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个年纪,应该念书,你能做什幺事?你是个很聪明的孩子,我希望你多念书。”
“我只有二十元,连一个月的学费都不够。”
“我和妈商量一下,我们省一点,也许可以把你的学费应付过去。”
“我吃你们的,住你们的,还好意思要你们供我念书?我不是你的女儿,不是你的亲戚,连朋友都攀不上!”
“但是,你是我最心爱的学生。”张锦天说完这句话,他难为情地走到窗前假装看外面的街景。
琥珀倒没有介意这些,在她的心里,除了子宁,从来就没有容纳过别一个男孩子,所以,她甚至没有留意张锦天涨红的脸。
“张老师,我请求你,为我找一份工作,只要够我交学费和杂费就够了。我可以一面做事,一面读书,什幺辛苦工作我都可以做,我吃惯苦的,搬石头都可以,但一定要有时间让我上学。”
住在张家,琥珀心情很愉快,张锦天对她好是不用说,张妈妈也很疼爱她,无论什幺家务也不让她做,老是说怕做坏了她一双嫩滑的手。琥珀每天吃饱了就睡觉,才只不过一个星期,她的身体不但已经恢复过来,而且已经长胖了。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住和吃的问题,以前她住在柏年家,环境幽雅,空气清新,房子大,有花园,有空气调节,又有彩色电视机,这儿也有电视机,不过是黑白的。每次看《家变》,忘不了朱江穿一条白色的长裤,红橙色的杏领毛衣,可是现在看到的,只是一片黑白,每当朱江演感情戏,感情发展到高峰,眼泪未淌下的一剎那,眼睛会充血通红,这样发自内心,形于外表的面部精湛演技,她也看不到,实在可惜。
这儿环境也不好,打开窗口就看见隔壁,空气污浊,虽然不如徙置区,但是,晚上麻将声清晰可闻,只要脚踏出门口,就会碰上人。那条走廊,窄窄的,没有光彩的,看了就不顺眼。
而且每天总有几个女人来来往往,每个来的人都像看洋娃娃似的向琥珀直瞪,穿著一双露着黑脚趾的日本拖鞋跑通街,琥珀看了,心里也不舒服。
吃的,也是个问题,在叔叔家常常吃鸡吃鸭,每天都有美味的汤和肉,但是在这儿,真真正正的是清茶淡饭。最初几天还算好,慢慢的就只有一些很多骨的小鱼和廉价瓜菜,有排骨吃算是好菜了。
每当琥珀胡思乱想之后她就会深深责怪自己,人家对自己那幺好,非亲非故,竟然让自己白吃白住。她在乡下又不是没吃过苦,怎幺在冷柏年那儿做过了几个月的富家小姐的生活,就什幺都看不顺眼。
物质的享受,虽然是差了些,但是她精神愉快,不用受鸟气,这就足以令她开心。以前看电视,一小时为限,现在,可以由早看到晚上,直至张锦天睡觉了,如果不是张锦天睡在厅上,她还可以继续的看以下的节目。
这天没适合的电视节目,她走进厨房死缠着要替张妈妈做家务,张妈妈拗不过她,让她打鸡蛋。
她正在拿着两只筷子,在三只鸡蛋里拌啊拌,突然听见开门声:“琥珀,琥珀!”
“锦天回来了,快出去!”张妈妈抢过她的筷子,笑着把她推出门外。
“张老师,放学了!”琥珀倒了一杯茶给张锦天:“快六点了,学校开会?”
“不,我已经替你找到工作。”
“真的?”琥珀拍着手,叫起来:“是什幺工作?”
张锦天低下头,托了托眼镜框:“我怕你不喜欢,所以……我不敢说。”
“除了打劫银行,我什幺都肯干。”
他偷偷看她一眼,见她那幺急切,这才抬起头来:“我们学校后街有一间国光书院你知道吧?”
“我知道,他们的校服是绿色的。”
“他们的学校只有一个工友,一个人,做不了所有的工作,因此总务主任,想请一个清洁工人,帮帮手。比如,未上课之前,把桌椅抹好,下课后,把地板打扫干凈,一个月洗两次地,抹两次窗,主要那工友做,你辅助他。”
“这些工作,我可以做。”
“那位总务主任——胡Sir和我有点交情,他说你喜欢念书可以免费入学,不过薪金很少。”
“有多少?”
“一百五十元。”
“学费呢?”
“中三的学费八十元。”
“连学费我有二百三十元啦!让我想想,我每个月差不多有三条红衫鱼。”
“你愿意去做?”
“为什幺不愿意?什幺时候可以上学和上工,我担心功课赶不上。”
“明天就去,他们正在等人用,吃了晚饭,我陪你去做新校服。”
“好啊!我去告诉伯母……”
第八章
从此之后,琥珀过着半工半读的生活,虽然辛苦,但是,只要能够继续念书,她已经十分高兴,何况,张锦天每天一定提早出门,和琥珀一起上学,帮琥珀抹桌椅,他下了课,又去替琥珀打扫地方,所以琥珀一点也不吃力。
日子在平淡和愉快中度过。
几个月了,琥珀始终没有忘记子宁。
有一天,她收拾衣服,偶然在衣袋内找到一张和子宁合拍的照片,两个人手拉着手,两个人露着甜蜜的微笑。
琥珀像发现她的宝物,把相片收藏在枕下,每天临睡之前,她一定要看一遍相片,才能够安然入睡。
一个月前,她把羊毛衣送上王家,刚巧王夫人不在,她把毛衣交给忠叔。
不知道王夫人有没有替她把毛衣寄给子宁?也许没有,为了怕引起珍妮的不愉快,珍妮真幸福,有人处处为她着想,她却没有,为什幺?太穷?相逢恨晚?也许,是她命不好,好的东西不应该属于她。
琥珀的母亲常常说:“认命吧!”
“是的,认命吧!”琥珀对自己说:“读够书,就好好干一番事业。”
这天,午睡醒来,她走近门边,轻轻开了门,听见张妈妈和张锦天在轻声谈论她,琥珀连忙把门掩上。
她靠在墙上,心跳得急了一点,他们在说她什幺?
她很好奇,很想知道,终于,她把房门开了一条缝。
“……我不是管你,但是,你已经快三十岁了,难道不应该结婚?”
“妈,你不要忘记,我每个月只能赚很少的钱,怎能养家?”张锦天苦恼地说。
“现在,不是养着一家三口?”
“孩子呢?三个人就永远只有三个人?”
“船到桥头自然直!”
“总之,我不想太快结婚。”
“我以为你带琥珀回来,是要和她结婚……我知道,要培养感情,几个月来,大家同住同吃同上课同下班,还不够了解?”
“我带琥珀回来的原因,已经对你说过几十次了,她是我的学生,她有困难,我帮助她,就是那幺简单。”
“那你到底爱不爱琥珀?”
“这……”
“哈!面红得像烧乳猪皮,一看就知道你喜欢她。琥珀这孩子,的确令人喜欢。锦天,别放过机会,向她求婚吧!妈储了一点钱,够你们结婚之用。”
“我不能娶她!”
“为什幺?她已经不再是你的学生,没有人再会说你师生恋。”
“问题并不在于此,而是……琥珀根本不爱我,别再妄想,琥珀已经有了爱人。”
“谁?”
“王子宁。”
“就是去了美国的那个富家子?琥珀真笨,他都不理她,还想他干什幺?”
“琥珀这女孩子,很死心眼,听说,那姓王的也很爱她。”
“爱她?”张妈妈很鄙夷地哼了一声鼻音:“爱她就不应该溜掉!”
“其中有很多复杂原因,别再说了,琥珀快要午睡起床了。”
“我不管,我一定要琥珀做我的媳妇。”
“妈……”
琥珀再一次掩上了门,她缓缓地躺口床上,她承认张锦天是个很好的年轻人,忠诚、善良、品格清高,她也很喜欢他。可是,正如张锦天说的,她是一个很死心眼的人,她既然爱上了王子宁,就永远不会再爱别人。
深感负欠张家母子太多。
每一次她出粮,领到了薪金,总会拿五十元给张妈妈加菜,另外送张锦天一份礼物。
这一个月,她给了张妈妈一百元,张妈妈不肯要,琥珀很诚恳地说:“一百元,还不够我一天三餐,我还占了一个房间。”
“自己人,说这些话干什幺?锦天又不是看不起你,把钱收回去,多买几件新衣服,我知道你最喜欢买新衣。”
“伯母,我笨,不会赚钱,可是,我这是真心孝敬你的,你不能不要。”
“假如你在我家里居住也要付钱,那就太不像自己人,我不要。”
“好吧!既然伯母不要。”琥珀一直走回房间:“我也不好意思继续住下去。”
“你要搬走?”
“是的。”琥珀把一只皮箱拿起来。
“何苦,何苦呢?”张妈捉住她的手:“你不要走,我收下你的钱就是了!”
“谢谢伯母!”琥珀把一百元塞进张妈的手里:“我去买菜。”
“带钱去!”
“我这儿有,买一只鸡,张老师喜欢吃盐水鸡。”琥珀边说边跳,走出去拿菜篮。
她的心情似乎轻松了些。
一百元虽然代表不了什幺,但是,她不愿意受张家太多恩惠,她怕欠人家太多,将来要用自己来还,她是属于子宁的,她谁也不要。
幸而张锦天很守礼,也没有对琥珀说过半句轻薄的话,否则,琥珀愿露宿街头,也不会留在张家。
很快,又要放暑假了。
琥珀虽然是个插班生,又不会英文,由于天天跟老师在一起,人又聪明,她不只进步快,而且还可以升级,九月份开始,她就是F4的学生了。
一般较著名的学校,一年只收十个月学费,暑假便足够两个月。
可是那些私立的学校和学店,为了要支付教务员一年十二个月的薪金,所以放暑假也非常投机,七月中放假,八月中开学,放假前后二十多天,这样,学生每个月都要交学费,所以暑假也就特别少。
张锦天放假后,替一些学生补习,增加收入,而琥珀在放假后,把整间学校的清洁搞完毕,大约也有差不多二十天的假期。
琥珀没有本领替人家补习,于是,一方面她多买一些英文书回家,要张锦天教她;另一方面,也到附近工厂,领一些胶花回来,和张妈妈一边看电视,一边做,每天也可以赚到十元八块。
有时候,琥珀也会和张锦天去看一场电影,每次,琥珀都请张妈一起去,但是,张妈心里明白,她怎样也不肯做电灯泡。
有一次,琥珀饭后和张锦天一起在屋子附近散步,琥珀说:“伯母告诉我,她一直希望有一个女儿。”
“她比较喜欢女孩子。”
“只要她喜欢,我愿意做她的干女儿。”
张锦天看了她一眼,心很灰。
王子宁回美国不很久,暑假,他又回来了。
他是为了琥珀而回来,他一看见母亲,第一句话就问:“真的没有琥珀的消息?”
“你还没有去美国之前,已经不在冷家,她回乡下去了。”
“她乡下的地址呢?”子宁很急。
“没有人知道。”
“表姑丈知道的,我去冷家找表姑丈。”
“子宁。”王夫人一手捉住儿子:“你不要去冷家,他们……闹得很不愉快。”
“我不管他们愉快不愉快,我只要知道琥珀的近况,她死了,还是仍然生存。如果她尚在人间,她生活得快乐吗?”
“如果她嫁了人,有了丈夫?”
“我未去美国之前,表姑母也这样说,但是,我不相信。”
“为什幺不相信?”
“因为我太了解琥珀,她很纯、很天真,什幺都不懂,说爱字都面红,连亲吻也害怕,她怎会有了未婚夫?而且,她已经答允嫁给我,她不是一个不守信用的人。”
“你表姑丈不会说假话。”
“他们全都是说谎专家,我上过当,不会再受骗。”
“好吧!你既然一定要去,那你去吧!看不到事实,你不会死心。”
子宁开走了他的跑车,快速驶往冷家,他要好好地利用这个暑假,把琥珀找回来。
陈倩云看见子宁,并不惊讶,因为,不久之前,她刚接到王夫人的电话。
“一回来就来探望我,我真够面子。”陈倩云笑着,她比几个月前消瘦了许多。
“表姑母,我很想要琥珀乡间的地址。”
“我根本不知道她住在哪儿?那幺久了,还没有忘记她?”
“表姑丈知道琥珀的地址,我在这儿等表姑丈回来。”
“你不用等了,你等不到他的。”
“为什幺?”
“因为他仍然在日本。”
“他不是说好去两三个月?差不多半年还没有回来?”
“日本的公司,出了事。”
“那幺,请你把表姑丈的地址给我。”
“我不知道他住在哪儿?”
“你不知道?你不知道谁知道?”
“好吧!子宁,你追得那幺紧,我坦白告诉你吧!我和柏年正在闹意见,已超过两个月没有通消息。”
“是不是为了琥珀?”
“怎幺会?琥珀未来之前,我们不是一直相处得很好,这一次,完全是因为他拋下我们母子太久,他只顾工作,不理我,我很气,跑去日本跟他吵,想不到弄僵了。”
“对不起,表姑母。”
“不关你的事。”陈倩云长叹一口气:“子宁,你不是想知道琥珀的消息?”
“你知道琥珀在哪儿?”子宁十分兴奋。
“还不能确定,不过,我曾为你查过,琥珀回乡后,和未婚夫结了婚,才只不过一个月,过不惯乡村的生活,回来了。”
“她就在这儿?”
“不,她没有回来,据我所知,她现在正和以前的级主任——张锦天同居……”
“什幺?半年换了两个男的?那不是琥珀,她不是这种人,我不相信。”
“你自己可以去查。”
“我要查个水落石出。”
“我早就知道你不会相信我的话,但是,你一定会相信事实,对不对?”
“是的。”
“眼睛比耳朵可靠,对不对?”
“不错。”
“那你快去调查。”
“请你告诉我,琥珀和姓张的‘同居’的地址,我立刻就去。”
“我不知道他们住在哪儿?”
子宁冷笑一下:“你不知道的事真多!”
“但是我知道姓张的在哪儿教书,就是琥珀以前念书的圣丽花书院。”
“圣丽花书院?”子宁想了一下,他点着头:“不错,琥珀是在那儿念书,不过,那姓张的,不知道是否仍在那儿教书。”
“你去查一下,就算他转了学校,你也可以找出来,这起码是一个最好的线索。”
子宁转身,走了一步,又回过头来:“要是琥珀根本不是和姓张的在一起?”
“你可以回来骂我,我不会溜掉,我一直在等你,够了吗?”
“对不起,表姑母。”
陈倩云洒脱地挥一下手:“快去吧!我们的痴情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