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你。」他又深呼吸。「从我四岁起,我就被教导要和所有人保持距离,包括我的家人、父母。」她骇了一跳。「为什么..」
「爸爸要我记住容许人接近我的危险教训。他深信当年主使绑架我的人,二十几年来始终未曾放弃寻找我的下落。只要他们找到我,他们还会对我下手。这次恐怕不会就只是绑架勒索而已了。」「你父亲和这个主使者有仇吗?」
他没有立刻回答。当他开口,他简短地告诉她。「那是些很难说明的恩怨。但是我父亲是个很正直的人。」「可是因为他和别人的恩怨或仇隙,让你长年的躲在阴影中过日子,对你不是太不公平了吗?」他苦涩地牵牵嘴角。「父亲不愿意采取行动报复或伤害他们,只有全力保护我免受他们的伤害。」琬蝶忽然有种卷入了某个漩涡的感觉。「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他直视她。她第一次看见他深邃不可测的双眸露出近乎坦亮的光芒。「我知道你不会伤害我。我知道我可以信任你。」「可是信任别人令你感到恐惧,是吗?」她柔声问。
「恐惧是来自我内心,」他承认,「和你无关。对你,我的害怕是在於担心我若说错话,或做了不该有的反应,你就会离我而去。像今天……」「令天我不是自己要离开的。」
「我知道,那更糟,因为你误会了我,我……」
她举起手轻轻压住他的嘴唇。「不要再道歉和解释了,关辂。」
他抓住她的手,牢牢握在掌心。「你不生气了?」
她对他笑了,虽然心里疼痛又酸楚。「唉,要生你的气还真难。」
他用两只手掌捧住她的手。「给我时间,给我机会,琬蝶,我愿意学。我想学。我要学。」他这一连串的恳求把她弄胡涂了。「学什么?」
爱与被爱,他想说。「接受和付出。」但他说。「你教我,好不好?」
想想他那一屋子的书,他的学富五车,他的要求越教人心酸。
「这个不需要教,」她温柔地对他说:「你只要敞开心胸,你的本能会告诉你该如何做。」「我不知道,琬蝶。」他既渴望又无助,「我要你和我在一起。你相信吗?我二十七岁了,可是这是第一次我的心大声喊著「我要」,然后我真的说了出来……」「然后你在这了。」
看著他眸中闪亮的光彩,他绽开的近乎稚气但快乐的笑容,琬蝶顿时明白,她爱上了这个表面上看来拥有一切,或者也财大势强,心地和思维却纯真如少年的男人了。「是,然后我来了,也终於见到了你,而且你不生我的气了。」但他的口气还不是很确定。冲动之下,琬蝶走向他,拥抱他。他的身体最初反应是僵硬的。她无限温柔地继续拥著他。「没有关系,关辂。」她轻语。「你可以抱著我。」
慢慢地,他僵直的身子放松了,垂在两侧的双手举起来,环过她的肩,轻轻拥住她。「对了,就是这样。」他小心翼翼的动作引得她一阵心悸。「你可以用力些,关辂,我不会碎的。」「不,我要品味这种感觉。」他低语,轻而柔地把下巴靠在她头顶,吐出一声轻叹。「你好香,好柔软。」他的语音沙哑。「而你好强壮,好结实。」他拥著她的感觉真好。琬蝶闭上眼睛,靠著他的胸膛。关辂也闭上灼热的眼睛。「琬蝶。哦,琬蝶。我不知道说什么好。」
「你什么也不需要说。」
「你不知道你带给了我什么。我从来没有感觉这么……美好过。」他双臂轻轻收紧些。「这样可以吗?你会不会不舒服?」「不。不会。」她用力回抱他。「关辂……」
从她的拥抱,关辂感觉到发自内心的关怀和爱,它们点点滴滴如甘泉,经由她的双手、双臂、她靠著他的身体,流进他荒漠般的体内。啊,好久了。他哽咽地想著。好久好久了。他觉得他一生彷佛直到此刻才尝到被拥抱、被关心、被爱的滋味。感觉到他身体的震颤,琬蝶不禁拥他更紧些。她从来没想到一个单纯的、毫无情欲的拥抱,可以教人感受如此深刻,可以如此美好。而她真希望她能给予他更多。他们就这样静静拥著彼此,分享沉默的温柔和情意,直到敲门声使他们不得不分开。门外是凯文,他原来漠然得近乎没有表情的脸上,这时除了厉色,还有强烈的焦灼。他正待凶恶地朝瑰蝶发问,然后一眼看见站在她后面的关辂。「少爷,」凯文的灼虑释去。「你没事。」
「我当然没事。」关辂冷著脸。「到楼下等我。」
没说第二句话,凯文转身走开。
他一走,关辂脸部的线条立刻变柔。「对不起。」当她欲开口,他举起一手。「我为凯文的态度道歉。」尽管了解了他的部分成长过程,及必要受到的严密保护对他造成的影响,他瞬间说变就变的表情,仍然令她感到不安。「我可以请你答应我一件事吗?」她问。
「我可以答应你任何事。你说。」
「不要因为我而开除或责怪凯文。」
他皱皱眉。「不是因为你……」
这回轮到她举手阻止他。「他是在尽他对你的保护之责,如果你因此开除他,另一个人,或者以后来取代他们的人,如何肯像他们这样忠诚和尽职尽责?」他露出孩子气的固执。「但他擅自作主送走你。我差点失去你。」
「你没有。哪,我在这,不是吗?」
他深深望住她。「那么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永远不可以离开我。」
琬蝶的心跳快了几拍。「如果我答应,它就是个很慎重的承诺了。」
阴郁回到他片刻前好不容易闪现光芒的双眼。「我知道,我无法给你一个美好、永恒的承诺,但不是我不想或不愿意,而是我自己也不知道我的未来会如何。」她不禁脸红了。「我没有认为你在向我求婚,关辂。」
阴郁更深了,深得近似绝望。「我不能。永远不能。」他的口气像在宣读他自己的死亡声明。「我爱你,琬蝶。第一眼见到你站在我的客厅里,我对你就有种奇异的强烈的感觉。再见到你之前,我日日夜夜想著你,渴望再见你一面。等终於见到你,我知道只一面是不够的。我很自私,是吗?!」她胸臆间胀满浓浓的感情,无法言语,只能摇头。
「我是的。我可以给你一切,可是我也会剥夺掉你原来生活里的一切。因为和我在一起,你必须跟著我,一起躲在黑暗里。」「我也爱你,关辂。」
火焰忽然地跳进他眼眸,却仍逐不去深深的阴郁。「如果我此刻就遇上那个一直想要我性命的人,我也死而无憾了。」惊慌地,琬蝶的手指按住他的唇。「不要胡说。」
他抓住她的手,将她拉回他怀中。这是他第一次采取主动碰触她而没有犹豫,他并且紧紧的、永远不放开她般的拥住她。「谢谢你,琬蝶。」他在她发间低语。
她想让气氛轻松些,便仰首对他淘气地微笑。「谢我也爱你?」
他笑了,可是眼神是严肃的,温柔而严肃。「谢谢你使一具行尸走向复活。」「你学会接受了。」她逗他,然后想起一件事。「你说你乘直升机来的?」「不是来这。我父亲在康乃狄克有座别墅,那边有个停机坪。我从那边开车过来的。」她张大眼睛。「你?你自己开车过来?你的黑熊保镖呢?
「黑熊?」他挑挑眉,而后笑出来。「哦,你是说马丁。他留守在别墅。」「你没让他开车护送你,要他守一座别墅做什么?」她急起来。
他居然露出个顽皮的表情。「这叫掩人耳目。」
琬蝶只一想就懂了。「可是还是太危险。你怎么可以单枪匹马开车乱跑?万一……」她打住,又懂了另一件事。「怪不得凯文刚才来,一脸的气急败坏。」关辂必然为了急著来找她,片刻不曾稍停,把马丁留在别墅,一方面转移别人的注意力,同时叫他从那边联络凯文。她猜得分毫不差。
「我是可以打电话到车上,叫他掉头带你回我寓所,但是那样你会觉得我对你招之即来,挥之即去。」他说明,「我必须亲自来向你解释和道歉。凯文也该为他的擅自作主和无礼受点教训。」琬蝶摇摇头,「千万不要再这样了,关辂。你不可以为了我拿你的性命冒险。」「我可以为你做任何事。」
他凝视她的目光深情而灼热,有一会儿,琬蝶还以为他会吻她,但她心跳的期待了半天,他毫无动静。忽然她记起她碰他的手,握他的手,拥抱他时,他僵硬、无措的反应。关辂从未吻过女人,她顿悟。以他的自白,只怕他也未曾被人吻过。他所读的那些书没有教他如何接吻。而他生了那样一张美好动人的唇。只是本能直觉的,她踮起脚尖,嘴唇靠向他的。立即的,他浑身再度僵硬挺直,并在她的嘴唇快要碰上他的时,身子退开。琬蝶纵然尴尬,在看到他涨得通红,比她更难为情,且不知所措的样子,她对他生出混合著女性和母性的爱与疼。「你还怕我吗,关辂?」她问他,半开玩笑的。
他屈指用指节轻轻画她的颊。「原谅我。我还不习惯和人太亲密,我也……不懂怎么做。」「我了解。」她捧覆住他的手,转脸亲吻他的手指。「下一次,让你的直觉引导你。很简单的。」他的黑瞳在她脸上梭巡。「你真的愿意和我在一起?不介意和我待在黑暗里?」他问著,然而又害怕听到答案。琬蝶忽然明白,她不仅愿意和他待在他的黑暗世界,她愿意为他粉身碎骨。「你错了,关辂。你是个很懂得付出的人。你从一开始就处处为我著想。那就是付出。」她柔声对他说:「是的,关辂。我会和你在一起。你再也不是孤零零一个人了。」在她看见他的泪光之前,他又一次紧紧拥她入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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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湾 嘉羲县朴子镇
吕木森蓦地张开眼睛,腾身坐起来,汗珠大颗大颗滚下额头,淌过他长而卷密的睫毛,他用手背抹掉,因为他怕看不清楚。但他任顺著背部和前胸上起伏的肌肉流过的汗游过他的肚脐。他全身汗水淋漓,可是他冷得发抖。七月,即使夜里,白天的酷热也还逗留在空气里。他却冷得要命。
他醒了,他知道他醒了,然而如黑云般在他睡著后卷来的噩梦,就跟热闷的空气一样,在他知觉里逗留。那梦真实得每次都吓得他一身冷汗醒过来。醒了以后,还听得到声音。有人咒骂,有人咆哮,他听不懂,因为他们说的是闽南话。可是他懂闽南方言的。因此很奇怪,梦里他居然听不懂。他伸舌舔舔嘴唇。他的嘴唇很乾,口好渴。而且还有梦里感觉到的血的味道。其实他也不知道是不是血,很像血就是了。有点咸,有点腥。
他看一眼他旁边沉沉的熟睡的女人。她其实还是个女孩,十八岁,和他同在工厂做工的装配员。她身子底下是他早上去上工时穿的衬衫和裤子。她的腿弯了起来,虾米似的弓著身体。她年轻的胴体在月光下泛著乳白,风吹过来,拂动了她的头发。她的脸红红的,是满足的表情。他和她都是第一次。在野地里,水塔边小林子里的草地上,他在他仍一事无成的二十七岁时,失去了他的童贞,也换了一个女孩的童贞。可是他一点感觉也没有。丝毫没有爱意,也没有情欲。他曾自慰过,可是那也不是出於欲望,是一种冲动,需要释放出体内的压力和紧张。还有无边无际的恐惧。多半是那个梦造成的。它每隔一阵子就会偷袭进他的睡眠中,情境泰半相同。
他看到一个小男孩,全身光溜溜的没有穿衣服,缩在一个墙角。墙壁上的漆斑斑驳驳,所以他想那是一间很旧的屋子。里面有些杂碎的东西,没有家具,所以是间没有人住的空屋。但屋里有其他人,两个或三个男人,大声叫哮吵架。然后男孩变成他自己,赤条条的身体脏兮兮的,嘴角淌著血,脸颊淤紫,大概是被打的。他蜷曲著双腿,脸埋进腿中间,咬著嘴唇。用力咬著,因为他很害怕,他想哭,可是他不敢哭。那些男人其中之一从隔壁房间走进来,大声对他吼些他听不懂的话,走到他前面时,男人硬扳起他的脸,然后他就醒了。
梦总是到这里就结束了。吕木森不知道这个梦有何意义,或他为什么重复的作著这个梦。它使他感到很不舒服。梦里的胁迫感和隐含的暴力令他烦乱不安。每次作过这个梦的接连好几天,他老想著那个破布娃娃似的瘫在地上的男孩,好像男孩和他有什么密不可分的关联。他起来走过长及腰的蔓草堆,芒草刺扎著他的皮肤,但他的感觉集中在乾渴、带著血味的嘴,脑海里充满梦里似清晰似模糊的影像。
他一直走到小河边,弯身用手捞水泼在他汗黏黏的脸上和身上。水凉凉的,但奇异地冲掉了他梦醒后全身的寒意。他再捧一掌水,喝一大口,又捧一掌,再喝一大口,直到他舔嘴唇时,里里外外都不再有血的味道。
他不想回那个女孩身边,便在河边坐下,抱著曲起的双腿。她说她爱他,那女孩,阿莲。吕木森仅感到罪疚。不是因为他占有了她的处女身,在这一点上,他觉得他们是扯平了。而是他并不爱她。他已经一连几天下班回去时,阿爸都烂醉如泥。事实上自从他提起要去台北,阿爸就变得心情极度恶劣。他喝了二十几年的酒,阿森很少见他醉过,顶多是喝得差不多了,回房间倒头大睡。醉成那样,他必然是喝得相当多。
阿森觉得阿爸是故意的,这样他就没有机会再跟他提去台北的事。阿母自然又把气都出在他头上,并且又开始翻老帐。说什么阿爸自从带他回来起,才开始喝酒,而且酒不离身,越喝越多,简直把酒当一日三餐外带消夜点心。念到最后他阿母开始咒骂,对他狂叫:「死死出去啦,X你娘的杂种仔。」
他令天下了班就没回去,骑著脚踏车没目的的在镇上乱晃,然后骑到废弃的旧水厂后面,把脚踏车一扔,任意走著。走著走著走到了水塔,阿莲就在那儿的一棵树下等著他。
「我就知道你会来这。」她说,有点得意又有点腼腆。
她跟著他漫步闲走著,爬到水塔上看夕阳,天黑时他在水塔顶上躺下来,看著天暗下来之前就出来挂在天上眨眼睛的星星。他也不知道怎么开始的。只记得自己就像一望无际的天幕,一无所有。然后她的脸俯到他脸上,遮断了他的视线。接著她开始吻他的嘴。后来她对他专注的热情使他暂时脑中空白,他的身体自动反应。事后他只感到空虚。他们连衣服都没有脱,只褪下裤子。而后他们从水塔上下来,在草丛中走著,摘野浆果吃。她把手塞进他的大手掌里,他笨拙地牵著她。第二次他们脱光了衣服。他记得他当时暗暗问自己:他为什么和她做这件事?它除了动作和感官上的刺激,及事后宣泄般的刹那快感,毫无意义。而且当他睡著,做完那件事的疲倦反而把他推入更深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