雪般冷的内力护身!否则纵百毒不侵,蛇毒也厉害难挡,会没命的!”
他挥手作别:“谢谢你。我点的穴三个时辰自解!水姑娘,你人美心也更美!”
少女脸一红:“这人贫嘴滑舌的!”
万蛇盘旋,林间充满了诡异的声音。
他心中焦躁,不顾一切地前行。他身上梅花功剑气肃杀,冰寒摄心。那正是梅花功的正宗内力,群蛇惧寒,纷纷走避。他过去之处,就如同霜风忽至。
他听到有人低声惊呼。
然后,他看到一个少年在蛇群中间。
群蛇在他身边以太阳状散开,那至少有成百上千条,最外边的是几十条大蟒,越往中心越小,颜色越鲜艳,他的腕上,有一条细小美丽的金蛇,灵巧可爱。
而这个少年一身白衣,干干净净地坐在石上,容貌也清秀动人,双眸低垂,似乎在沉思什么。万蛇有灵,似乎也在静寂沉思。
梅花客拱手:“这位兄台,请借过……”
少年未及弱冠,黑发披散。这时展颜而笑,“去百草谷谷中心,有许多路,你不必非走这蛇阵。另绕一条路吧!我这是为你好!”
梅花客冷冷:“就凭这几条小虫,我还没放在眼中呢!”说话间运力,凌空刺出,一条蛇落在地,已僵冷如棍,内力波及之处,其余众蛇纷纷闪避。那是正宗梅花功。
梅花功是武林奇学,功成之后已然有卓而不群之意。在十二年中所学的,已超出了许多武林人一生也无法企及的高峰。虽小小年纪,实力已是许多人一生也难以达到。
少年也吃了一惊,脸色一白,轻轻吹了声古怪的口哨,群蛇中分,让出一条路来。他打量梅花客:“不错,梅花性自傲冰雪。可你伤了我的仆从,咱们就必得斗一斗了!”
几声尖锐的唿哨,十几道雪光飞出,比闪电还快。梅花客脚步轻灵,行动似风,身上射出一波一波的寒气,就在刹那间金影一闪,颈上一痛一麻,人就跌落下来。一条小小金蛇收回少年腕上。
他心中一惊,人已倒在地上。
少年冷淡:“你虽是百毒不侵,但世上没有人能抗得住我这蝴蝶心。 就像蝴蝶在花间翩翩起舞,在花心无意地飞过!你不会觉得痛,很安祥很平静地死去。像风中一朵落花……”
他叹可口气:“它本来叫情人心,可是情人心多变,不似蝴蝶,纵无意却也是温柔的。不像情人,总是在伤害、在欺骗、在背叛……”
他轻轻叹息,转身欲去。
“师兄!”水轻柔一掠而至,站在他面前拦住:“师兄,你别杀他,放过他吧!他家中有病人……你从没用蝴蝶心杀人……”
少年淡笑:“那是因为你从没放过一个人!没有几人有机会见到我!甚至迫我动手!”
只这说话功夫,梅花客脸已透黑气。
少女奔过去,扶住梅花客。泪水晶莹地落了下来,梅花客叹了口气:“别难过……反正都是死……”
水轻柔哽咽:“是我害了你!假如我把你留住就好了……”那少年看了两人一眼,身形一掠,出指如电,封住他几处穴道,取出一个红丸,喂下去:“好了,这是秋棠泪,他的伤一个时辰后会好!”哨声中群蛇随他如潮水般退去。
水轻柔喜极而泣:“谢谢师兄!”
梅花客解毒后,向她道谢。
她一笑:“你不用谢我。本来师兄从不杀人的,他的心极好。只是去年他遇到了一个美女,师兄和她情深谊长,谁知后来那女子一去不返,还拿走了师兄一瓶毒……师兄从此性格就变了……”
他叹口气:“那女子……就在江湖上?为什么他又不去寻找?若是我,天涯海角我也去找,和心上人在一起,不怕世上任何毒!”
水轻柔摇头:“那不成啊!我们从小在百草谷中长大,若出谷,就成了本派的叛徒了……”
他摇头:“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又岂是小小百草谷能拘!”休养了一阵,告辞而去。走远了,回头望见她依旧站立。
走了一程又一程,这百草谷可真不小。走了不知多久,又饥又渴。山回路转,出现了一片湖泽,一个精巧的亭子,上写“白屋”两字,亭子却是黑色的。
他心中暗笑:这里人真有趣,黑白不分。
走入亭中,有酒有菜,似已知他来。他饥渴万分,尽数取来吃了。叹口气,见四周景色凄清,若林主在,筝曲娇音,人生何求?
记起柳如眉,心如刀割,怔怔落泪。
这时一个声音忧郁:“阁下对此良辰美景,怎么还会有不开心的事在心头?那么就让妾身为你弹乐助兴吧!”一个华妆女子不知从何外走了过来。
梅花客却黯然:“不!我来弹吧!”伸手要过她怀中的琴,放在腿上,凄清调子已飞出,正是一曲断肠的《阳关三叠》,他声音清亮:
“渭城朝雨,一霎裹轻尘。
更洒遍客舍青青,弄柔凝,
千缕柳色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