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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莲花 page 6 作者:常欢

  他仍专注在骆泉净的脸上,还有她的歌。

  “很好听,但我想听你唱其它的。”

  她点点头,也不难堪失措,只是收起眼底些许的诧异,垂首弄弦。

  “既然其它爷们不爱听,那小女子就换一首。”说罢,又唱了起来:

  “忧则忧鸾孤凤单。

  愁则愁月缺花残。为则为俏冤家,

  害则害谁曾惯。瘦则瘦不似今番。恨则恨孤帏绣衾寒。怕则怕黄昏到晚。”

  歌一唱,何老爷吁了口气,呵呵笑了,气氛也跟着松驰下来。哪晓得,这一回却是慕容轩失去了笑。

  他随身的扇子突然地甩到蔗上,而扇柄系的扇坠子则敲中了骆泉净的膝头,她抬起头,水晶珠帘迸出纷乱的脆响,这个脾气捉摸不定的男人霍然转身,步履带着怒气,瞪瞪的走掉了。

  “你呀你!”何老爷恼怒的指着她,要不是顾忌慕容轩方才对她格外的态度,只怕就要对她不客气。

  而骆泉净仍木然的望着那枚扇坠子,没有惶恐,只有困惑。她做错了什么吗?

  气氛仍然僵持着,虽然几个教坊姐妹已经识趣的在其它宾客前奏超几首情歌以转移话题,不过慕容轩在这场宴会中所居的龙头位置,已显而易见。

  骆泉净跪在那儿,抱着琵琶,周围已有谈论的笑声断断续续传出,何老爷也早歪到韩莺儿身旁去了,逗得韩莺儿娇笑连连。数分钟前的画面像涟漪轻点,不复痕迹,但还是没有人敢理会她,属于她的塌面持续难堪着。

  “他只是心烦,不是针对你,别太介意他的情绪。”一个声音在她面前响起,有人捡起扇坠子,交给了她。

  骆泉净抬起头,看着面前拍着扇子的男人。

  “在下谷樵生。”那男人有一双容易微笑的眸子,望着他的眼睛,声音竟比初闻时还温煦动人。

  她不忘低头,微微裣衽。

  “方才那首歌,令人印象深刻。”

  他以为她会说些什么,结果半天下来,他连一个微笑都没等到。这个女孩和谭姑一样,显然习于以沉默走遍天下。只是前者冰冷得不近人情,而她,柔软得让人不忍怪责。

  两人情况倒转,反而换得谷樵生有些尴尬。

  “除了唱歌;你不说话吗?”他反问。

  “说什么?”她终于问了,问得谷樵生一呆,被问倒了。

  是呀?说什么?此时此景,能说什么?又该说什么?

  同一时间,他也愣愣的打量起眼前的女孩;而越瞧,就越无法把视线从她身上移开。

  今日座上被宴请的刘员外,与他是表亲关系,所以他这个好似搭不上关联的古玩商人,才会在这儿。

  或许因为职业的关系,他的眼光也与他人不同。在这女孩身上,谷樵生瞧见一种良家女儿的气质,虽然在场的姑娘每一个都是这样的,但她们至少是恬静愉快的;只有她,带着这么干净折人的灵气,没有一丝丝喜怒哀乐的情绪,光就这一点,他越瞧越舍不下。

  就不晓得那慕容轩是不是也察觉到这一点了?谷樵生忖道。

  ★  ★  ★

  中途离席是件失态的事,但慕容轩不在乎,他站在船头,双唇抿得死紧。

  是那种心如死水般的神情击垮他的。慕容轩握紧拳头。一首闺怨曲,她唱成了古刹梵音。

  得知她跳湖的那种罪恶感、那种歉疚,突然群动涌起,乱糟糟的直扑他心里。

  是他把她害成这样的。她还那么年轻,难道就注定要这么不快乐的过下去?

  “公子爷别生气,我立刻换个姑娘来。”谭姑在身后开口。

  “不用了。”

  “不能让她影响船上的气氛。”谭姑坚持。“倘若破了例,客人会生嫌,其他姑娘也会说话,对她日后不好。”

  “我说不用了,我就要她。”

  “公子爷是为歉疚,才这么难过吗?”谭姑问,不再探索他的问题。

  “若是真心想为她做些什么,公子爷就该静静把曲子听完。她第一次见客,别让其它人留了坏印象。”见他没有答话,谭姑加了一句,真的走去把骆泉净唤来船头。

  “师傅,泉净错了?”一路走来,谭姑的沉默令她有些不安。其实骆泉净并不真的在乎自己是否得罪了那个了不起的慕容轩,但谭姑待她的恩,她不能置之不顾。

  谭姑停下脚步,转过头,也没有如骆泉净预期中的严厉目光。

  谭姑只是深深的看了骆泉净一眼,便要她到船桥上去向慕容轩道歉。

  “第一次难免出乱子,幸好是在公子爷面前,你去赔个不是便可,其它别再多想了。”

  说完谭姑便走了,甚至连陪她过去的意思都没有。骆泉净孤伶伶的站在甲板上,只是呆望着慕容轩的方向看。

  末了,她长吁了口气,终于走上前去。

  “慕容少爷的扇子。”她放下琵琶,垂首把扇子捧上。

  慕容轩僵硬的回过身来。他看着方才在盛怒中丢掷的扇子,扇柄上接的环扣有一枚歪去了,感觉很辛苦的撑着那玉坠;他没有接过,却突然握住她的手。

  “坠子断了吗?”

  “断了,泉净手边没剪子,所以接得不好。”她回得理所当然。

  那抚弦的手一点也不柔软,就像她回答的语气,一点儿都不像个该笑话盈盈的歌妓,她冷淡得像个生人,已经一年了,她的掌心仍留着些许曾经在唐家劳动的粗茧和伤疤。

  有些痕迹,任时间再久,也无法冲淡的。在过去混混杂杂的三百多个日子里,他在偶尔牵挂她的生活里过去,这些心思,在见到她时才发现一点都没浪费,她已经占去了他心里一个位置。慕容轩明知她什么都不晓得,明知这样的冷淡是应该的,但他还是乱了阵脚,我不是生你的气,他很想这么告诉她。但不知为何,却怕她一点儿都不在意他心里想的。

  “你几岁?”

  “泉净今年十七。”她平板的回答。

  “你到谭姑这儿,多久了?”他明知故问,像寻常客人一般。

  “一年多了。”

  “打算在这儿待多久?”

  “待多久,不是泉净能决定的。”

  “为什么?”

  为什么?她抬起头望着他,竟忘了她的手在他掌心停留得太久了。这个男人的掌心厚实柔软,一点儿也不像他严厉分明的五官。

  “为什么?”他执拗的问,仿佛这是他唯一想知道的事。

  为什么?她心里有一千一百个答案:因为我是女人、我是船娘、我的存在是因应你们玩赏取乐而生、生活的目的不是她自己能决定。这个人疯了,第一次见面,她也才第一次见客,难道不觉得太唐突了吗?还是所有的男人都像他这样霸气?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她也有不回答的自由。

  “没有为什么,就是这样。”她花了一点力气才把手掌抽出。

  “风大,请公子爷回船。”背过身,她再也没说半句话,走回了船舱里。

  回船舱的一路上,骆泉净两手交握,平静的心湖却兴起一丝涟漪、一丝不安。已经离开了一段路,那男人手心的温热似乎仍源源不绝的自手掌里传来。从那日公堂上被休之后,她再无与异性如此亲昵的碰触。

  这个男人,真的只是初次见面吗?

  很快的,她就适应了船上的生活。谭姑没有替她安排场子的时候,她多半也会留在船里帮忙。原因无他,湖上的景致比教坊里多彩而更富情趣。

  从那一次之后,慕容轩也只指定吃她做的菜、听她随意弹的曲儿,教坊其它姐妹为她交上的好运羡慕无比,毕竟这是她们熟识慕容轩多年来,初次见到他对某个姑娘有着特别待遇。

  他气宇轩昂,家世又好,若能飞上枝头,未尝不可能。

  面对这种情况,骆泉净只是一笑置之。天知道她陪在慕容轩身边的时候,除了唱曲儿,多半时候,他们彼此之间根本搭不上半句话。

  就算慕容轩真像外传那样,真的有所图,只要他不开口,骆泉净就抱定主意只当他是普通客人,绝不会多联想其它的。

  经历了过去那一段,她的心变得很淡泊;偶尔她守在画舫里,从窗口静静盯着湖对岸蒙眬多变的山光水影、水鸟晴空,常常一坐就是一个下午。

  若不思虑其它的,这样的生活其实很惬意。从她见客,半年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

  不过,某一个午后,日子却有了变化。

  两个原在码头上的男人,不知什么原因上了船,见她单独在甲板上,为首年纪较老的男人负着手走了过来。

  听到脚步声,骆泉净回头,当距离近得足以看清那张脸,她瞪大眼,脸色突然变了!世界真是太小了!

  她作梦也忘不了这张贪婪又残酷的嘴脸,这个贪官郑元重哪儿不好去,竟会让她在这船上碰上面!

  不,唐家那件事没过半年,他便不知道因为什么缘故丢了官,现下跟她一样,都只是个平民百姓,什么权力也没有。但是那从金钱堆砌起来的架子一样没变,一样惹人嫌恨。

  “小美人!”

  原来只是好奇孤身一个女子怎么会守着船,没想到上船一瞧,却是个出乎意料的惊艳。郑元重眯着小小的眼睛,色迷迷地盯着她瞧,语气亲昵又不庄重的唤她,那张丑陋的、闪着油光的嘴微弯着,喃喃的张了又合。

  她欲躲开,郑元重挡住去路。她急急退了一步,仿佛被迫重新追忆跟那张嘴脸一般丑恶的住事。骆泉净抿紧唇没说话,这个男人显然是不认得她了。

  听到声音,同她一道守船的明珠只道是一般寻常客人,走出船舱,客气的回话。

  “今天初二,教坊里照例是没有设宴的,客倌若要听曲吃菜,请明儿晚上再来吧。”

  见又走出一名女孩,姿色声调一样悦人,邹元重笑得更开心了。

  “又是一位美人,我今儿个可真交上好运道了。大美人,你叫什么名字?”郑元重走上前,笑眯眯的靠近她。

  “我……。”明珠吓了一跳,身子略缩了缩。

  “大老爷在问话,你们发什么愣!”后头赶上船的管家粗声粗气的喝着。“咱们大老爷可是前任县令辞官下来,可别怠慢了。”

  明珠显然禁不住这一吓,她嗫嚅的开口说了名字。

  “那你呢?”邹元重满意的笑了笑,弯身看着骆泉净。

  出乎意料的,骆泉净撇过脸,一点儿也没把他放在眼里。

  “回老爷的话,她是新来的妹妹,叫阿净。”见郑元重寒下脸,明珠有些焦虑,急急替她回道,手肘甚至挤过来轻轻蹭了她一下。

  “你没听到吗?这位爷儿不是普通的人。”明珠低语。

  她当然知道他是谁,若不是拜此人昏庸愚昧之赐,她怎会落得如此下场!

  她不想跟这种人渣说话,连抛给他一个施舍的眼神都不屑给,骆泉净紧抿着唇,自始至终都绷着脸。

  对方再怎么笨,也能从她脸色轻易察觉到她的敌意。

  “见了老爷不说话,瞧你个儿不大,脾气可不小,充其量不过是个歌妓,有什么了不得的?!”那管家率先发难,耀武扬威的想压住她。

  骆泉净转身就走,弄得场面更尴尬。

  察觉到气氛不对劲,明珠又开口了:

  “老爷,今天画舫里没场子,您就别为难……。”

  “老爷没问你话!”管家端出官架子,喝住明珠。“啰嗦什么!”

  从没见过这么不讲理的客人,明珠敢怒不敢言,只得悻悻然住了口。

  郑元重负着手,嘻皮笑脸凑向前去。

  “小美人有心事?何苦板着脸,让我老头子陪你说话解解闷,不用这么拒人千里。”

  “就是拒人千里又如何?”她终于冷冷的开了口,进了船舱。

  没想郑元重厚颜无耻,她前脚才沾地,他后脚跟着踏进门。

  “小美人个儿小,脾气倒很大,”郑元重涎着脸,仍是那讨人厌的笑。“我老头子偏偏不识相,今天陪定你了。”

  她在船中坐定,表情冷若冰霜,态度上仍不把他放在眼。一会儿,弄得郑元重脸色也难看了,明珠赶忙走近,却不知该如何缓和气氛。

  “她不喜欢说话,大人又何必这么为难一个小姑娘?”

  “谷公子?”郑元重眼一亮,笑嘻嘻的起身招呼。

  “我是这教坊里的老主顾,怎么说姑娘们都是认识的,郑老爷就给个薄面,别逗她们了,如何?”谷樵生微笑。

  郑元重一怔,小小的眼珠子忽溜溜的在两人之间流转,随后,他色迷迷的笑了。

  “我懂了。敢情这丫头是让谷公子给包了,嗳,这是老头子的错,见谅见谅。”

  “好说好说。”不知怎地,谷樵生有些欢喜,言语之中竟也将郑元重的话认了真。不过一瞧骆泉净的脸色越来越阴沉,他立即打住笑,不敢再多说话,以免真惹怒了她。

  他家中四个娇妻美妾,个个都是出名的美人胚子,论及姿色,骆泉净虽然差强人意,但说起温柔体贴,她难得言笑的冷淡更是万万及不上了。可就是不知为什么,越是这样,她越在那群巧笑倩兮的姑娘中越显脱俗,尤其是她那对任何事都喜怒皆不形于色的表情,总是忽远忽近,又若即若离的挑弄他。谷樵生既着迷,也心乱。

  “听到这些话,我还当我是走错了路,到天仙楼来了。”慕容轩在身后嘲弄道。

  “公子爷,”乍见慕容轩,明珠又惊又喜的喊道。不过经历了几分钟,但她真是怕了这位难缠又好色的官老爷;加上一旁狗仗人势的管家不时的吆喝,如果下是慕容轩到来,她真不知道对方会做出什么事来。

  “今天可真热闹,画舫上来了这么多贵客。”

  话虽如此,但慕容轩的表情可不是客客气气的,他的目光冷冷盯着郑元重,弄得对方浑身不安。

  “栖云教坊的姑娘卖艺不卖身,郑老爷逛惯了窑子,不明白这规矩也便罢了,怎么连谷老板也跟着胡涂了?要是话传出去,你要姑娘们怎么想?”

  谷樵生心中一凉!同样是男人,慕容轩那话里头的含意太明白了。如果有人想动骆泉净的脑筋,那真的只有自找麻烦。就他所知,只要认识慕容轩的人,就没有肯与之为敌的。

  更有小道传闻指出,一年前郑元重因故被摘了乌纱帽,还挨了新任县大爷不多不少二十个大板子,落得狼狈丢官,这件事也是慕容轩背后策动的。这虽然只是酒余饭后的闲言,但在慕容轩面前,没有人敢问,更遑论证实这个消息是真是假。

  “唱个曲儿来乐乐吧。”郑元重身旁的管家显然是没什么大脑,也完全不明白慕容轩的身分,他傲慢的指着明珠,见她呆呆的动也不动,干脆抬脚去踢她。

  不等叶飞有所行动,慕容轩手中的折扇已经平平飞出,那管家仰天朝后飞去,再狼狈起身时,只见他捂着满是血的鼻梁,泪眼昏花的嚎叫起来。

  “我的话说得不够明白吗?还是你这位管家天生是个聋子,听不清楚我话里的意思?”他凑近郑元重,声音和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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