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骁寒着脸,努力维持着自己的风度。
另一个褐色衣衫的男子则不然,他的嘴角和眉毛已经古怪得纠成一团,却又要辛苦的忍住。
段骁横眉一扫,射他一箭冷眼。
他不在乎,装成视而不见,笑得更夸张了。
提到“牛头马面”的段骁,小雨这才转过头来打量一直照顾她欢姊姊的男人。
他有张吸引人一看再看的脸孔,双眸沉稳自若,给人满腹经纶,独树一格的形象。
反观段骁那一身慑人的气势,和他的温文儒雅是两张完全不同的面孔。
于私心,小雨觉得那牛头马面长得比较“称头”些,当然啦,她绝不会让他知道,免得他骄傲得变成孔雀!
“是我一时眼花看走眼啦。”小雨困窘的说明,笑嘻嘻地一语带过。
“说的也是。”看他相貌堂堂,和“牛头马面”根本扯不上一点关系。
小雨才懒得再理会段骁有什么反应,她仔细巡视木清欢的身体后体贴的问:“你走得动吗?我想我们再不回去,樱桃和芭蕉要发疯了。”
客店外的更锣已敲过两次,街道通宵达旦的欢乐乐声渐渐变淡,她们出来得太久了。
宾馆中要不是有樱桃和芭蕉顶着,搞不好已经乱成一团了。
尽管这一趟出来什么都没玩到,小雨也只好认栽。
昏倒以来,木清欢的脑子到现在才清楚,她抿抿嘴,也知道事态严重,撑起身子穿起绣鞋,打算离开。
“还没请教两位恩公的大姓。”
“区区小事,不用挂齿。”段骁看见弱不禁风的木清欢,自然而然放软了声调。
“谢谢两位恩公的搭救,小女子感激不尽,这就告辞了。”木清欢出自富贵人家,知书达礼之外,又识大体,她落落大方的态度赢得了段骁和游铁刀的好感。
小雨则不然,她一翻两瞪眼,对游铁刀微微一笑,却给段骁两个大白眼加鬼脸。
段骁的脸一端,好不容易熄灭的怒火又被小雨给挑了起来,所幸他的自制力也是一等一的好,只当视而不见她的挑衅。
“殿下,你好像跟那小雨姑娘有点……过节?”游铁刀观察入微,旁推侧敲。
段骁施施落座,迳自斟了杯水,“你究竟想知道什么事呢?”
游铁刀也坐下,笑嘻嘻瞄了他的主子一眼。“我不过是有一点点的好奇。”
段骁将杯子送近唇边,然后潇洒的一饮而尽,“堂堂的大司马什么时候变成了包打听?”
“你嫌我啰唆,当初就不该死拖活拉把我带出来。”他抱怨。
“我没有死拖活拉任何人,我不过下了道命令。”段骁纠正他。
“好吧!就当我没说,不过你玩也玩够,闹也闹够,该回宫了吧!我听说大宋公主的凤辇已来到丽江,明天就到大理了,缺了驸马爷的婚礼可不是开玩笑的。”游铁刀肃起脸,扮谏臣。
“我还没打算回去。”
“你不会真打算一路逃婚下去?”游铁刀头皮发麻。
“我不需要一个刁蛮骄横,颐指气使的公主来做王妃。”
“平伦公主的声誉的确不是很好,但是事实无法改变,你一直逃避也不是办法啊!”不愧是大司马,胳臂完全朝著“以国为重”的方向弯。
段骁冷瞪他一眼。“我知道,我避开这场婚礼只是想把整件事冷却下来,时候到了我自然会设法解决。”
“皇上和皇后不晓得气成什么样子啰?”
“少用我父王和母后来压我!”段骁给他一记“你不想活了”的眼神。
“你丢了个烫手山芋给他们,还不准人家生气,未免太霸道了。”他的职位虽然只是个大司马,和段骁的感情却是从小培养起来的,敢说别人不敢说的话。
“他们替我做主的婚姻也必须经过我同意,既然他们自做主张,烂摊子也要自己收拾。”
游铁刀垮下脸,“早知道你劝不回去我才不跟你出来呢!”
“来不及了!”段骁幽他一默。
游铁刀倒也看得开,他耸耸坚,反正已经是骑虎难下了,况且他对“公主”这种头衔的女人实在也有点感冒,西夏公主李非燕就是个活跳跳的例子,现在又多了个名声欠佳的平伦公主赵翦儿,如果那个娶亲的人是他,搞不好他会逃得更远哩!
他半生的大好青春光阴几乎全耗在训练保卫国家的武装军队上,游山玩水这档事对他而言太新鲜了,既来之则安之,至于将来回去会不会受责罚,那是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啦。
“你不回去,我也没胆自己回去,硬着头皮只好跟你走了。”
想来日回去后,他非落个“诱拐少主”的罪名不可。
笑意浮上段骁菲薄的唇角。“君子一言!”
“驷马难追!”游铁刀有气无力,只当上了贼船。
※※※
“我决定了!”
小雨猛地拍着桌子,语气坚定的说道。
“你又想到什么?”木清欢斯文的打了个哈欠。
她们趁着夜深人静,顺利的溜回宾馆的住处,她才打算回房去休息,冷不防小雨的嚷嚷声把她的瞌睡虫吓跑了一半。
“我决定不进宫,我要留在丽江。”小雨宣布。
在场的三个人全张着嘴,一时反应不过来。
木清欢走近小雨,摸了摸她饱满的额头,然后试试自己的,“奇怪,又没有发烧。”
小雨好气又好笑。“欢姊姊,我不是开玩笑!”
“你怎么突然有这种想法?”
“皇宫对我来说像一个鸟笼,现在的我不像正从那个鸟笼跳到这个鸟笼吗?我实在厌倦了深宫大院的生活,我想去过我自己想过的日子。”她语出惊人。
这样叛逆的言论,木清欢别说闻所未闻,对她而言,简直是太不可思议到无法理解的地步。
“皇宫有什么不好吗?虽然日子稍嫌平淡了些,可是什么都毋需我们烦恼操劳啊,这样的生活平常人想求都求不到呢!”
“我不适合待在皇宫!”小雨抿抿嘴,说出心底的真心话。
这可为难了,小雨真要拿定主意拗起脾气,谁都拿她没辄,木清欢思前想后,下了一个她今生最大最冒险的决定。
“小雨,看着我。”
小雨乖乖地转过小脸,眼底有些微的沮丧。
其实,她也知道这不止是强人所难,根本是不可能被允许的行为,即使她用逃的也难保不被通缉而抓回,到时候弄巧成拙,公主成了阶下囚可就惨了。
她反覆思量,心底为难得不得了。
“你当真决定要走?”
樱桃和芭蕉两个侍女连大气也不敢出一声,紧盯着小雨的嘴巴,这可是攸关她们两人的将来呢,怎能不仔细听清楚?
“嗯。”她果断坚定的点头。
“那么——你就照自己的心意去做吧!”木清欢石破天惊竟也赞同了小雨的行为。
“真的?”小雨咧嘴大笑,抱住木清欢的小蛮腰直转。
木清欢在依依难舍的离情了竟添了些许的感伤。
或许小雨的直觉没错,她那活泼开朗的个性的确不适合寂寞乏味的深宫。
硬要把长翅膀的鸟儿关在鸟笼里真是不道德的事。
既然如此,不如放它展翅高飞来得好。
“我真舍不得你。”木清欢搂了搂小雨的腰。
“你不跟我一起走?”小雨大奇,她的计画里可不是一个人。
“傻小雨,和亲的公主跑了已经是大事了,连我也一起走,岂不是连个帮你收拾善后的人都没了。”她的心思缜密,考虑到许多小雨没注意到的细节。
“事情这么严重?有什么是必须收拾善后的事?”瞧!她一心只想到要走,可没想到自己拍拍屁股走人后有什么后遗症哩!
木清欢微微一笑,“正牌公主不见了,总要一个冒充的顶替进宫吧!”
“欢姊姊!”小雨恍然大悟,罪恶感油然而生。
“别扭扭捏捏的,你也知道以欢姊姊这种单薄的身子骨根本禁不起奔波劳碌的,深宫大院的平静日子我过惯了,更何况我还有芭蕉和樱桃呢!”她有条不紊的分析事理,令人刮目相看。
“我……想跟公主一起!”樱桃争取自己的权益。
“不行!”木清欢温柔坚定的摇头。“你是小雨的贴身侍女,从丽江到大理还有一段路,小雨可以托病不见人,你也跟着不见可就很难自圆其说了。”
哇!小雨不由得心服口服,她用崭新的眼光崇拜的看着木清欢。
“欢姊姊,你真是当代女诸葛!”
“少来!”木清欢脸一红,“你还是赶快把行李包袱整理整理,再三更天就亮了,到时候被人发现就麻烦了。”
“我来帮忙。”樱桃自告奋勇。
“樱桃,只要我安顿好了,一定想办法来接你。”小雨很够义气的开出长期支票。
“樱桃会等着的。”她眼圈一红,又不敢让小雨见到自己转红的鼻子和眼眶滚动的泪水,匆匆的转回寝室去。
于是,在木清欢的掩护下,小雨有惊无险的偷渡出宾馆。
此刻的她两脚实实在在站在宾馆高耸的围墙外。
“公主,你一个人只身在外,一定不要忘记定时用膳,还有睡觉时千万不可以踢被子,沐浴时记得速战速决,不要玩到水变凉了,容易感冒……剩下的需要事项樱桃全写在纸里头,你有空要拿出来看看,免得忘记了……”樱桃聒絮的说了一大堆,只见小雨十分受教的直点头。
“还有……公主……”她又想到什么——
“……还有钱不可露白、小心坏人、不要随便给人银两……对不对?”她背得滚瓜烂熟。“你已经叮咛过我几百遍了!”
“公主的记忆力很差,我怕你后脚一离开宾馆就不记得了。”小雨的少根筋可只有她樱桃最清楚。
“谁说我的记忆力不好,我只是有时候不小心忘掉一些不重要的事而已。”小雨死鸭子嘴硬,坚决不肯承认自己的缺点。
“够了!你们再‘话别’下去,天都亮了。”木清欢出来打圆场。
眼见天已微明,如果放任这主仆二人再无休无止的斗嘴下去,别说“翘家”,搞不好她们这些帮凶就要被人全部一网打尽了。
小雨给樱桃一记“全是你的错”的眼神这才背起那大得不像话的包袱。
“樱桃,每个离家出走的人都要带那么多东西吗?”妈呀!小雨敢肯定她只要背着这“坨”行李上路,就算不会被那些送嫁的卫士追回,早晚也会被这包袱压垮成一滩烂泥。
“里面只是一些生活必需品。”真的嘛,既然要出远门,生活必需品更是缺一不可,她樱桃可是细心得很哪!
“我可不可以少带一点?”小雨哀求。
樱桃圆圆的脸一垮。“公主,那包袱里全是我的诚意……”
“好、好、好,我知道,我统统带走就是了。”小雨迭声称是,她最怕见到樱桃委屈和受伤的捧心模样。
她败给她了。
“公主,你要珍重哪……”她挥着湿了大半的手绢,猛朝小雨那跌跌撞撞的背影挥手——
第三章
“什么?我父皇病危?御医这么宣布的?”段骁霍然站起,俊逸的脸上布满焦灼。
一字排开的三个人站在他面前,玄衣褚幞头,全是武官打扮。
另一旁的游铁刀闻言,也锁起浓眉,眼底一片凝思神色。
“他一向身体健朗,怎么会说病就病了?”段骁还是不敢相信。
三人团团一揖,神态恭敬谦卑,才由中间那个护卫答话:“皇后娘娘只吩咐属下务必将殿下请回,其余的事小人不敢胡说。”
段骁心中惊疑不定。
事情凑巧得令人无法不起疑,他难得离开皇宫,又是在背著“逃婚”的罪名下远走,要真因为如此,他爹爹这场突如其来的病,可完全是因他而起。
那,他的罪过可就大了。
照理说,这宫中三大护卫肩负保护皇帝的重责大任,自是不可能轻易教他们出宫,三人连袂出来,事态果真严重了。
种种情况显示,他似乎非回家不可了。
急得像热锅蚂蚁的段骁,可不知道此刻在皇宫内的圣德帝段正棣却好整以暇的坐在寝宫内的暖席上笑颜逐开,毫无病奄奄的颜色。
“你这样诓他,不怕骁儿回来发你脾气?”高皇后偎在段正棣怀抱,一手轻捻他的短须,吐气如兰的说道。
“我天不怕,地不怕,只怕我的好夫人。”他嘻皮笑脸的轻点高皇后的挺鼻,表情亲热诙谐。
“嗯,还说呢!连我都拖下水,我可不想让骁儿抱怨我这做妈妈的人为老不尊的设计他,到时候这脸你叫我往哪摆?”她娇嗔的数落她丈夫。
段正棣温柔的梳理着妻子的秀发,“出外见识不是坏事,坏在骁儿选错时机,朕何尝不知道她不满意这桩政治婚姻,但因为他是太子,太子有替万民设想的义务,他也应该了解他是没有婚姻自由的。”
“骁儿不是不懂事的人,他知道举足轻重,这次逃家大概存心是要气你。”
“气朕?”
“是啊,气你事先没知会他,气你没让他参与意见,气你把他当成傀儡摆布。”她轻声软语,却句句说中段正棣的心事。
段正棣故意把眉头一皱,“都怪你不好,说什么放任自由的可贵,两个孩子要什么给什么,你瞧吧!朕帮他挑了一房太子妃,他却嫌朕专制霸道,还一走了之,他再不回来,你教朕怎么跟宋国使者交代?”
“骁儿若执意不肯回来,也是没办法的事。”做母亲的再怎么还是偏袒自己的儿子。
段正棣觑了眼天真单纯的妻子,不禁摇头。“他不愿回来也要回,除非他想引起战端。”
“这么严重?”她轻呼出声。
“其实、骁儿真要不喜欢平伦公主,往后皇位是他的,他纳多少妃妾都没问题,何必犯牛脾气呢?”
“你以为骁儿像你一样风流好色啊?”她轻戳段正棣的胸膛,明白表现她的不满。
她虽然贵为一国之后,什么都不缺,可她的丈夫却不属于她一个人,段正棣和所有有能力的男人一样,喜欢纳妾选妃,她不过占了一个皇后的封号身为正妻,她的爱情和丈夫的身体都是和别的女人共有的。
自古以来男人三妻四妾已属平常,更何况王侯将相帝王世家,也难怪段正棣有此一说了。
看出妻子的不愉快,段正棣知道自己失言,连忙好言哄道:“朕不过是举例说说,算不得数的。”
“没问题!你不想想为夫的我可是一国之君,智力可是一等一的。”
段骁离宫出走也有好一段时间,即使生气,约莫也该气消了,他这儿子生性孝顺,虽然用这种不入流的手段诓他回来,有失他一国之君的身分,但是逼狗跳墙,不,修正,是逼人跳墙,他也是迫不得已的。
段正棣为自己打的一手好算盘而沾沾自喜,心情愈发愉快了。
※※※
“臭樱桃、死樱桃……什么生活必需品?累死我了!”小雨一身是汗的把那个超级大包袱扔在脚底下,一屁股坐在酒楼的长板凳上喘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