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机里的歌曲甜蜜而悲伤,旋律既熟悉又遥远,每一次听见这首歌,就有种淡淡的流浪情绪自心底升起;我不知不觉放缓脚步,独自流连在体育学院大门出口处,让感情随歌手的嗓音飘向远方。刚才室内体育场举行的网球赛,那些喝彩、呐喊和掌声,已经不留在我心上了。
老实说,我并不特别喜爱网球,今天是被晴惠硬拉来的。认识我的人都晓得,方晴惠小姐像我第二个妈,她对待我,甚至比我亲生老妈还专制严厉,请不要以为我处境堪怜,江仲黎才是真正的可怜虫,他此刻正享受晴惠的护送,一边往停车的位置走,一边聆听她对刚才那场球赛的评论,噢!差点忘了说明,阿黎是晴惠的老公。
我站在大门左侧一株行道树下,等阿黎和晴惠开车过来接我,五月的第一个星期天,艳阳热力十足,大门右侧那块大型看板闪着晶莹反光,“花旗精英杯国际男子网球邀请赛”几个大字鲜明华丽,几乎让我睁不开眼睛。
这的确是难得一见的网球盛会,晴惠和其他专家都再三强调,海岛并不属于国际职业网球巡回赛的一站,根本不可能举办如此高水准的网球赛。这次是国际网球总会新上任的主席特别卖面子给海岛某位“有力人士”,才促成这场万人瞩目的赛事。应邀前来的八位世界排名前三十名的职业选手,都是当今网坛的大明星,尤其国际网总指定排名第三的美籍球员盖瑞·爱德蒙·维尔森前来参赛,更使为期一周的精英杯邀请赛熠熠生辉。
晴惠是维尔森的忠实球迷,我和阿黎只得舍身陪她到场为偶像的冠亚军赛加油,这就是我像个傻瓜一样独自站在路边等待的原因。不过,我正沉迷在最钟爱的歌曲中,身处何种情境,我真的一点也不在乎。
“李小姐?”
李小姐,叫我吗?是谁?为什么用英文说话?
我的思绪还停留在浪漫的乐声中,但并不影响我的判断力——我不姓李,这点绝不会错,可是附近只有我独自伫立,体育馆里的球赛刚结束,颁奖典礼应该还在举行,我和晴惠、阿黎提前离开了……难道有人误认了我,以为我是某个姓李的小姐?
那是位四十岁左右的男士,中等身材,穿了一身整洁的制服,戴着一双雪白的手套,样子像认真尽责的司机。他身后停着一部光可鉴人的凯迪拉克豪华礼车,而他本人正用一种等待却不失礼貌的表情盯着我看。
说不出为什么,我忽然兴起一探究竟的冲动。这部车必然为某个重要的大人物准备,那个人可能就在车上,会是谁呢?只为安排一次萍水相逢的邂逅,竟敢随便替路边的陌生女孩冠上姓氏?胆子真不小!
“李小姐,你要搭车回市中心,不是吗?”司机先生等得太久,开始露出困惑和怀疑的神色。
我只犹豫两秒钟,要搭这部车吗?为什么不?虽然我正在等晴惠和阿黎,但我更想知道车上的贵人是谁,念头既转,我向司机先生点头微笑,尽可能装出“李小姐”的派头,告诉他说:“嗯,是的,我需要有人让我搭便车,麻烦你了。”
司机先生立刻展露轻松的笑容,帮我打开后座的车门,很有礼貌地说:“请上车,李小姐。”
我道了谢,弯身上车,但就在这同时,我听见另一头车门被关上的声音——唔!情况愈来愈诡异有趣了!有人因为我的出现而离开,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嗨!”车上的人简单打了声招呼。
“嗨!”我随口应着,可是嗓音不由自主变轻。
然后是一阵沉默。
我知道那个人正在打量我,我也只好专心地打量他。是的,没有错,他是盖瑞·爱德蒙·维尔森,举世闻名的美籍职业网球明星,刚刚我就坐在体育馆的观众席上,欣赏他高超的球技。
他的模样,就像体育版上的照片一样英俊,瘦长的脸形,英挺深刻的五官,日晒过的小麦肤色,褐发褐眼珠,整个人还带着被汗水濡湿的感觉。他嘴唇的弧线明显向上扬,纵使不笑时也像笑,看来既友善又性感;最迷人的是那双眼睛,深邃浪漫,似乎对整个世界充满憧憬与好奇,那种稚子般的专注多情,轻易就能攻占每个人的心。
“你认识我,不是吗?”大概他觉得看够我了,主动打破沉默。
我并不想表现得太兴奋,“很有限。”我的语气有点生硬,尽管他是千万少女心目中的英雄,但我早就过了盲目崇拜偶像的年纪。“我只知道你的姓名、你的职业,如此而已。”
那双深邃的褐眸升起淡淡笑意,直盯在我的脸上,显得有点意图不明,“我应该向你道谢,如果你不肯上车,又拒绝承认你是李小姐,我真的不敢想象后果会是什么样子,当然更找不到借口请刘先生下车了……所以,非常感谢你帮我一个大忙。”
“刘先生很烦人吗?”我觉得有点想笑。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他是个好人,很亲切,只不过我想要独处一会儿,一个人安安静静地返回饭店休息。”
“独处?”我忍不住笑了,“那我不就是多余的?你希望我在哪儿下车呢?”
盖瑞很可爱地皱着眉,有点狼狈,急着想解释却又找不到适当的字句,终于笑出一口洁白又漂亮的牙齿,无可奈何地摊开手,“跟你说话得小心一点,你好厉害。”
知道厉害就好,我给了他一个微笑。耳机里的歌曲正好告一段落,我顺手关掉随身听,再把耳机取下来,“对不起,我可以借用一下电话吗?”
“当然可以。”他马上帮我把电话递过来。
我先道谢,有点提心吊胆地拨通阿黎的行动电话,他和晴惠找不到我,一定急坏了!而我免不了要挨晴惠一顿臭骂。“喂?阿黎,我是小艾,我在哪里?呃……在另一部车里,真不好意思,我……啊?喂?晴惠!”天哪!他们夫妻在抢电话,当然晴惠总是抢赢,她一开口就像打雷,害我不得不把电话稍微拿远些。
晴惠拼命骂我太轻率,不用大脑,现今社会不安宁、治安太败坏,我竟然毫无警觉心,随随便便就敢搭陌生人的车,万一被劫财劫色,她不知道该如何向我父母亲交代,照顾我是她的责任……我好不容易趁她喘气暂停的机会插嘴,告诉她邀我搭便车的人是谁,哈!真绝了!晴惠竟然转怒为喜,不但不再骂人,反而兴奋地叫我帮她要签名,最好帮她献吻,最后干脆嘱咐我发挥海岛女孩的绝佳魅力,迷倒盖瑞再说……
挂掉电话之后,我只能苦笑,面对盖瑞好奇的表情,我很努力思索着该怎么向他解释。
“你的朋友生气了?”盖瑞的语气十分温和。
“是的。”我拨开散落前额的发丝,没什么大不了的,反正我经常挨晴惠的骂。“我应该留在路边等朋友来接我,可是我太好奇了,只想看看是谁有这么大的胆子,竟然敢随便邀请陌生女孩上车,还自作主张替人家冠上姓氏。”
盖瑞笑得好开心,“我欣赏你的好奇天性。”他换上认真的表情,“请相信我,以前我从未邀请陌生人跟我搭同一部车,记者不算。我看见你站在那儿,老天!我根本无法把视线从你身上移开,你似乎不属于这个世界,你只是站着,没有明天,也没有过去,我只知道你一定藏了许多许多我不了解的秘密。”
哎!他在做什么?这么诱人的嗓音、专注深情的眼眸,他想让我心慌意乱吗?他的确让我感到心慌意乱,难怪报章杂志总爱把他形容成大众情人,果然名不虚传。
我不自觉清一下发紧的喉咙,“呃……维尔森先生,我想——”
“盖瑞。”他纠正我对他的称呼。
“好吧!盖瑞,我说我对你很好奇,你说你不知道我的秘密,看样子我们是扯平了!”
“哪有可能扯平?情况对我非常不利。”盖瑞像个小男孩般抱怨着,“你已经知道我的全名,而我却不能确定你是否姓李;你知道我是职业网球员,而我只看见你使用Sony随身听。最不公平的,你讲英语甚至比我流利,可是我完全不懂中文,刚刚你在电话里跟朋友谈到我,我却无法得知你对我的形容,我太吃亏了!”
他非要这么直接,我只好故意装傻,“老实说,我不懂网球,直到现在还搞不清楚那些繁复的规则。”
盖瑞瞪着我,嘴角泛着笑意,眼里有责备、了解混合了赞赏的情绪,“你不懂哪一部分的规则?”
“全部。”我又忍不住笑了,“为什么十五比零、三十比零之后,每个球突然变成十分了?四十比零、四十比十五……什么叫deuce?什么是一重破发球点?甚至还有二重、三重;什么是抢七?决胜盘?决胜点?赛末点?为什么单局才能休息,而双局不行?谁来决定几时换新球?还有那些——”
“嘿!”盖瑞轻轻打断我滔滔不绝的发问,很聪明地把话题导回原点,“所有网球方面的知识,我们很快就能解决,事实上,现在就是上课的好时机。唔,让我想想,首先呢……你叫什么名字?”
“我的名字跟网球规则毫无关连。”我已经快笑破肚皮了,但仍然尽全力保持正经的表情。
“错了!你的名字非常重要,如果我不知道你是谁,怎能找回我那颗被你偷走的心?”盖瑞用手按住左胸口,表情装得跟我一样正经八百,“没有了心,我就没办法向你解释我最心爱的网球了。”
现在是考试时间吗?盖瑞·维尔森正在跟我比赛,看谁擅长忍笑的功夫……我故意向他展示空无一物的双手,“看清楚,盖瑞,我手里没东西,而且我从来没见过你的心,它一定是别人偷走的,与我无关。”
盖瑞率先笑出声,突然往前倾身,一把抓住我的手,很仔细端详着,“我不相信,让我彻底找一找,明明是你偷了我的心……噢!多可爱的一双手!”他的笑容换成惊叹沉醉的神色,“这么纤巧,皮肤又滑又细……”
“嘿!别这样。”我觉得好窘,努力收回双手,脸孔一阵火热发烫,哎!真没用,我一定脸红了,“我并没有要求握你的手,盖瑞,你实在不该这么做,我——”
“我的手在这里!”盖瑞立刻把双手举在我面前,并且顽皮地挥动着,“随时欢迎你来把玩。”
我清楚看见他手掌长着茧,那必然是长年握球拍的成绩,盖瑞有双指节修长、掌纹清晰明确的大手,显示了他的个性,我想他一定是思路清明、意志坚定的人,也许还有几分择善固执的脾气吧!
“今天我会遇见我的茱丽叶吗?”盖瑞直视我的眼睛,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问:“为什么你的眼神像吉普赛算命师一样锐利?你是不是看穿我一生的命运和所有的秘密了?而我竟然还问不出你的姓名,唉!我真的很差劲,不是吗?”他露出懊恼的神色。
“别开玩笑,我才不是什么算命师。”我不想再玩捉迷藏的游戏了,一边从背包拿出速写本和签字笔,一边告诉他:“我是姜艾薇,我想麻烦你给我一份亲笔签名,不是我自己要的,刚刚晴惠在电话里交代我帮她做这件事。”
盖瑞并不推辞,接过纸笔,不假思索地写下几句话,抬头朝我一笑,“艾薇!我喜欢这个名字,它就像你的人一样优雅自然。”
“算了吧!艾薇就跟常春藤同音,只不过是个普通的名字,没什么特殊之处。”我收下他递还的纸笔,忍不住好奇,“倒是你,盖瑞,为什么你总是连中间的名字也列出来?爱德蒙这名字,对你有特别的意义吗?”
“你注意到了?”盖瑞显得开心又得意,“爱德蒙是我祖父的名字,他对我影响很大,为了纪念他,我坚持使用全名,好让世人永远记得他。”
“噢!我很难过,你祖父不在人世了!”
“别这么说,没关系的,他去世的时候已经八十九岁,据他自己说,他早已看遍人世的光彩和繁华,再无任何遗憾,他需要真正平静地休息。”
“多令人景仰的智慧!”我是真心叹服了,“爱德蒙·维尔森先生,我相信你可以从他身上学习很多……等一等,这名字似乎在哪儿听过,啊!我想起来了!我知道有位爱德蒙·维尔森,他是文学批评家,以前我读过他的著作。”
“没错!我祖父就是那个有名的批评家,原来你是主修美国文学的学生,难怪英文程度这么好。”
“我早就不是学生了!而且我记得这里好像没有美国文学这门科系。”我的心跳因兴奋而加速,讲话速度比自己想象中更快,恐怕会说出文法错误的句子,但我非说不可。“盖瑞!你祖父是爱德蒙·维尔森,那你祖母不就是玛丽·麦卡锡了?她是我最喜爱的美国小说家之一,我的英文几乎是从她那本长篇小说《绿洲》学的,她可以算是我最好的老师!”
盖瑞笑着,眼神充满宠爱的光芒,“很遗憾,艾薇·玛丽一度是我祖父的妻子,但她不是我祖母,瑞伍伯伯才是她的小孩,我祖母潘妮是祖父的第三任太太。”
谁管他是不是玛丽·麦卡锡的亲孙儿?我得问更重要的事情!“听说你祖父把玛丽关在房间里,强迫她写完小说才准出门,是真的吗?”
“没那么严重,祖父只不过习惯用权威的语气说话,他跟玛丽结婚之后,发现她有创作小说的才能。你应该很清楚,玛丽原先只写书评剧评,而且成绩斐然。可是祖父独具慧眼,他为她准备了一间书房,然后对她说:‘你就待在这里好好写吧!’他并没有真的锁上门,但玛丽的确听从他的建议,专心开始写小说,然后就成为举足轻重的小说家。事情真相就是这样子,一点也不像传说中那样戏剧化。”
“噢!原来如此!”我的心跳渐渐平复,我想我的样子一定很笨,因为盖瑞叙述的时候一直含着笑,就像面对爱听故事的三岁小孩。
“你真特别,艾薇,已经有好多年没有人问起这件事了!而你是第一位听见我祖父的名字,立刻联想到玛丽的外国人。”
他说这种话,未免有点大美国主义,世界又不是以美国为中心。“嘿!这里是中国,你才是外国人,别搞错了!”我不得不提醒他。
盖瑞愣了一下,发出非常爽朗的笑声,“告诉我,伶牙俐齿的小姐,这里的女孩都像你这么聪明又难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