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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爱江山爱娇颜 page 1 作者:常欢

  楔子

  才把那扇沉重的木门推开,曲珞江就听到牢里头发出的细碎声音;她习惯地握紧了提篮,熟悉的焦躁腾上心头。

  被囚禁的男人并没有坐在地牢的一角打坐或休息。有时候曲珞江甚至还怀疑他在每个时刻都是清醒的,在铁栏之后,就为等候她的到来。

  那是最令她不安的因素。

  “你来啦!”被囚禁的男人抓着栏杆直笑,那一脸的真挚,诚恳得让人无法拒绝。

  但是曲珞江从来没有试着回应过对方的笑。打从懂人事以来,她就不被师父允许有任何友善的回应;尤其这个男人,还是曲家的阶下囚。

  也因为习惯,她不会做作,所以也只能没表情地瞪着他。

  “吃饭。”她说,话里不带感情。

  叫陈阿文的男人点点头,不变的仍是他那憨憨的笑。

  一等开锁,遣走看守地牢的下人,铁栏杆不再是两人的阻隔。曲珞江迎上那渴望却温暖无比的目光,心跳顿了顿,指间在篮里的陶碗上颤动了一下。

  只是个人质,没什么……好担心的,她对自己这么说,但全身的紧绷证明了她的失败。

  “你真是个好女孩,就跟……跟你娘一样。”

  她抬起视线,尽可能冷冰冰地回视他。

  “你认识杜春玉?”

  提到那个名字,陈阿文微笑了,但笑中却隐隐含着闪烁的泪光。不知怎么的,曲珞江竟难受起来,就像每回只要她试图想对他坏一些,那莫名的痛就会多加一倍在她心上。

  “怎么认识的?”她忍耐地问。

  拖着铁链的手颤抖地伸向她,似乎想藉着抚触来回答这个问题,但立刻又颓然地垂下了手。

  闭上眼睛,陈阿文悲哀地摇摇头。不可以这样,他没资格这么做……不管他和曲承恩的恩怨如何,眼前的女孩是无辜的,没必要把她拉进来。

  不公平的事,就让老天去安排吧!好坏这孩子冠的姓是“曲”,是曲家人把她养大的,可不是他这没用的爹。陈阿文仰头一叹,认命地咽下了那不能相认的苦。

  十六年了,要不是因为“七采石”之故被抓进这里,而碰上故人杜秋娘,他根本不知道当年失散的妻子为他留下了这个女孩。

  每当她提出的问题没有答案时,那浓烈的哀伤便习惯地出现在男人的眸光里曲珞江僵在原地,恼恨的捏着竹篮的把手,气自己的无能。

  打从她第一次在牢中见到陈阿文,这男人就是这样子;除了对她盛满疼怜的笑,就是这般忍耐又沉默的认命表情。

  但也就是这样柔弱的沉静,才会把她冰封的心弄得烦躁不安,只为那目光里有太多她不能了解、又无法忽略的悲哀,偏偏他又不肯说;而她,不会求他,更不会逼他回答。

  曲珞江重重地放下提篮,忍着气掏出里头干净的碗。

  不管她亲娘、亲爹、姨娘和这个男人之间有着什么样的关系,那都不是她关心的重点。过去的事对她来说没半点意义,也没必要去在乎;想到这里,曲珞江眼神沉了沉,硬生生撇开那分连自己都不清楚从何而来的怒意,把饭菜拨进碗里。

  “吃吧。”她递给陈阿文,表情冷得吓人。

  他小心接过,像是想起什么,对她咧嘴一笑。

  “可不可以拜托你一件事?”

  “如果……如果我那干女儿到曲家来找我,请你……我请你网开一面,别为难她,好吗?”

  “曲家要的只是七采石,只要唐璨把石子送过来,我保证,她不但没事,你也可以安全地跟她一道离开。”

  想起干女儿那倔傲的性子,陈阿文不禁苦涩一笑。

  “你明明知道,我那干女儿为了我,什么事都愿意做。”

  “那再好不过了。”

  “我懂了,但还是希望你别太为难她,这个……”他脸上黯了一下,随即想起什么似的,兴高采烈地在破烂的袖子里掏了掏。“早就想送给你,差点就忘了。”

  才站起身的她转过头,看见老人脏兮兮的手掌心里搁着一颗小小的东西,迟疑了一下,曲珞江弯身将那枚由干草编织而成的弹珠小球拿起。

  她看看地牢角落散开的干草堆,才仔细打量这枚手工编成的精致小球。

  “送给你,你对我这个老头子很好,我没什么可以……可以给你的,只有这个。如果你喜欢,我会做很多、很多!”他抓起了筷子,讨好地对她笑着。

  闷热的地窖、闷热的心情,那笑容突然让她恼怒不已。

  “你不用在那里白费心思,我不会领情的。”背着男人生气地开口,曲珞江随即大步离去。

  牢外的大院子,鸟声啁啾,凉风吹得花香四溢。曲珞江在凉亭停下脚步,迎风闭上眼睛,想平息心里那分不安定的情绪……良久,她在石凳上坐了下来,摊开温湿的拳头,朝风推去;她感觉掌心的汗液慢慢转凉了,方才莫名其妙的脾气也沉淀得无影无踪,只有一颗弹珠般大小的草编球,直直地立在她手上。

  在栖枫山跟着师父和师兄的岁月,她从没瞧过这样可爱的东西——小小的草编球,比婢女为她簪上的金钗银珠还吸引人。

  待手里的温度更凉了,草编球开始随着风势,沿着她手掌心的肌理轻轻滚动。那拙拙的姿态像个刚学走步的小孩,又有点像陈阿文那憨得让她无法生气的笑。

  曲珞江的眼眉不由自主地弯了起来。这是十六年来,属于她的第一个礼物。

  她亦没察觉,唇角的微扬,是她生命里第一个真正的微笑……

  小车于午夜时分悄悄停驻在曲家大宅的侧院小门前。

  初夏时分,低温罩在郢州凄清的深夜里,在曲宅无人看守的小门前,更添寂寥。

  星子零落的夜空,一轮明月冷冷清清地悬在其中时间沉默地滑过,只有嘶哑的敲更声悠悠荡过。

  原来合上的朱色小门“吱呀”一声,缓缓地被人推开了一道缝儿,几片落叶滚搅着尘沙,自半掩的大院里,紧执着一截纯白色衣裙的少女柔曳地飘出来。

  当门再度被拉上,夜风淡淡带起了曲珞江那比夜色还漆黑的秀发;柔美的纤影像首吟唱不绝的小诗,一如那张单薄清丽的脸庞,教人心底生怜。

  “不让我送你?”曲家大院的门扇依旧紧闭,男人低沉的声音从围墙另一端传来。

  曲珞江转头;在这世间,除了师父及师兄,还有谁会这般在乎她?

  当然,还有一个总是对她微笑的男人。她眼睛有些刺痛地想,习惯地握住垂在胸前那美丽精致的小荷包。

  事情过去半年了,那位陈阿文也死了,什么都没留下,只托人交给她这样小东西。

  从她落地那刻起,便被师父抱出曲家,直上栖枫山。过去的十六年,她一直活在鲜为人知的山中,被严厉地教养长大;曲家首富千金的头衔对她而言,比不上贴身的一柄剑。

  曲珞江从不问她的待遇为何异于其他兄弟姊妹,重回曲家后一直挥之不去的疏离感,也不曾带给她任何难处;大部分时间,她只是安静从容地计划自己该做的事。

  例如——七采石。

  七采石是关外狄家的镇堡之石。江湖传言;能掌握此石,便能掌握狄家所有一切。曲家在郢州以银楼发迹,江南产业亦不少,但这些万万都及不上和朝廷之间相互往来的交易利润;小至丝绸,大至兵器,狄家全部独揽,多少商家曾尝试与狄家协议询商,企图分下这块大饼,但总是徒劳无功。

  当生意在商场上无法明争时,多数人便想尽办法或偷或抢地要把七采石得到手,当然曲家也不例外;只是,从来没有人能得手。

  为此,曲珞江更积极计划要拿到七采石。她的目的不同于旁人的动机,只因她要拿下曲家。

  气温攀升,远处的天色也渐次转为晨光乍现的暗蓝色。曲珞江没有移动脚步,站在台阶上毫不留恋地看了曲家院落。

  “何必呢?”她抬头反问巫青宇,纤嫩的声音并不符合那冷霜气质。

  拉下斗篷,一阵寒意不留情地钻进她暖和的衣襟里,曲珞江强忍下那直直而起的冷颤,懊恼地昂起头;比起她即将在关外所面临的大雪纷飞,这等凉意,根本是小巫见大巫。要是这点儿寒意都禁不起,怎对得起师父?

  那淡然的口气让巫青宇沉默了,不再多言。这么些年来,他守着她,看她成长,知道她如何在师父的教条下学会冷静处世,明白她对每一项决定所实行的果决贯彻力。

  为此,对她,巫青宇总有说不出口的心疼。

  对于既定的事实,巫青宇亦从不说太多废言废语,他只知道有些话基于私人感情,却不得不开口。

  “你清楚狄家堡的实力。”

  倏然,曲珞江眯紧眼,冷漠地望着他。“你暗示我拿不到七采石,”

  显然,她不悦于师兄的真话实说。

  “我没有暗示,但你也不能否认,结局有这种可能。”无视于她那冷得连水都要冻结的目光,要是换作一般人,可能早就没有勇气再问下去,但是巫青宇却已习惯了。

  “我会做到的,为了拿下曲家的权力,为了师父,我一定会做到的。”

  “想要曲家,不一定要拿到七采石;你的能力已充分得到你爹的信任,千里迢迢跑这一趟,岂不费事?”

  “那只是这段时间,并不代表以后都会这样。”她说着,拉住御马的缰索。

  “师父说的没错。曲承恩想了一辈子,唯一放不开的,就是这颗七采石——”她顿了顿,口气淡漠得没半点迟疑。“也许杀掉他是拿到七采石最快的方法,但非不得已,我不想这么做,毕竟血缘上他仍是我的父亲。而且就算曲承恩死了,我还是避不掉必须嫁去樊家的命运,眼前既然有这么个两全的好办法,费事一点又何妨?何况我拿到七采石,他会更明白我对他的不可或缺,这对于我将来接掌曲家,利多于弊。”

  在心里,曲珞江从没在意和樊记所订下的那门婚事,即便那允下的是自己的一生。与其说她不在乎,倒不如说她个性里从小就培养出的那分对自身的漠视态度。曲珞江是很冷的,冷得没一点点情份;就像她从来没在心里真情流露地唤过曲承恩声“爹”,就像她为了铲除绊脚石,假他人之手,用计杀了她那仅有一半血缘的大哥曲展同。

  “拿下曲家,珞江,必要时,连你爹都可以推下去。”

  如果她心里真有那么一点情份在,她应该明白,临下山前师父这句话对于为人子女的她,是极端残忍的,可是她仿若不觉,就如师父训诫的——“爱是最无用的东西”,她一直深信不疑。记得教训,胜过记得一堆无用的人和情。

  她活着,只有一个使命,就是师父一直要她遵奉的信念——拿下曲家,不择任何手段。

  所以她要拿到七采石,得到曲承恩的信任;唯有这颗石子,她的成败,全看这一仗。

  “珞江!”杜秋娘——曲承恩之妻,曲家大夫人的声音在两人后头响起。

  巫青宇转过头,不卑不亢地朝杜秋娘施个礼,便欲离开。

  “待会儿再走,我的话还没说完。”曲珞江叫住师兄,而后朝杜秋娘漠然地看去。

  “你有事吗?”

  “珞江,我听说……你要离开?”杜秋娘怯怯地看着她,试探地问了一句。

  “对。”

  “去哪儿,是不是回你师父那儿?”杜秋娘眼眸透着期待,还有些犹豫。

  曲珞江摇头,眼底充满了不耐。“大娘有事找我?”

  “我是说……呃……我的意思是……如果你要回栖枫山,也许可以替我带个口信给你师父……”

  “办不到。”一句话简单地否决掉杜秋娘的希望。

  “珞江,难道你就不能……”被拒绝的杜秋娘凄惶地浮出一丝泪光,她紧咬着唇,就怕一个不小心,整个人会失控地大哭。

  “我已经给你要的答案了,天色还早,如果没事,大娘先请回暖香阁歇息。”

  面对杜秋娘,曲珞江遵从师父的交代,态度是轻蔑多过于尊重。

  对巫青宇露出一个凄然的笑,杜秋娘黯然地离开了。

  望着杜秋娘落寞的背影,巫青宇心里有一丝不忍。

  “就算师父恨她怨她,那也是他们的恩怨,你没必要对她如此。”

  “别干涉我的事,师兄。”曲珞江静言,低头开始检查车子轮轴的四周。

  那犹如冰雕的表情和师父太像了!他看着素白长衣的曲珞江……十六岁的她,静立在马车边,那半凝眸、半垂睫的专注,俨然像个画中仙女,缈缈不可及。

  薄薄晓风之中,残存的月光斜斜削去了她一半的肩幅,孤零零的影子随着灯光晃动着,一层浅浅刘海在她白皙额前落开一片阴影。

  曲珞江的美,美在那幽静自持,美在凛然不屈,如雪中之梅,暗香盈盈;也因为此,扬州第一巨富樊记,才会与曲家联姻时,唯独指明要她。

  “我在包袱里放了一样东西给你。”巫青宇理清思绪。事情既成定局,就没必要在这件事上头多费工夫去想。

  “师兄……”曲珞江抿抿嘴。

  “收下。现在我使不上手,留着也是白费。”他摇手拒绝她欲出口的称谢。

  “那……你呢?”凝着昏暗的天色,她轻声问道。

  “回山上去。”说完,巫青宇便掉头走了。和她相反的方向,微跛的脚步不曾停留。

  凝视着师兄的背影,某种恻然的感觉自曲珞江心里升起。

  她抽开包袱,在衣物里边立刻翻到一样用皮革包妥的东西,拆开来,是柄碧绿色的薄刃。

  半透明的刀身与她琥珀色的瞳子交织的刹那,珞江震惊地看着更远处巫青宇那已经化为黑点的影子……这柄刀是师兄自小从不离身的东西,他竟毫不犹豫地就给了她!

  真的这么牵挂不下她吗?曲珞江抚弄着刀柄上用细碎明珠镶制的“严”字,那分恻然忽然更沉重深远了。

  十六年来,这是他们第一次分开,这也是第一次她单独去面对一件事。过去在栖枫山和师父、师兄相守度日的生活,仿佛也随着岁月和人事变迁,跟着走远了。

  错落在生命之间的悲悲喜喜,原来就一直不属于她;唯一感到沉疴的,是她必须完成的事。十六年前,当她被师父抱出曲家后,就注定不能再改变这事实了。

  既然不能改变,那么,只有实际地面对随之而来的挑战了。曲珞江冷漠地收回视线,骄傲地抬起头,步履稳稳地走向车子。

  一大早,从狄家堡周边四个牧场里头,纷纷传出的鞭炮声和锣鼓声就没断过;之前动员堡内上上下下辛苦数天的筹画工作,至今日总算是告一段落。除了必要的留守人员和招待宴客该留下的丫头婢子们,多数的下人终于能够喘口气,放宽心地欣赏堡内所安排的各项庆祝节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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