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带回家洗了,你先用架上那条。」
什么江弱水,嗟!
自从开工的第一天,他「衣衫不整,蓬头垢面」的出现在她办公室时,基于「朋友」立场,她拿了一条「备用」毛巾并提供浴厕让他修复门面,谁知道他相当的「入境随俗」,没两天的工夫,他俨然当她这儿是中继站,毛巾、洗面皂、刮胡水,甚至隐形眼镜药水的,统统冒了出来。幸好,她办公室闲杂人本就显少进出,不然传出去还得了。「告诫」过他不知多少次,别把这里当自己家,结果呢?还是不忍看他老是用一条晒不到阳光的毛巾,一时心软手软的带回家洗,却又该死的忘了带回来。这下「人赃俱获」的,看她能躲到哪里去。
「带回去洗?」他摀着脸,闷声却愉快的说:「我是不是就快喝到我那一瓢饮了呢?江弱水。」
「我哪知你要喝什么鬼东西,欸!你摀够了没?当心闷死你。」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今天的主题是古词吟篇。「江……」
「别叫我江牡丹,难听。」她会推算他的逻辑了。
「妳确定妳会是那朵牡丹吗?」他终于扯下脸上的布,好整以暇的让她巴不得就地正法的拿方巾闷死他。
「我……我没时间和你抬杠,如果你闷脸闷够了,请自理。」言多必失,言多必失。
「自理?那我就不客气了。」他叠上她在鼠标上的手,Di--Di--Di的点了几下,关机。
「赫威风,你干嘛?」她的损益表……他的大手又压得她抽都抽不开,只能瞪眼吹胡子的哀叫:「你快放开我,我预算损益打不完了。哎呀!走开、走开啦……」
他蹲下身子,平行她的视线,真喜欢她现在的模样,三分嗔怒,七分撒娇。反手搂住她。「别管什么预算了,我饿了,和我去吃饭好不好?」
如果可以,她真想打开办公室的门,让外头那些美眉目睹一下她们心中又稳重又帅气的监工先生,实际上是个超爱耍赖的大恶霸。
但恶霸总也有克星,那就是手机的追命连环call。已经响第十二声了,他才不甘心的放掉她,从口袋摸出手机,上头显示的是凛凛的号码。
「喂。」什么大不了的事,非要他接电话不可。
「哥,你在哪?」她的口气听来是不太好。
「有事?」他提高警觉得拉开他和江瀞的距离,一阵沉默之后。「我知道了,我会去看看。」
电话收了线,他也敛起嬉皮笑脸的,肃穆的气氛在他们之间伸展开,她忍不住这般诡异,正色的问:「谁打来的电话?很严重吗?」
「肚里的米虫打来的,很严重,牠说要不快点喂饱牠,牠可就要有什么就吃什么了。」他张爪扑向她,戏谑的言词是不想让她卷入某些事件,虽然她算得上是事件的关键人物。
赫威风坐在驾驶座旁,街头灯火通明,除非细看,否则很容易忽略夹杂在鼎沸之中,某栋正在大兴土木的建筑。
建筑本身的结构仍完好,悬挂在骑楼的红布条,斗大的标题写着--
未来即将到来
「未来」是间PUB的店名,在疯狗仍未窜起之前,它乃是夜生活的大本营,后来听说内部股东起内讧,经营意见分歧,结果一家家的分店也随之关门大吉,甚至眼前这两层楼的总店,据说也面临了去留的问题。
「看来,『未来』打算大张旗鼓的重现江湖。」赫威风笑说:「江瀞又要辛苦了。」
同行竞争且不论实力如何,总多少带有点杀伤力,但他担心的,不应该是江瀞。
「我看哪,是你比较辛苦吧。」赫凛凛从设计杂志抬起头来,要不是刚好翻到这本杂志,几个月后她老哥的心血恐怕就要让人冠上「抄袭」两个字了。
「我?我有什么好辛苦的?」他当然是看到刊于杂志上「似曾相识」的平面图,那是几个礼拜前,他信手涂鸦的草图,只是有心人士将它化成工整的计算机绘图,并且大剌剌的刊在当期杂志,标题便是「未来」的未来。
「这不是你手边一个私人BAR的图吗?」她如果没记错,这两天应该准备要动工了。
「所以?」
「所以所有的设计,估价、施工,要统统再谈。哥,你别忘了,我们和人家打好合约了耶!」
说来也巧,偏偏这回的合约保证金又比平常工程高出一两倍。不管是延后施工也好,改变设计也罢,都会让工作室大大失血的,这倒还其次,令人讨厌的是要平白无故的奉送智能财产给那些「宵小」。
「我会再重新画一份图,赶一点的话,应该不至于拖延太多天,至于合约那部分,妳就跟对方再谈一下。」他老神在在的合上杂志,准备打道回府。
「就这样算啦?」她就是难咽这口气。「你不去查查看,怎么好好的图会被人家copy了呢?」
「这叫英雄所见略同。」他笑着似乎明白是谁「造就」了另一个英雄。
她拿来杂志,再次求证于他。「正典室内设计公司……哥,你真的不认识?」
他摇头,看出妹妹的束手无策,轻拍着她的肩。「不认识才好,如果认识那才尴尬。」
「有什么好尴尬的,偷图的人又不是我们。」
「就是因为不是,对方必定比我们难受。」
「怕难受,那就别偷呀,各凭本事来嘛。」
「或许他们有什么样的难处,再说,我的那张图上又没签上我的名,就当他们捡走便宜吧!」他分析道:「搞创意的人,一旦开始『捡现成』的,那就表示他赖以维生的创意已经江郎才尽,面对这样的对手,除了给予同情之外,只剩等待他们的消失了。」
「话是没错啦,可是……」赫凛凛好说也是工作室负责人,相较起他的心情,不豁达是情有可原的。
「别可是啦,船到桥头自然直,明天还有事要做呢,早点休息吧。」
赫凛凛长叹一声,当是响应了他。「你要回江瀞那儿吗?」
「嗯,我车子停在附近。」事实上,他也是和江瀞吃了饭之后,才答应凛凛出来做「市调」。
「赢得芳心了?」她替他高兴。
「何以见得?」他倒是不怎么乐观。
「我听李师傅说,有个小姐每天都会去工地看你。」
「那又如何?」为了某些原因,他并没有大肆张扬江瀞的真实身分。所以包括李师傅在内的工人们,都只知道她叫江小姐,是「风仔」的「好朋友」,每天下午都会来工地看风仔,他只要看到她来,亲像看到什么宝贝同款,整个人笑瞇瞇,有时搁会和伊骑脚踏车去散步……
「在台北这种交通骑脚踏车?哥,你会不会太浪漫了些?」她闪着迎面而来的车。「不过,幸好江瀞也属浪漫派的。」
「江瀞?浪漫?」他像听了个大笑话的抚掌笑起来。「凛凛,妳确定我们讲得是同一个人?」
「难道不是?」恋爱的人总是少了条判断神经。
「当然不是,她从以前还在念书时,就是出了名的冷静,做起事来有条有理,毫不含糊,直到现在,妳也跟她谈过话,做过事,她一直就是个这么理智的人……」
他止住了笑,停了两秒,有些想象在他脑海。
「要是她真能浪漫些,说不定早和我双宿双飞去了。」
「那叫冲动,不叫浪漫。」她纠正他的解读。
「冲动是一时情绪,它是会消失,甚至会后悔的,而浪漫却是一种潜意识,平时或许不易察觉,但到了某些临界点,它会开始反应在言行举止或日常生活的细节,因为是细节,所以人们往往不会注意,也因此才更耐人寻味。」
「照妳这么说,妳是发现了江瀞的临界点喽,赫医师。」看不出来凛凛对心理分析还有这么一套。
「好说,好说。」
「可否请赫医师指点迷津?」他十分好奇,那个超龄冷静的江瀞有什么见鬼的临界点。
「佛曰……不可说。喂,你的车。」她停车开门。「这才叫耐人寻味。」
他望着扬长而去的车影,管他什么临界点,现在他就要凭一股冲动再去看一下江瀞。
凛凛的临床实验报告应验了:冲动,果然会造成后悔。
十点多,PUB的生意正好,没有人发现帅帅的监工先生又来了,才正想走到吧枱,请他们通知江瀞,就被角落的一桌人马吸引了目光。
「小瀞,要不是阿正上次遇到妳,我看哪,妳八成都要忘了我们这群小工人喽。」穿著黑色套头的男子发难着。
「就是说嘛,连要整修分店都这么保密,亏……这里当初都还是我们一群人搞起来的。」另一理平头的男子指着PUB说。
是的,正是阿正他们一票人。也不知是什么风把他们吹来店里,本来江瀞也是欢喜的迎接这票曾是工作伙伴的人,但话题这么一转,她倒有些尴尬。
「什么保密?」她也开始应酬起来。「我们两家小店改装,怎敢劳驾阿盟先生画图,那岂不是大村小用了吗?」
「小瀞,妳这么说就太见外了,凭咱们的交情,只要你江瀞一句话,就算我们再忙,至少阿正绝对抽得出时间来的,是不是啊,阿正?」两男子一搭一唱,好不快活。
话题是怎么转怎么怪,江瀞在心底暗吐舌头,早知道当初在打包两家店时,就不让阿正来当「义工」,今天也不会落人话柄的被损得没完没了。
双簧的表演持续着,江瀞能搭的、不能搭的尽数出笼。或许她真的忙,忙得忘了观察同业竞争的最新战况;或许她真的单纯,以为阿正他们只是很「纯粹」的来看看她,顺便对失之交臂的合作机会挖苦一番,否则依她的灵敏,应不致于嗅不出他们的真正目的。
「整修这家店?」江瀞很庆幸话题终于绕回「公事」。「嗯,是有这个计画啦,不过可能要等到明年过完年。」
「过完年?」
「大概三、四月吧,这店规模太大,总要从长计议才行。」
「那有想好找哪个设计师了吗?是目前这个……还是……」口气听起来像是在延揽生意。
「嗯,看看吧,可能……」本来还在整理思路的乌溜大眼,猛地瞧见倚在吧枱的熟悉身影。
「你们等我一下。」
三步并两步的,拍上身影。「你不是走了吗?」
赫威风轻转高脚椅,面对她。「一时冲动。」
「什么一时冲动?」
「没什么。那桌人是……」他使了使眼色。
「阿正哪!上次我们去吃德国菜的时候,你见过的,忘记啦?」她眼里兴起一抹淘气。「他真是个好男人,复兴店在整修前,他帮了我们好多忙呢,打包、整理、清洗什么的……」
「妳请他来帮忙的?」他想知道到底是引狼入室或纯属意外。
「人家可是自愿的。」那阵子,阿正的确常经过店门口,总会探进来问有没有要帮忙的,有时刚好就欠个壮丁什么的,实时卡位成功的让她省了不少事。
「喔--这么好。」看来是有计画的意外。「那今天是妳作东喽?」
「阿正才不是那种会要回报的人,他们今天是绕过来看我的,你少在这儿小人心。」
看来,此时说什么,她都会曲解了。
「妳知道小人心现在在想什么?」他扶近她的头。
「想什么?」她龇牙咧嘴的。「赫威风,你……你别不正经哟!」她拉开了两人距离。
「扯哪儿去了,我只是要告诉妳,小人只有小人看得见。」
「小人?看得见?」他在扯什么鬼?
趁她脑中一团浆糊,他又拉来她。「我还没说完,小人一向都没个正经的。」
说完,迅速的扫过她颊边。「埋单。」
就算全PUB的人都瞎眼好了,吧枱可是没人错过这精彩的一幕。帅帅的监工先生居然……啊,真是太有男子气慨、太浪漫了!
「江,江姐……」明知这时千万不能出声,但……为了监工先生,不管了。
「干嘛?」看吧,江瀞姐姐好凶。
「这是监工先生要转交给妳的。」又惧又慌的递出一本设计杂志。
她瞄了一眼。心里想得仍是五秒前那一幕……他竟当着她员工的面吃她豆腐,让她所有尊严一下也不知要往哪里端,愈想愈恼火,只好拿他的东西出出气。二话不说的,就把杂志往垃圾筒扔。
「江姐!」吧枱们想抢救杂志。
「不准捡!你们谁要敢捡,明天就跟他一起去监工。」
跟去监工……好吧,这听起来好象是很棒的「惩罚」。但面对火冒三丈的江姐,大伙还是忍一忍算了,杂志你就安息吧!
所以,没有任何人跟着去监工,就连江瀞本尊也没跟上。
「风仔已经走啊。」李师傅看着比平常晚到两小时的江小姐。「伊没和妳讲喔?」
搞什么鬼?江瀞皱起眉。
中午十二点的Morning call没响,她也就一觉到下午两点,梳洗之后,仍照例来工地看看进度,「顺便」看看他,结果--他竟然走了。
「他会不是去另一边的工地?」两边的场子在进行,「抓龟走鳌」的情况难免会发生。
「没奶,伊讲伊会转去山顶哩。」看来小俩口吵嘴了。
「回山上?」
「是呀,伊会请假请三天。」
「请假?」她愈来愈雾水。「那……工程怎么办?」
「喔,这妳放心,伊有交代进度。是讲真奇怪,起厝起半工,那拢没半仔厝主来看进度?」李师傅纳闷,江瀞比他更纳闷。
好端端的请什么假?她心有不甘的拨他手机。「电话无人响应,为您转接语音信箱。」
好样的!手机也关机,拨家里,家里是录音机。她不得不开始往前追溯这几天有没有发生什么事……大前天,没有;前天,也好好的;昨天……他和她一起去吃饭,各自回家,然后他又回来店里,刚好阿正他们来找她,他当众偷了她一吻,气得她也没再和阿正他们哈啦下去,草草结束饭局的回办公室做预算,然后她也回家……一切都很正常,包括他吻她的那种小人行径在内。
对了,小人。
他昨天咕咕哝哝的小人长、小人短,不把话撂开讲,又无故旷职搞失踪。依她看,小人就非他莫属。三天是吧,就让她这个坦荡荡的君子三天后再来找他算帐。
好不容易,赫威风闭关三天,总算把之前盗用的case,加以整理,重新设计规划完成。别瞧他平常一副悠哉样,赶起图来也是可以六亲不认的,关手机,关传真机,转录音机,甚至不收发任何mail。三天了,该是这些「科技新贵」再度开工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