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天在地下室自助餐厅吃钣,听到好多学长姐都在说他的……是非,一时好奇就想向你打听看看。”
杜天衡……
莫吟霏在心中默念这个名字,霎时间,她对十年来共有两面之缘的男子,兴起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情怀。
如果有机会再见到他,她想和他喝一杯咖啡,聊一回心事。
凌晨四点,城市灯火一盏一盏地暗了,大部份的人都已坠入梦乡;除了二十四小时营业的超商,就只剩下派出所还大放光明。
“唉!”一声长叹,接着是一句嘟嚷:“呒望了!”
才从警专毕业没多久的警员脑筋转了半天还是一盆浆糊,想不出来就是想不出来,发出类似小狗被踩到尾巴的哀叫声。
可惜,没人理他。
值班的警员做事的做事,抽菸的抽菸,发呆冥想的也不在少数,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问题要烦恼,谁也没那美国力气替小学弟分忧解劳。
菜鸟警员皱着眉头思索良久,终于宣告放弃。
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为难自己的脑袋并无意义,还是厚着脸皮向学长请益,说不定能找出破案的一线机会。
他走向后头抽菸沉思的男子,口气十分谦恭。“学长,这个案子能不能请你帮我看看?”
杜天衡似笑非笑地瞟了小学弟一眼,既没说好、也没说不好,教人摸不清他的意思是什么。
“这是一桩肇事逃逸的案子,案发当时为凌晨两点,被害人骑机车在省道被超速的车辆撞断两条腿,现在躺在医院,尚未脱离险境。全案没有目击证人。怎么办啊?破不了耶!”
杜天衡朝空中呼出接连不断的烟圈,眼神闪过一抹锐光。
同事小张摆摆手道:“这种肇事逃逸的案子,被害人不是被撞昏,就是身受重伤,没记下车牌号码,又没有目击证人,警方也莫法度。”
杜天衡眼神变得明快冷厉,唇角更是嘲讽地扬起,身上散发出一股令人打从骨子里发冷的气势与干练。
不会生牵拖厝边,你家隔壁的阿花、对面的阿毛就算没受过专业训练,可能也知道去哪找线索,只有你破不了。
白痴是不能变笨的,白烂是没有极限的,大哉斯言。
“目击证人一定要是人吗?”
突如其来地,杜天衡没头没脑地丢出问题。
菜鸟被问怔了,连小张都不免楞了楞。
“学长,我不懂你的意思。”
杜天衡是个矛盾的人,大部份的时间都冷血得令人发指,推浮尸这种事也干得出来,毫无人性可言;但偶然也会好心得不像话,会拿饭盒去喂路边的流浪狗,帮帮小学弟的忙。
完全看他心情好坏而定,此时他心情还不错。
杜天衡抖抖菸灰,又丢出另一个问题:“如果你开车撞死人,逃逸时会慢慢开车上退是飞奔逃命?”
“当然是开愈快愈好,逃得愈远愈好。”才不会被逮啊!
“省道是重要干道,全线安设多少雷达测速照相器?案发当时是凌晨两点,不会有太多车辆经过,你只要调出测速照相记录,应该就可以过滤出肇事车辆的车牌号码,还怕找不到凶手?”
江湖一点诀,说穿了就不值钱了!杜天衡三言两语解释完毕。
菜鸟恍然大悟,连声称谢,只差没跪在地上叩首涕泣。
杜天衡懒懒地闭上双目,又陷入沉思。
第三章
捧着英国大提琴女杰杜普蕾在发病前两年演奏艾尔加大提琴协奏曲的现场实况收音唱碟,莫吟霏缓步走出唱片店。
朝十分钟前停车的方向望去,她不禁楞了楞。
车呢?怎么不见了?
全身血液逆向冲上脑门,莫吟霏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几乎摔倒。
荣获欧洲年度风云车第七名的朋驰E-Class轿车是爸妈奖励她应届考上法官的礼物,才刚买不久,被偷就亏大了。
还好,她很快发现车子不是被偷,而是被拖吊车高高架起,正要运往拖吊场等候主人认尸。
莫吟霏以跑百米的速度冲到正在地上用粉笔标明车号的警员身旁,抚着喘息不定的胸口,怒道:
“你不能拖我的车!”
搞什么鬼!莫吟霏气得脸色发白。她的车好端端地停在停车格内,交通警察怎么能拖吊她的车?
交通警察似乎对车主的愤怒司空见惯,没有回头,大脚丫子把地上一蛇龙飞凤舞不知所云的粉笔字擦去。
既然车主现身,他直接开罚单就行了,不必粉笔留言。
很多人都说他的字和鬼画符没两样,看不懂咧!
“小姐,下次停车记得停好。”
车主小姐的声音满熟的,低柔悦耳,要不是他有业绩压力,说不定心情好就不开她罚单了。
莫吟霏冷声道:“转过来说话!”
她受不了别人背对她说话,太没礼貌了。
杜天衡吹了声口哨,小姐好悍!居然敢对警察大小声。
这声口哨让莫吟霏脑海中蓦地浮起一个熟悉的影像。
“杜警员?”她不甚确定地猜测。
杜天衡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
他的名牌别在制服前面,莫非车主小姐身负特异功能,目光能穿透身体,绕到前方偷看他的名牌?
好可怕哦!
他终于回头面对车主,一贯的嘲讽笑意却在看清眼前娇小女子的瞬问,化成大大的笑容。
此女不就是淫妃小美人吗?前几天在光华商场买写真集的青春小野猫!他跟她缘份不浅,不出两天,又见面了。
那天返家后,小野猫清丽的身影始终在心头盘旋不去,杜天衡至少骂自己一万遍猪头,居然没跟她要手机号码。没想到他才惦念着美人如花隔云端,上帝就把她送下凡尘来。
运气来了连山都挡不住,今天果然是他的幸运日。
杜天衡露出把女专用的笑容,从过去战无不胜、功无不克的辉煌纪录看来,小野猫很快就会告诉他手机号码。
莫吟霏懒得分析他脸上的笑容代表什么意义,口气满满都是火药味:“我停在停车格内,又没违规,你凭什么拖吊?”
杜天衡蓦地伸手抓住莫吟霏柔白的手腕,在她丧失反应能力的瞬间,将她朝自己的方向拖过来。
“你!”莫吟霏简直气结。
居然敢对法官施以强暴胁迫,他很想坐牢吗?
杜天衡松开她的手腕,指着地上说道:“莫小姐,你的车子没有完全停在格子内,后轮停在红线区,所以我才拖吊。”
莫吟霏停在最后一个停车格,后面就是禁止停车的红线区,但怎么可以因为她的后轮突出一点点,就把她的车子拖吊?
“只要我把车子往前开一点点,后轮就不会突出在红线区,怎么可以把我跟故意违规的车辆相提并论?”
杜天衡抛给她一个万分抱歉的笑容。
“法条只说停在红线就要拖吊,可没说停一小点点不吊,停一大点点才吊,你要怪就怪立法者当初没写清楚。”
别跟她讲法条!道路交通管理处罚条例她可以从第一条背到最后一条!他说愈多只会自曝其短!
莫吟霏怒火一发不可收拾,气得脑袋都要冒烟。“法条真照你说的那么订,那不就又臭又长?怪不得最近电视台都报导警察乱开罚单,民怨四起,执法单位的威信都被你们败光了。”
杜天衡大是惊奇,他本以为小野猫只会买写真集,没想到她骂起人来居然挺溜的,语气稍嫌斯文,却是句句有理,一块又一块的大砖头丢出来,砸得人头破血流都绰绰有余。
只可惜她遇到的是杜天衡,打架固然打他不过,辩论也辩他不赢。
杜天衡活脱脱是远古时代纣王的翻版──智足以距谏,辩足以饰非,翻成白话文的意思是:他的聪明够他拒绝规劝,而智慧也足够他掩饰错误。两句话浓缩成精简版,死不认错,硬拗到底。
“莫小姐不服的话,请向交通裁决所声明异议。我们警察是举发单位,你向我异议也没用。”
杜天衡在厚厚一叠已经盖好章的红单写上日期、车号、违规地点、违规事由,朝莫吟霏伸出手。
“莫小姐,麻烦给我身份证。”
莫吟霏冷冷地问:“你真的要拖我的车?不后悔?”
这种执法态度太恶劣,今天她是法官,还能找交通大队主管评评这个理,要他认错道歉,撤回罚单。
如果是小老百姓遇到鸭霸警察,是不是就投诉无门,只能鼻子摸一摸乖乖去缴钱?真是岂有此理!
她绝不容许欺压良民的恶警察继续危害人问!她一定要叫他的主管记他两次大过免职!功过不相抵,即使十年前他当经好心帮过她忙,也不能将今天的恶劣行径一笔勾销!
莫吟霏心意已定,今天要为民除害。
杜天衡无辜地眨眨眼,半真半假地威胁道:“莫小姐,你不拿身分证出来,我要告你妨碍公务。”
妨碍公务?他想唬谁啊?
莫吟霏冷笑不绝。“警察违法执行公权力,人民不负有忍受的义务。你的法学素养有待加强。”
杜天衡皮皮地又吹了声口哨。小野猫似乎真有两把刷子,气势愈来愈吓人了,他好害怕啊!
才怪!他觉得好有挑战性。
理智告诉他,夹着尾巴快逃──去找不会跟他较量法学素养的车主开单,没事不拿虎头蜂窝安在自己的脖子上,自讨苦吃。
念头是这么转没错,但双脚生根钉在地上,无法撼动半分。
愈难摘的花朵,愈令他心痒难搔,非要摘来闻一闻不可。
而且,小美人总给他一股奇异的熟悉感,只要多给他一点时间,他一定想得起来两人曾经有的过去……
总而言之,他是惹定她了!
“真的不给我身分证?”魔魅的声音有恃无恐。“没关系,我回去再从资料库调出车主资料也一样。”
“你乱开罚单,法院可以撤销违法行政处分。”
杜天衡很快就回嘴道:“那也要法官才能撤销啊!”
莫吟霏下巴微扬,口气里找不到一丝丝开玩笑的意思。
“说不定我就是法官呢!”
杜天衡轻佻的眼光朝她上下打量,看得莫吟霏怒火高张,差点情绪失控一巴掌甩过去。
“丑女人才会念法律,你对自己太没自信了。”
莫吟霏一时怔住了,他这是在赞美她吗?
杜天衡将罚单递给莫吟霏,笑容比阳光更加灿烂耀眼。
“你拿这张单子去拖吊场就可以领回车子,见面三分情,我有对你比较优待,只用最低额度处罚。”
新仇旧恨兜上心头,先是诬赖她买写真集,接着又不分青红皂白乱开罚单,今天不好好教训他,往后不知会有多少人栽在他手里。
莫吟霏深吸口气,按捺住一触即发的怒火,从皮包里拿出身分证,递给满脸得意的杜天衡。
“你不是叫我给你身分证吗?拿去。”
乖,这样才对。“莫吟霏?很好听的名字。”
杜天衡声音如吟如叹,轻声念出跟他原本猜测的相差十万八千里的名字。人家的名字这么美,他之前想歪了。
更好看的在背面,莫吟霏唇微勾,逸出一声冷笑。
“我建议你翻到背面瞧瞧。”
杜天衡好奇地挑高眉毛,不太明白她为何做此建言。
身分证背面除了记载户籍地址,另外还记载父母和配偶的名字,小野猫是想告诉他,她还待字闺中、叫他放马来追吗?
呵呵!何必那么费事呢?直接给他手机号码不就成啦?
杜天衡天马行空乱想一通,翻到身分证背面一瞧,这一瞧只惊得魂飞天外,当场呆成石像。
职业栏上居然注记法官两个字!
见面以来一直屈居劣势的莫吟霏尝到扳回一城的喜悦,下巴抬高到四十五度,教训道:“杜警员,你的态度有问题。”
“是是是,法官说的是。”马上换成谦卑的口气。
莫吟霏对他前踞后恭、遇弱则伸、遇强则缩、贪生怕死又吊儿郎当的小人嘴脸感到极度不齿。
“你还要拖我的车吗?”
杜天衡重重击打自己的脑袋。“我没看清楚,误以为法官把车子停在红线区,既然误会已经解释清楚……”
莫吟霏冷然截断他避重就轻的说法。“没有误会,根本是你恶搞!不论违规情节轻重一律开单处罚,这种做法教人民怎么服气?”
“是是是,法官教训的是。”
杜天衡直挺挺立正听训,连大气也不敢透一口。
很多人长眼睛以来,从来没看过堂堂七尺之躯的男子汉,而且还是警察哦──在光天化日之下被娇小玲珑、还不到他肩膀高的女子骂得狗血淋头,低着头连一句话都不敢辩驳。
好奇的行人纷纷聚拢,莫吟霏继续骂道:
“你这种做法,根本不是为了维持交通秩序,而是为了达成业绩而开罚单!景气很差,你知不知道很多民众连给孩子注册的钱都没有了,根本缴不起罚单?你还这样乱搞!太过份了。”
“是是是,法官教训的是。”
民众大声附和道:“就是说咩!他们警察最恶质了。我的车子明明停在车库没开出去,他却说我闯红灯,一张罚单三千六百块,够我家买一星期的菜了!政府跟土匪看齐,呸!”
莫吟霏见民怨沸腾,不重重处罚恶警察,难消人民怒火。
“你就在这里罚站半小时。如果敢少站一分钟,我就把这件事呈报你的长官;站足三十分钟,今天的事就当没发生。”
围观民众纷纷叫好,大声鼓掌感谢青天法官为民伸冤,主持公道,对警察施以重惩,以儆效尤。
拖吊车司机得知车主身份后,不待杜天衡吩咐,连忙将朋驰轿车卸下,莫吟霏悻悻而去。
杜天衡双眼直直盯住鞋尖,耳朵自动关门,浑不理会民众一句比一句更难听的辱骂讪笑。
别的他不会,装聋做哑他很行。
“老三,开门!我有话跟你说!”
摊在床上的杜天衡皱眉。他有话要说,他就一定得听吗?
“我知道你在里面,快开门!”
杜天衡翻身趴在床上,用枕头蒙住耳朵。
“你再不开门……”
一句话还来不及说完,门已经被粗暴地打开。
震耳欲聋的摇滚乐劈向杜天律,毫无防备的他险险被震得倒弹三尺,赶紧抓住门把才不至于跌成狗吃屎。
“把音响关掉。”这么吵怎么讲话?
杜天衡万分不情愿地拿遥控器将音响关闭。
杜天律耳中嗡嗡作响,短短一分钟内,他的听觉神经已经严重受损。
看大哥一脸便秘相,不用问也知道没好事。杜天衡更气闷了。
杜天律很少有机会进来弟弟的房间,今天刚好趁这个机会一探究竟,看他的问题弟弟有没有在房间偷偷制造化学毒气或是改造手枪。
房间内的陈设极简,除了必备的床铺矮柜以外,只有多得令人咋舌的唱碟和杜天律眼熟的东西──超高档音响设备。
“爷爷在世的时候,最爱听莫札特的费加洛婚礼。”小弟却拿来听摇滚乐,爷爷天上有知,大概会气得吹胡子瞪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