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车上走出来的人,正是冯立平的父亲冯新群,脸色阴沉,虽还不到暴跳如雷的程度,却掩不住怒意,他显然很不高兴。
亮娟打量着他,规矩的西装头,端正英气的脸型,中等身材,穿着就是一副拥有自己公司的中小企业主的模样,西装、衬衫、领带……除了脸上的不耐烦,他看起来不像不讲理的坏人,相反的,亮娟认为他应该很好相处。
“我儿子呢?”冯新群质问着。
“冯先生是吗?”亮娟很有礼貌的点头微笑。“我是立平班上的主任教师孙亮娟,立平人在我们学园的游乐区里,他妈妈正陪他一起玩。”
冯新群马上就要往学园里面走,但亮娟挡住他的去向,很客气的告诉他:“冯先生,请你不要急着带走立平,我想跟你谈一谈立平的问题。”
“我不认为我们有什么好谈的,这是我的家务事,你快让开,我把孩子带走,今天你们幼稚园摆的乌龙,我可以不追究,但是下一次,如果发生同样的疏忽,我会让小平换一家幼稚园。”冯新群不悦的皱眉。
“就是因为立平该由你带走,我才会把他留在学园里。”亮娟一点也不退缩,语调仍然保持温和又客气。“冯先生,我并没有忘记你上回在电话里吩咐的事,虽然我打心底不赞成你的作法,可是我愿意配合。希望你也能配合我,跟我到办公室,我真的需要和你谈一谈立平。这孩子最近完全变了样,难道你不关心吗?”
“父母离婚,有哪个孩子不受影响?过一阵子等他习惯了,一切就会好转。”冯新群的态度,不像刚开始那么冷峻了。
“如果父母亲离婚,双方敌意仍然存在,教孩子如何习惯呢?你要求立平跟你一样,不去想、不去怀念妈妈在的日子,那是一种苛求。他只有五岁大,敬爱爸爸、黏妈妈,就像别的五岁小男孩,这是权利,不是吗?”
“你不用对我说教,这些大道理我全懂,若非万不得已,谁会想要走上离婚这条路?”冯新群十分不耐烦。“我又不是瞎子,当然看得出来,小平很想念妈妈,为了照顾他,我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了!你以为单亲爸爸很容易当吗?我——算了!我干嘛跟你说这些?小平在哪里?我带他回家去。”
“然后你把他丢在家里,自己继续到公司上班?”亮娟终于掩不住心中的不满。“恕我直言,你把小孩交给爷爷奶奶,任由他们灌输他有关母亲的负面评价,你认为很妥当吗?”
冯新群的样子,像是被石头砸中痛脚。
“谁说我爸妈对小平说了有关他妈妈的坏话?”
“立平告诉我,奶奶好凶,一直怪妈妈不好,是奶奶不让他们母子见面的。”亮娟紧盯着冯新群的表情,她能确定,立平说的全是事实。面对脸色愈来愈沉重的冯新群,她心软了,语气也变得温和,“冯先生,即使你怪我多管闲事,我还是要说,立平真的很可怜,我也明白你已经尽力照顾他,可是你无法做得像他母亲那么尽善尽美,立平的衣服是皱的,皮鞋沾满灰尘,甚至有时候,他脸上、手心还残留着污垢……这不能怪你,可是,一个五岁的小男孩,实在需要有人专心照顾他。爷爷奶奶只能陪伴,如果他们给立平的影响是负面居多,我建议你不要让立平跟他们多接触,管家或佣人甚至比较有益。”
冯新群沉默良久,终于坦诚:“我早就发现我妈对小平的管教态度有问题,已经不让我妈插手照顾小平了!”他苦笑一下。“你看到小平衣服鞋子不干净,都是我的杰作,老实说,照顾孩子,实在是很大的挑战,我会考虑请个管家或佣人。”
“冯先生,小平的问题,不只是生活起居而已。”亮娟觉得机不可失,连忙开口邀他:“请你跟我到办公室来,我有很多纪录必须跟你讨论,也许我们同心协力,能够找出对孩子最有帮助的教育方法,这不但能让我工作更顺手,你在管教小平的时候,也会有个正确的依据,麻烦你抽出时间,跟我谈谈吧!”
冯新群叹口气,点点头,随亮娟走入办公室。
“你大概以为我使用障眼法,故意拿立平的问题来拖延时间,目的只为了让立平和妈妈多聚一会儿。”亮娟请冯新群坐下,自己动手打开铁柜,取出厚厚一叠教学的纪录,然后来到冯新群旁边的位子,坐了下来。
“就算你的目的是你说的那样,我也不在乎了。”冯新群淡淡一笑,表现出男人的风度。
“我本来就要打电话给你,冯先生,你看,这是我编好的连络顺序,上面有日期,即使今天我们没有机会讨论,星期一我也会打电话给你,我们赵园长最重视教师和家长的双向沟通,套句她的说法,在幼儿教育这个岗位上,家长、老师和幼儿,是无法分割的共同体,单凭我这个老师,是教不好立平的。”
“呃……孙老师对吧?”冯新群恢复原本温文有礼的个性,礼貌、尊重的说:“你的说法我完全同意,关于小平的教育问题,我和我太太,呃,前妻,一向很有共识,除了送他上最好的幼稚园,我们也很注意他日常生活的细节,一直训练他做个有公德心、懂得敬老尊贤,而且爱护弱小动物的好孩子。”
“你们的教养非常成功,立平的确是个好孩子。”亮娟打开教学纪录。“他的表现一向很好,聪明、活泼又合群,这是他以前的学习纪录,几乎每一项都达到最高的标准,我也以立平的表现为荣。”
“但是最近表现不佳?”
“在情绪上。”亮娟翻开下一页。“喏!他开始有情绪方面的困扰,唱游课的时候,没有办法融入快乐的气氛当中,多少会影响到别的小朋友。还有,他似乎没睡好,上午总是精神不济,敏感又有攻击性,中午吃过饭、午睡之后,情况就会好一点。冯先生,你有没有注意过他的睡眠呢?他常作恶梦是吗?”
“也许吧!”冯新群困难的回想半天,终于叹息:“唉!老实说,我自己都睡不好了,哪有工夫去注意他?可怜的孩子,他一定又孤单又害怕,我竟然连他的基本需求都疏忽了。”
“现在开始补救并不算晚。”亮娟安慰他。“立平只有五岁,童年还没过完,只要大人有心,他还是会有个快乐美好的童年回忆。”
“你有什么好的建议吗?孙老师。”
亮娟沉吟片刻,很坦然的抬头面对冯新群,不管后果有多严重,她非说出内心的想法不可。
“我能说的所有建议,都只能治标不能治本,立平迫切需要有人照顾他的生活起居,也许请个佣人就能解决;他夜里睡不好,只要你多关心、多巡视两遍,那也很容易改善。可是他心里真正渴望的,应该是母亲,我觉得没有任何方法能完全满足他。”
“说了半天,你就是想说服我,让我前妻可以回来探视小平,是不是?”冯新群露出苦涩的表情。
“即使立平能够每星期都见到妈妈,依然满足不了他对母爱的渴求。”亮娟看着自己的指尖。“为了立平,我不得不建议——冯先生,你该为他找个妈妈,如果可能的话,亲生母亲是最佳的选择。”
一阵难堪的静默持续着。
冯新群脸色阴晴不定,呼吸沉重而繁乱;亮娟完全不敢看他的脸,只有无奈地盯着自己的指甲。
“你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冯新群突然推开椅子站起来。“这场讨论该结束了!”
“冯先生,我——”
“不要再说了!”冯新群疾步往外走。
“冯先生,请你等一等,我很抱歉。”亮娟急忙追着他。“我不该说出那些冒犯的话……”
“你不用放在心上,我并不怪你。”冯新群略停一下脚步,很认真的说:“今天我得把小平带回去,我父母亲在家里等着,他们明天就要动身,回到南部的休闲农场,那是我父亲退休之后经营的度假农庄。小平必须回家跟爷爷奶奶话别,如果茵玫,她想探视小平,我希望她先跟我谈一谈,阻止她看孩子的是我母亲,请你转告她,我并不是那么冷酷无情的人,只要对小平有益,任何事我都愿意尝试。”
亮娟很感动的看着他,露出一抹信任的微笑:“我相信你,冯先生,你是个好爸爸。”
“那么,你可以让我把小平接走了吗?”
亮娟连忙点头,在前面带路,领着他往游乐设施的方向走。
立平正在玩溜滑梯,沈茵玫在滑梯尽头看着他,一脸的慈祥和蔼。赵园长已经从凉亭移到游戏广场边,一见到亮娟和冯新群,立刻走近。
还是沈茵玫自动退让,她眼眶里闪着泪光,没有和冯新群交谈,只向立平说再见,然后朝赵园长和亮娟低声道谢,便转身离去。
小立平呼喊着,想要追上去,却被冯新群一把抱住,他大声哭叫,奋力挣扎,“爸爸最讨厌!爸爸放开我啦!我要妈妈!我要妈妈!”
亮娟不忍心再看下去,默默转身,心情沉重的离开。在她身后,赵园长正努力抚慰着哭闹的孩子,同时也向冯新群道歉,并且再三强调,这种场面,不应该继续发生。
三月底的周末,微风轻拂嫩绿的树梢,亮娟经过大树的绿荫下,抬起头,枝叶间筛下的阳光,点点闪耀着,她心情不好,不能为学生争取到最好的利益,无法帮助那对离婚的夫妻解决问题,让她感到无助而烦忧。
一定有办法的,她不断告诉自己,一定得找到办法,只要有机会,她愿意为小立平尽最大的心力,做任何事都可以。
第二章
今年春假,从四月三日周末开始,直到四月六日为止,足足有三天半的假期。亮娟并不急着在三日下午挤火车回家,她早就计画好,趁这假期里室友李美霖有空,她们两人需要彻底聊一聊,因为这些日子以来,亮娟认为美霖过得太委曲求全了。
美霖长亮娟一岁,大学时代,她和亮娟在宿舍时就是同一间寝室的室友,睡隔壁床,两人身高体态差不多,经常交换衣服穿,加上志趣相投,结下很深的情谊。
美霖的处境比较孤单,她父母早逝,从小跟着外婆、舅舅和舅妈同住,表弟妹相当排挤她,因为她功课好,懂得察言观色,不惹麻烦。其实美霖和亮娟性情非常像,都属于外表不够出众的中等美女,一样的踏实上进、努力工作,而且孝顺长辈、生活简朴。两人合得来,并不是没有原因。
四月四日大清早,亮娟就起床整理房间,她动作迅速,很快地就把小小的出租套房擦拭得一尘不染。同时还清洗了一堆衣服、外套和球鞋,忙完这些事,她终于有足够的理由来到美霖床前,愉快又响亮的喊着:“李大小姐!太阳晒屁股啰!还不快起床?”
美霖慵懒的翻个身,迷蒙地看一眼闹钟,呻吟不已:“哎哟!才九点钟!你这是干什么?自己睡不奢,非要全世界的人都陪你醒着才甘心呀?”
“别人我才懒得去管,可是你最特别,我不能丢下你。”亮娟笑了!动手拉扯美霖的被褥。“别想赖,美霖,我们八百年前就约好,只要清明节你外婆叫你不必回舅舅家,你就到我家作客,难道你忘了?”
“我哪敢忘记!”美霖被迫坐起身,用手抓着原就散乱的发丝:“真受不了你!我说陪你回家就一定做到,假期长得很,下午出门绰绰有余了!没事一大早就吵醒我,你可知道,睡觉是我目前唯一的消遣和娱乐,连这么一点自由都被你剥夺了!”
“想睡觉,时间多的是,你可以到我家再睡,可是我们再不早点出门,九点四十分的火车就赶不上了。”
“拜托!火车只有那一班可以搭吗?”
“我喜欢这一班车。”亮娟理直气壮:“非搭不可。”
美霖百般无奈,起床、穿拖鞋,嘴里忍不住抱怨:“简直无理取闹,早知道就不答应陪你回家。”
“哈哈!现在反悔太迟了!”亮娟笑着拍手:“所以说千金难买早知道——你懂不懂呢?”
美霖白她一眼,勉强配合著,在最短的时间内更衣、梳头,总算在预订的时间内赶到火车站。
天气晴而暖,搭车的人很多,几乎有九成是青年学生、男男女女约好出外踏青郊游,整个车站充满青春特有的活力和笑话声。
“年轻真好!”美霖坐在车厢靠窗的座位,从窗外往外看,发出喟叹:“我都快记不得自己年轻的样子,好像我从来没有那么无忧无虑过。”
“胡说八道!”亮娟笑骂着,打开随身的背袋,取出一早准备的三明治和铝箔包鲜乳,递一份给美霖:“以前我们常到擎天岗烤肉,你玩得可疯了!哪里像你说的这么悲惨。”
美霖淡淡一笑,不承认也不否认。
“快吃点东西吧!!我妈现在身体不太好,一回到家是要干活的,别以为你作客就可以游手好闲。”亮娟告诉她:“我们下了车,先到菜市场买菜。”
“是!孙大姊,你是全天下最孝顺、最能干的好女儿,只要你出马,一切都妥当。”
“为什么你称赞我的时候,听起来总有一点挖苦的味道呢?”
“有吗?我自己怎么没感觉?”美霖无辜的眨着眼。
“算了!不跟你计较。”亮娟露出微笑,“其实我没有你想的那么能干,回家顶多烧饭作菜,打扫一下,我们家在台湾没有祖坟可以扫墓,清明节和其他节目没什么两样,就是准备一点鲜花素果,向大陆的祖先遥祭,聊表心意罢了!”
“你们没有陪孙伯伯回大陆探亲吗?”
“我老爸自己回去的,他才不要我们这些台湾人陪。”亮娟边说又边笑了,“虽然这样讲有点残酷,可是我老爸确实是个小器鬼,他回到老家,发现儿时景物全变,记得的亲戚也都不在人世,马上就吵着要回台湾,那些个堂侄女、表外甥的,连开口向他要钱买电视的机会都没有。村子里有些叔叔伯伯常回去,我老爸每次都去干涉人家,想阻止叔叔伯伯们拿钱给大陆的亲人,你说,他是不是小器得过头了?”
美霖跟着笑了几声,后来却显得羡慕不已:“至少你们还有一家人团聚,孙伯伯就是看重至亲的妻儿,才会守在家里……你比我幸福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