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为什么,”一开口,慕容轩突然间心情放松下少。他站起身,诚恳的说:“我一点儿都不期待这场婚礼,我想,我也不会喜欢她的。”
“但是……。”
“娘,没有但是,就是这样了。你会失望吗?”
慕容夫人呆了,她起身,又无意识的坐下。“你认识了别人家的女儿吗?”
慕容轩望着母亲的脸,想点头,想大喊,但最后,只能苦涩的摇摇头。
“你爹知道这事吗?”慕容夫人慌了手脚,直觉反应的问。
“那个女孩……介意让娘知道是怎么样的人家吗?”不回答便是默认了,慕容夫人问得更小心翼翼了。
慕容轩抬起头,有些哀伤的笑了。
“这些事,您老人家还是别知道的好,我会解决的。”
那从来没有过的苦闷,加上不让她知晓的坚持,慕容夫人明白了,这肯定是个连她也解决不了的大问题;那女孩应是出身小户人家,配不上慕容家的贵气。
配不得又如何?她凄恻的想:嫁进慕容家大富大贵,依附这了不得的声誉,占尽众人艳羡的目光,她这一生却不晓得夫妻间相敬相爱的幸福是何物。
虽贵为慕容家的女主人,娘家也是出自洛阳大户,但她多年来参佛茹素,加以丈夫纳妾无数,她反而对一切郡看淡了,对门第之见也不再这么坚持。但慕容大宇可不是好说话的人,可以预见的是,父子之间肯定会有一场剧烈的争执。
“轩儿,我们下了聘,事关两家声誉,你真确定……?”
慕容轩不愿母亲为他烦心,在这个人多嘴杂事烦的家族中,唯一会让他挂念的,也只有眼前这个女人。
“娘,让我自己想清楚。”
“那……我去回了许家,就说你不在。”慕容夫人不再坚持,眉宇间堆满了愁。她惶恐不安,却不知该怎么是好。但无论如何,事关儿子一生的幸福,她的心自然向着儿子这方。
“叶飞,送夫人出去,我要静一静。”他哑声说道。
在门口,慕容夫人迟疑的回望他一眼,见他又陷进沉思,慕容夫人叹了口气,任叶飞掩上门,送她走了。
房子掏空了声音,只剩慕容轩孤伶伶一人。
凄凉的秋风在窗外呜咽着,风声闻来漫无目的,他却仿佛聪到,在呼号深处,竟还有种凄凄恻恻的琵琶响,从四面八方淹没了过来。
迸落了一地的珍珠,玉盘上,音律飞溅,珠圆莹透……久久不能散去。
慕容轩抬起头,眼眶有点酸涩。两日闭目不成眠,该是累胡涂了。
★ ★ ★
栖云教坊。
“小妹!”如意扬声大喊,急促的脚步声在向来寂静的走廊间起落。
园子里,朝缸里的锦鲤轻弹下点点饲料,骆泉净转头应了声,诧异于如意的行径。
不过当她看清如意两眼含泪,慌乱濡湿的粉颊分不清是泪是雨还是汗水时,她什么都没问,手掌一翻,快速的洒完掌心里所有的饲料,盈盈的走上台阶,收下水气淋漓的油纸伞。
“六姐。”她唤了一声。
“找到了!三姐找到了!”如意见到她,急急煞住脚步转向,拍若胸口,撑着长廊连接台阶边的栏杆频频喘息,声音呜咽而短促。
骆泉净睁大眼。“我知道了。六姐,你坐下来顺顺气。”
“找到了!”如意拼命摇头,仍不时重复着同一句话。握住骆泉净的手,她突然哭哭啼啼的埋进骆泉净的怀里,越哭越不可收拾。“找到了!小妹,他们真的找到她了!”
骆泉净一僵,心头隐隐觉得不对劲;她拉住如意的手,两人往教坊乐室的方向急急走去。
乐室里,谭姑跪在一贝覆着白布的尸体旁。两名衙役站在一旁,几个姐妹还有侍女都悄悄坐在更远处,不时捂着脸啜泣。
抬头一见骆泉净,明珠捂着脸,终于小小声的哭了出来:“三姐……三姐死了。”
此情此景,骆泉净眼前一黑,脚步有些浮软的跟着如意跪坐下来;她盯着韩莺儿身旁的谭姑,从头到尾,师傅始终跪得直挺挺的,什么裁示都没有。
“谭师傅,”衙役清了清喉咙。“道女子的脸已经肿胀不堪,你确定是你教坊里的姑娘?”
“没错,就是我收的弟子,谢谢差爷通知。”谭姑突然转过身来,伏身盈盈跪倒,木然的吩咐了下人来,把那两名府衙小厮送走了。
“三姐!”一等人走,众女已经哭跪着迎上去,只是任谁也不放揭开尸体上那块白布。
“他们说三姐被发现时已经在湖里泡了好几天,亏得入秋天凉,身体还不致腐烂,三姐……三姐好可怜!”如意说完,早哭得不能自己。
“真是三姐吗?”骆泉净喃喃的问,突然跪着走到谭姑身边。“师傅,真是三姐吗?差爷不是说……不是说……您真的确定吗?”
谭姑任人摇晃,她冷漠的盯着莺儿,身子仿佛陷入沉睡,任谁都不能摇醒她的思想。
“是呀,师傅,小妹说的有道理,您这两天为了找三妹,没吃没睡的,说不定您真是认错了!”飘云跟着喊。
“不可能的!”骆泉净瞪着白布底下的死尸。这是那个心高气傲、漂亮娇气的韩莺儿吗?更早之前,这个女人还跟她吵跟她闹过,虽然彼此有误会,但她从没埋怨过韩莺儿什么。
这么活生生个人,几天里就变成这样子,教她怎么信服?
“三姐这么好强,她不会甘心这么走的,我不相信,我要瞧瞧!”说完,她不顾反对,伸手去揭白布。
白布一扬,恶臭飘了出来,那已经看不清五官的脸,肿胀、腐败地在她眼前扩大。
她还未定下心来,突然一记耳光打得骆泉净摔到旁边去。
所有人都还没从错愕里回神,又被谭姑的举动给吓住了。
在谭姑手里,垂着一截红绣线;绣线一端,系着一枚不住摇晃,属栖云教坊专有的铜钱。
“你做什么?”谭姑仍没有哭,只是除恻恻的望着骆泉净。“还是你觉得她死了还不够?你明知莺儿争强爱美惯了,如今变成这样,她已经够伤心了,她生前最怨的就你,你还故意这么做,难道不怕她地下有知,会更恨你?”
如意扶起骆泉净,凄惨的大哭出声。
“师傅息怒,小妹绝不是故意的,她只是想再确定是不是三姐。我们都一样难过,我们都不相信这件事,小妹不是存心的,三姐已经走了,她地下有知,一定也后悔了。”
“是呀!师傅。”飘云含泪仰脸祈望着谭姑。“小妹是无心的,眼前安排三妹的事要紧。”
桐钱自谭姑手里滑落,铮地一声,在地板上绕了几圈,再也静止不动,像谁的不甘心,曾这么幽幽怨怨的打转着,到头来还是挣不过命。
谭姑重重的跪坐下来,再也没说半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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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着几个时辰过去了,谭姑始终维持着早上的跪坐姿态,送来的饭没动静,端在跟前的茶水不沾半口,任几个女孩恳恳切切的跪着哀求也不理会。
骆泉净仍抚着隐隐作痛的脸颊,半天不吭声。
见她那样,飘云叹了口气。“一会儿记得要用冰敷一下,发生这种事,师傅心情不好,你千万体谅她。”
骆泉净摇摇头,目光担忧的看着谭姑。
“师傅。”骆泉净跪到谭姑身边,哽咽的喊了一声。
谭姑眼神茫然,什么都没响应。
“三姐要知道您这样子,她也会难过的。”
谭姑没半点反应。骆泉净不死心,想说些什么,一旁明珠已经拉住她,忧愁的摇摇头。
布帘外,一名侍女悄悄走进,低声和飘云说了些什么。只见飘云点点头,随着侍女匆匆来到大门口;飘云颊上泪痕未干,默默的跟慕容轩行了礼。
“抱歉这么晚了还麻烦公子爷走这趟。”飘云忧心忡忡的说。“但眼前教坊里不能没人行事作主。”
“谭姑还好吗?”慕容轩不掩关心的问。
“师傅跪在那儿已经一下午了,任谁都不搭理,我真担心……。”飘云声音哑了,她低下头,显然眼眶又红了。
看到骆泉净在,慕容轩什么话都没说,甚至没特别望她一眼,就走到谭姑的身旁,谭姑呆滞的抬超头来,一见到慕容轩,那总是面无表情的脸,在几分钟内,竟被满满的眼泪淌糊了。
“都是我……都是我……!”谭姑哽咽着喊,泪水直落衣襟,只能断断续续的说着。
“都是我的心头肉呀!是我不好,是我不好!我不是有意要跟她吵的。她这么做……这么做是要报复我呀!”
谭姑哭倒在慕容轩怀里,紧紧抓着他的手臂,那样无依无助。见向来冷静的帅傅如此,所有的女孩都绞着绢子放声大哭,一屋子的愁云惨雾。
揭去坚强的面具,谭姑也只是个女人。骆泉净心里一抽紧,看着慕容轩拍抚着谭姑,那相偎的模样,竟像母子。
这些日子以来,她怎么都没察觉,慕容轩和谭姑如此相似。不仅仅是那眼眉,那永远傲然和自负的眸光、处事的原则,都是教人心悦诚服的强悍。
望着抽噎的谭姑,骆泉净脑海刹那间浮现的,全是和慕容轩相处的点点滴滴;不知怎地,她心里揪痛,只涌起了想倒哭一场的冲动。
韩莺儿死了,她永远没机会知道,谭姑对她的爱、为她流的泪。教坊里的姐妹都知道,谭姑从来不为任何事哭泣……。
这世间,究竟什么才是真可怜的?
就这样坚决的走了,甚至没来得及去体会、去知道周遭人的感受。韩莺儿地下若有知,她会懊悔,还是只是一声冷笑?
死过一次的人,能重新活过,那滋味会有多宝贵?
人在世间,最大的悲哀莫过于看不清楚别人的心,以致于有这么多遣憾!
而她,只知道一味的怨恨慕容轩,却从不曾让他知道,她对他早有一分说不出的情生意动。这对她来说,会不会也变成一生解不开的结?
骆泉净紧紧闭上眼,眼泪终于决堤。是为韩莺儿?为谭姑?还是为自己或慕容轩?她全不知道了。
如今的她已无法清楚厘清爱情和仇恨,两者之间不再是黑白分明;在烦烦杂杂的生命经历里,早就被调成阴雨密布的铁灰色,或者她只能凭本能去摸索了。
直到下半夜,所有姑娘都被慕容轩命令回房休息去了,只有骆泉净被留下来。
“请你照顾她。”他抱着已哭着睡去的谭姑。此刻的他,抛开那个欺骗者的角色,如此诚恳的请求她。
骆泉净含着泪,频频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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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早,慕容家每个人都还沉浸在迎容妃的盛大仪式中,慕容老爷却暴跳如雷,命人取来杖子,狠狠杖责了叶飞。
原因无它,许家老爷亲自上门来了。慕容大宇这才知道,原来几天前,慕容轩亲自上了许家,去回绝了这门亲事。
初闻此事,慕容大宇几乎气傻了,哪管今天是什么日子,找了人来问话,没想到慕容轩这几天根本连家门口都未踏进一步!
找不到儿子,慕容大宇把气全出在跟着儿子的叶飞身上。
“你跟着主子,见他犯错,也不劝他,你真是该死!”慕容大宇气得抓住家法,没头没脑就住叶飞头上敲。
“不干他的事!”慕容轩大步从厅外走进;一见叶飞额头已皮破血流,他差点没气得对父亲咆哮。
“是我做的事,罚他做什么?!他只是个听命的,我的婚姻大事,他能做得什么主!”
“别当你这么大个人,老子就不敢罚你!”慕容大宇握着家法,威胁似的在他面前晃。
“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那个女人,我不管她是什么出身,你都立刻给我切断关系!”
他直视父亲,那眼神丝毫没有妥协的意思。
“办不到!”
“就是死了你这个孽子,你也得给我办!”慕容大宇使尽气力,拿着家法不顾一切朝慕容轩背上招呼去。
偏偏慕容轩也是硬脾气,即使杖子在身上扫过的地方疼痛如火烧,他也始终挺着不闪不躲;听到父亲撂下狠话,他也冷冰冰的开了口:
“就是死了我这个孽子,你也休想我会改变主意。”
这句话顶回去,慕容大宇简直傻眼了,半天说不出个字来,握着家法的手一松,指着儿子频频发抖。
那眼神,跟挥刀砍它的谭栖云,简直如出一辙!
一想到谭栖云,慕容大宇不禁咬牙切齿起来。打小这孩子身在慕容家,就没有一个地方像他这个做父亲的。
早闻随侍来报,慕容夫人就匆匆赶了来,一见情形不对,忙不迭开口说话了:
“算了,女儿好不容易回门,要算帐你也另外挑个日子,事关他一生幸福,这种事儿子本来就有主张,你又何苦气成这样?”言下之意,是帮子不带夫了。
慕容大宇的几名看热闹的小妾见情况有变,一使眼色,纷纷也开口劝了:“老爷,公子爷不懂事,慢慢说便是了,何苦动气呢?坏了身子可不得了。”
“阿飞,你跟公子爷进去吧。”慕容夫人一使眼色,待叶飞走到跟前,她才低声嘱咐道:“今儿个老爷子心情不好,你们俩能离多远便离多远,别到他跟前就是了。”
叶飞连连点头,扶着慕容轩走了。
“你有本事就别走!”
“你也够了吧你!”慕容夫人一挡身前,不耐烦的盯着丈夫。
“你走开,我在管教儿子!”慕容大宇恼怒的瞪了妻子一眼,多少有些怨她偏袒。
“你动不动就搬出家法打人,你有当他是你儿子吗?”丈夫不听劝,慕容夫人也发急了。她鲜少在他人面前对丈夫大呼小喝。“他也是我儿子,他想娶谁就娶谁,你不是总觉得咱们慕容家了不得吗?难道这一回非要许家帮衬才上得了台面?”
慕容轩错愕的回过头!他作梦也没想到,母亲的立场会这么明显的站在他这一边。他眼眶发热,只觉得心头温热无比,背伤似乎轻了一些。
“妇人之见!这桩婚事你懂个屁!这孽子全都给你宠坏了,你和外头那个贱人同气连枝,跟这混蛋一道来气我!”慕容大宇破口大骂,偏偏又不敢真的冲上前对妻子无礼。
妻子的个性外柔内刚,虽入幕谷家,但这么多年来,洛阳娘家仍一直对她疼爱有加,再怎么鲁莽,慕容大宇也不敢造次。
这番话并没有激怒慕容夫人,对丈夫动辄而出的粗鄙之辞,她早就学会听而不闻了。
“女儿难得回门一趟,你想拿这种事让她笑话,就随便你!反正我懒得跟你这种……疯子说话!”慕容夫人鄙视的看了丈夫一眼,一甩袖,扶着儿子,面无表情的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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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时未到,慕容府外早命人清出了一条要道,专程为容妃接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