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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莲花 page 13 作者:常欢

  “大家都是姐妹,谁都不是外人嘛。”如意被问得无法回答,干脆哭了起来。

  “不要吵了好不好?要给师傅知道,咱们全都完了。”

  “我已经知道了。”

  谭姑站在帘外,像个鬼魅似的盯着韩莺儿,所有的女孩全都脸色大变,尤其韩莺儿,她只知争一时之气,竟忘了平日最畏惧的谭姑可能随时会出现。

  “师傅。”所有的人全跪了下来。

  “真不敢相信,居然有人想在教坊里搞派系。莺儿,你从哪儿学来这套男人的本事?”

  “伤得要紧吗?”她冷冷的问覆着脸颊的容媚。

  “没事没事。”容媚含着眼泪连连摇头。“师傅,对不起。”

  “早管好你那张嘴,就下用事后跟我对不起。”谭姑没好气的说。“只是皮肉伤,不会留下痕迹的,别哭得像死了人似的。飘云,带她下去敷伤,这里除了小妹和老三,统统给我下去。”

  韩莺儿噗通一声,跪在地上不敢起身。

  骆泉净也跟着跪下来。“三姐不是故意的,请师傅原谅。”

  “你这么说,不怕别人说你矫情?”谭姑冷哼。

  骆泉净一愣,垂下头。“不怕,由得人说去。”

  谭姑觑她一眼。“你倒好心,可惜就是这么做,别人也不卖你的帐。栖云教坊有栖云教坊的规矩,我原谅你求情的动机,但这不千你的事,你就别生事,一旁待着去。”

  “你走吧,我看这儿你是待不住了。”

  韩莺儿脸色一白,死命的摇头。“师傅!是我疯了,才会说出那些话,你原谅我!”

  “我对你们宽容,不代表你可以一再犯我的忌讳。出口伤人已经令人无法忍受了,你居然还打人。你瞧不起旁人,旁人也未必就把你当宝。要不,你就上天仙楼那儿去,说不定更适合你。”

  “不要!”韩莺儿咚一声,头一次次重重的磕在地板上,巴掌一个个住脸上狠狠拍去,顷刻便肿了起来,成串的眼泪辟哩啪啦的住下掉。“师傅,求求你!别赶我走,莺儿哪儿也不想去,我求求您,求求您!”

  “求我也没有用,出去。”

  韩莺儿抽噎着,不肯起身。

  “出去!”谭姑厉声喊道。

  这一次韩莺儿不敢违背,哭着跑了出去。

  “师傅真要赶三姐出去?”骆泉静忍着心烦,轻声问道。

  “有何不可?她这么心高气傲,我留她也是辛苦。”

  “可……。”

  “没什么可是不可是的。同门相忌,是我最痛恨的。我当初从万花楼里买下她们,第一件要紧事就是要她们彼此相亲相爱,倘若连姐妹之间都要互相吵嘴伤害,不懂得彼此怜惜,那么就让她离开。你别再替她说话,我向来没有戏言。”

  “还有,准备一下,你也该到船上去了。”谭姑并不晓得她受伤之事,仍依往常吩咐。

  “师博,”她垂首,低声唤住要走出去的谭姑。

  “嗯。”

  “今天……慕容公子会来吗?”

  没有回答,骆泉净背后传来细碎的裙摆磨擦声,越靠越近。谭姑走到她面前,拿起镜子,跪在她面前。

  “你的妆,好浓。”谭姑评论,说罢,把妆镜递给她。

  “是吗?”骆泉净瞪视着镜中的自己,轻轻抚弄脸上过厚的胭脂。

  “跟你问的那个人有特别的关系吗?”

  骆泉净摇摇头。

  “唱完这一场,这阵子你先休息吧。”想是明白她的心思,也知道有些事再也瞒不过她了。不若方才的严厉,谭姑突然喟然一叹:“有些事,注定该来的,怎么躲那躲不掉,只看你怎么去想了。”

  “师傅一直都知道,慕容公子是写那封信的人?”

  谭姑停下脚步,讶异她这么单刀直入。

  “那很重要吗?”

  “如果弟子的立场换成师傅,那不重要吗?”骆泉净喃喃地反问,也茫然问自己。

  “都快两年了,你还没忘记过去吗?”

  “我是被逼着死过一次的人,这种过去,不是说忘就能忘的。”

  谭姑蹙眉,默不作声,一会儿突然开口:

  “我老实告诉你吧。那日在湖上救你的人,并不是我,而是叶飞。从府衙出来后,他便奉命一直跟着你。要不是他,你今天也不会在这儿了。”

  她想的没错,这一切,都是安排好的,骆泉净的心一阵刺痛。

  “师傅收留我,想必也是他安排的。”

  谭姑颔首。

  “都过去了。这些日子,你也该知道,他其实是个善良的人,那件事,他立意原是警告唐家的小姐,要她待你好些,哪晓得却传到唐夫人手里,才铸成错事。”

  “如果你不想见他,我叫薇欣代你,不过,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过去的事追不回,一切都该算了,倘若,他不是写那封信的人,她会认命,一生认认分分待在船上,不再想其它的;但他偏偏是,只要想起当时含冤莫白的心酸,她就不甘心。

  别人的伤如果是伤,她的委屈却等于是白白受了。人的出身真有这种差别待遇?她的好强沈沦在心里,多得自己难受,却没人瞧见。

  只有一浮起,就是千行万行泪!

  骆泉净不再多问。她跪着,背脊挺得僵直,整个后背撑得隐隐作痛。她取下腰间的手帕,叠好绢子,轻睡按在脸上。

  涌出的眼泪直透浓妆,一摊摊糊了脸,破碎、湿濡的塌在绢子上。

  第七章

  终究,骆泉净还是没让别人代她的班。诚如谭姑所说,有些事注定该来的,躲了也没用。

  但天知道,她多不想跪在他面前看这一切;一看到他对每个人坦然微笑的脸,她就忍不住痛恨起来。恨他仍这么愉快悠闲,恨自己的怨怒对他没半点影响,更恨自己的不济事,在乎他比在乎自己还多,恨这个、恨那个……。

  从没想过,这些没头没脑的恨怨一古脑儿加起来会这么多,恨得她心思再也不清明,恨得她头昏脑胀。

  还有,她的手伤,下厨碰了水之后,疼痛似乎更严重了。

  埋首把琵琶紧紧揣在怀里,机械化的弹着弦,似乎定她唯一能做的。不能听,不能看,甚至不能思想,她沉浸在那漫无边际的疼痛中,渐渐地,竟有些自虐了。

  游湖的客人说了什么笑话,谈了什么,她完全没有理会。

  “小妹,”如意拾起笛子,悄声来到她身旁。“还在为三姐的事生气?”

  “没有。”她回过神,强笑了一下,却见到周遭的人都散了。

  “结束了?”

  “结束了。”如意点点头,有些忧心忡忡的看着她。“看你这样失神,真令人担心。”

  “如意。”

  “嗳。”她抬起头来,急忙跟起身的慕容轩行个礼。

  “我有点事要跟泉净私底下说,你先离开,一会儿我让叶飞送她回去。”

  “呃。”如意傻傻的瞅了叶飞一眼,才会意过来,红着脸笑着走了。

  骆泉净抱住琵琶,僵硬的站起来。

  “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她说。

  “泉静。”

  “放开我。”她长吁了一口气,语气仍是那般冰冷。“我很累了,请公子爷体谅。”

  他没有依言,只是使了力掐住她手腕,强迫她把手暴露在他眼前。

  她仍旧没有用象牙拨子,原来受伤的手指,更在长时间拨弦的重创下血肉模糊。

  “跟我生气,有必要这么伤害自己吗?”他沉痛的问。

  她抬起眼,阴恻恻的扬起嘴角,笑了笑,又低下头去。

  “你装得那么安静柔顺,底子却这么好强。”

  这句话,立刻让骆泉净眼底蓄满了泪。一半是痛,更多的却是因为他。近来,她是越来越爱哭了。

  “你是谁?也值得跟你生气。”她抹掉泪,恨恨的笑着。“我伤我的手,干你何事?”

  他沉沉的吸着气,一手擦着她沾泪的脸,大力把她的浓妆抹去。

  那一天的情景重现,只是这一次,慕容轩不容她挣扎,他紧紧钳制住她,把她牢牢压在他怀里。

  骆泉净没有屈服,下一秒,她张嘴一咬,牙齿几乎陷进了他的肌肉,慕容轩一震,身子朝后一靠,却没说什么。

  叶飞见状大惊失色,冲过去把骆泉净拖开。

  然而一切都太迟了,伤害已经造成,泉净的泪,慕容轩的血,混着混着,像什么似的在他臂膀上流窜着。

  “别挡着,这是我欠她的。”慕容轩靠着桌,那模样灰心又疲倦。

  她掩住嘴,不敢相信自己竟伤害了他。

  骆泉净推开他,那一刹间她终于明白了,这场意志的战争里,她和慕容轩谁都不是赢家,让他痛苦,她也不会好受。

  “倘若你还欠我什么,也当这一次全还清了。”

  她抹掉泪,坚决的转身离开了。

  慕容轩呆呆的坐在那儿,只觉得心里一阵冰凉;久久,都没有办法做什么。

  他离开后,那一晚,画坊上传来一夜的琵琶声,像幽魂似,呜咽着。到了大半夜,仍不肯散……。

  ★  ★  ★

  谭姑要把韩莺儿逐出教坊的决定,并没有因为众女求情而打消。在教坊里,韩莺儿整整算来也待了三年,该偿的金钱债也都清了,照理谭姑让韩莺儿离开,此去便该是个自由身;但不知是呕气还是倔强,韩莺儿竟私下和另一家叫胭脂苑的嬷嬷讲好了,自愿进窑子去。

  韩莺儿此举,胭脂苑那儿自然是欢迎之至。这件事原来是按韩莺儿的意思,要保密进行的;不过胭脂苑那儿考量了半晌,一样是同行,不少青楼妓院的鸨母嬷嬷都彼此认识,虽然娱乐客人的方式各异,但向来是和平相处,从不相犯。

  不愿为此事惹恼谭姑,在派人到教坊接韩莺儿的前一天,胭脂苑的秦嬷嬷还是决定送了封信跟谭姑说明原委。

  教了姑娘这么多年要洁身自爱,韩莺儿这么做,无异是在每个人面前刮了谭姑一耳光,尤其她又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人,怎不叫她生气!

  谭姑当晚发了顿脾气,当所有姑娘的面狠狠把韩莺儿数落了一顿。韩莺儿个性好强,又爱面子,自然也爆发了,两人越吵越僵,韩莺儿气得连包袱都没收,也不管外头大雨滂沱,扭头跑了出去。

  这一出去,一直到隔日,秦嬷嬷派了轿子来,谭姑才知道韩莺儿没有负气跑去胭脂苑。找遍惠山,甚至问过几个教坊里常捧韩莺儿场的熟客,可是始终没半点消息。她失踪了,走得无影无踪,急坏了胭脂苑里的秦嬷嬷。

  这件事在教坊里引起了某种混乱,但见谭姑始终沉默以对;这种情况下,姑娘们反而连窃窃私语都不敢了。

  不管发生什么变化,该自己的责任不容混淆,这种信念谭姑落实在她们身上,每个人都把不安藏在心里。

  骆泉净私下常去的莲渠在入秋接连几天大雨之后渐成了废墟,花叶一片片凋零,枝梗一根根残破枯黄。少了莲叶重重屏障,湖面变得萧索,湖上的气温更低了。

  珠帘后的老位子一直空着;怪的是连谷樵生也不常来了。只是对骆泉净而言,她谁也不关心。上船后,她仍一样烧她的菜,一样唱歌,一样不多话。

  没事的时候,她也不再执意守在船上;她避开每个人,悄悄躲在莲渠,有时一坐就是大半天。

  守着一叶扁舟,一炉熏杳,一盏灯笼,舔噬着她在人前任谁也说不出的悲哀。

  ★  ★  ★

  慕容家这一阵子上上下下几乎都是忙碌的。

  入秋后的第二个月,慕容大宇寻了个好日子,把一箱箱的聘礼抬进了许家;送聘的那一天,也几乎算是惠山除了年节庙会外,大街上最热闹的一天。

  再相隔几天,进宫多年的容贵妃就要奉旨回家省亲。容妃省亲后相隔两月,慕容家大少爷就要娶亲了。两件喜事接连而来,采办的采办,翻修的翻修,添置的添置;虽说娶亲这桩事,慕容家不知办过多少回了,比方半年前慕容大宇才新娶进门的五姨娘,早些年二姨娘三姨娘庶出的几个儿子,早早成婚生子的也有好几个,不过因为都是偏室,场面再大也有限。

  这一次慕谷轩的娶亲,着实有着不同的意义,毕竟是正妻所出,娶的人是京城首富的千金,这场婚事变得格外慎重而奢华。

  不过新郎倌的脾气却是越来越坏了。虽不知他的转变为何故,但这些日子以来,下人们早已学乖的不在他面而谈起任何有关这桩联姻的事,甚至连上红漆的托盘茶壶杯子帐幔衣裳等等日常用品也都只敢拣他不在的时候偷愉送进他房里,省得被当面莫名其妙丢出来。

  关于这一场婚礼,慕容轩真的没有任何期待了。

  许家的富甲一方,和慕容家的富可敌国,这场结合门当户对,他没有意见。这种利益结合的婚姻里,他从不奢求会有多少感情成分,只要那许家小姐长得还可以,他会淡然接受这个结局。

  但骆泉净把这一切都毁了。她毁了他多年来的从容不羁,打乱了他从玉器世界出走后,重新计划好的人生。她什么都没做,几滴眼泪就毁得他彻彻底底。

  他曾努力试着不想,偏偏骆泉净就像个缠心的问题,紧紧揪着他的心。千头万绪,他理不出个方向来,只满脑子都是她跪在水晶珠帘外,垂首弄弦的模样——纤怯怯的脸庞、纤怯怯的身子。

  他真的想再看看她,哪怕只是一眼。只要确定她好,他就能心安,但一眨眼,偏偏又不由自主想到她那憎恨的言语和神情,慕容轩思及此,所有的勇气全消失殆尽。

  文人笔下的爱不过是镜花水月,他置身其中,彷徨无依,不安又失措,可却始终构不着底。

  “轩儿。”

  “娘。”抬头望见来人,慕容轩唤了一声,忙起身躬迎。

  “好久没到你这儿来了。”慕容夫人满意地打量着四周。房间里所有东西几乎全换成全新的,连桌上都换了一块全新的红布。

  “瞧你爹急的,叫人在你成亲前一天再换上还不迟。”她笑吟吟的抚弄着红布上的绣花。

  “娘找我有事?”慕容轩托着脸。相较母亲的笑容,他的反应十分冷淡。

  “亲家那儿送东西来,咱们回赠了一对玉如意,你爹要你出去当面谢谢人家。”

  “我知道了。”他点头,却没有出去的意思。

  “我知道你不喜欢这一套,但人来总是客,你至少见个面点个头,别失了礼数。他们还带来几盒京城著名的糕点……。”

  “娘,”挣扎许久,慕容轩还是开口了:“我不娶许家小姐。”

  “还是你最爱吃的寸枣酥,娘还叫人特别泡了你爱喝的铁观音,就等你出……你说什么?”

  慕容夫人抬起头,困惑的望着他,似乎以为那几个字只是自己的幻觉。

  慕容夫人的性子向来温婉,慕容轩真怕吓着她。取走母亲手上的茶杯,他跪在母亲面前,再次温和又坚定的说:“我不娶许家小姐。”

  “轩儿你……?”慕容夫人站起身,这一回是真的吓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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