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兰没答话,顺从而安静地躺了回去。
他是什么人?她还以为,这等平稳沉着、自然流露的威仪只有皇阿玛及五阿哥才有的呢,怎么才出京没多久就遇上了这么个拥有凛然贵气又不失威严的男子?
对于这种容易使人畏惧的气息,她是十分清楚而习惯的。
看得出小人儿还是一脸对他陌生的表情,昊霆重叹了一口气道:“等你好些了我们就立刻回京,你晓得你这么做让额娘多伤心?无论如何你都是我的妹妹……”说到这儿,他顿了一下,仿佛有些犹豫。“如果,我不是在千钧一发之际赶到,恐怕你——”
妹妹?他在说什么呀?
直接的,若兰打断了他的话。“你好像弄错了什么,我可不是你妹妹!”
2“皇上,人带到了。”
“让她进来。”
“喳。”
养心殿内燃着沉香,偌大的厅堂十分静悄,一名神情畏怯的宫女被引进了这严肃的大殿之中。
“皇上吉祥。”进了内厅,宫女头也不敢稍抬地就跪伏在地上。
“你就是在馨兰阁当差、大婚之日代替若兰留在新房的宫女?”
“是……”皇上的声音里完全听不出情绪,水云只能颤着声回话。她这哪是“代替”呀,根本是违拗不过格格!可皇上问什么她也只能答什么,宫里的规矩严厉,不能回问话以外的东西,更别提替自己辩解什么了。
“听说你发现了若兰的留书?”皇上的声音同大殿一样,沉沉的。敢情那丫头是有预谋的?难怪那么乖顺地出阁、不闹花样!
“是……”水云再度抖声回话,从怀中取出了今早无意间在格格褥下发现的信函。她是认不得字,但常看若兰格格写字,大约就这模样,也就不敢稍怠地立即通报了。
在旁的公公从她手中拿过信函,恭敬地双手递奉给皇上。
展开信函,若兰圆润而秀中带倔的字迹铺开在一方米色的厚纸上头——
皇阿玛:
女儿云游四海去了!
大清江山社稷如此辽阔,您怎样忍心将女儿困在无聊的宫中、王府中,眼看女儿与额驸的一群三妻四妾共处?后宫如此多苦命的嫔妃,女儿才不步她们的后尘!
女儿已让皇阿玛关在宫中十多载,再不依了。您打小让女儿读书、认字、学地理,女儿若不亲身见识九州风采,就真是愧对皇阿玛的苦心,为了不负皇阿玛,女儿行天下去了。
若兰
“胡闹!”皇上拿手在案上重重一拍,安静的大殿中随之旋出淡淡的回音。
是他太过纵任这打小就调皮的女儿,才养出这么个无法无天、无视他命令的皇格格!什么他的苦心?早知如此就不顺她的意,在她小的时候就拿一堆闺女教育来压她,也不至于有今天这等逃婚的逆事!
真不知她在想些什么,这大清江山的确大,但就因如此才更是危险;虽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但也不是处处都在他眼皮子底下,一个打小在深宫内苑生长的娇贵格格又怎知世途险恶?
想及此,皇上心中的怒气早转为担心。
这个若兰,是生在深宫中依然能持有天真烂漫性子的小丫头,自小就有一种能让人深感自在的气息,也因为如此,他才这么纵着她。
“你,可听过格格特别提过什么地方没有?”他向跪着的宫女问道。
“回、回皇上的话,没有。”
“你再仔细想想。”见她害怕的,恐怕有也吓成了没有。“若兰若有提过些什么是你漏了,可得唯你是问。”
听皇上这么说,水云更害怕了。格格呀,水云可让你给害惨了!
“皇上问你话呀!”一旁的公公见水云怕得紧,细声提醒道。
“是……奴婢想起来了,有一回格格读了书后叹气着说:“这么多秀丽的山川,拿让诗人给写活了,而我却只能呆坐在宫里痴望着书本儿,哪天我定要自个儿走一遭,等把大清都逛遍了,再上那些洋人的国家去转溜转溜。””水云回忆着。记得这样清楚也是因为当时觉得格格的话有趣;一个女子怎能似男子般地遍游各地?又不是商贾,到那些个洋人的番邦去做什么?
听了宫女的叙述,皇上皱了皱眉,只觉得这话有说同没说一样,不过这不像样的话的确像是若兰会说的话。
“还说了什么没有?”
“呃……”还说了什么呀?水云十分努力地想着。“是了,格格说:“从江南开始!””对,格格那天合上书时是这么说的。
“王有德!”皇上对身旁的公公唤道。
“奴才在。”
“叫人,立刻下江南寻人去,务必将人平安带回!”
☆ ☆ ☆
可、恶——简直是太可恶了!那些个匪徒竟胆敢将她如花似玉的脸蛋给打得肿成这模样!
藉着清澈的溪水,若兰愈看自个儿尚未消肿的脸颊就愈生气。虽说这也可以算是自己任性出走造成的结果,但也未免太悲惨了一点吧?再怎么说,脸蛋可是女孩儿家宝贵的门面哪,而她也是十分珍惜这遗传自皇阿玛及皇额娘的姣好容颜哩!
若兰轻抚着已不再疼痛但却依然有些肿胀青瘀的粉颊低声叹息。要她顶着这难以示人的肿颊游山玩水,她哪儿还高兴得起来?所以,除非这肿消了,否则打死她也不肯到有人烟的地方去!
就算是个叫化子,也得是个人见人爱的叫化子才是,哪儿能是这模样?唉,还是眼不见为净吧!
若兰别开眼不再盯瞧着映在水中的脸庞,讪讪地回过身去,就见昊霆在溪畔生火烤鱼。
这个名叫“昊霆”、神情肃冷的男子可说是她意外“捡”来的旅游赠品;说起来,他还真是个“好用”的人。
打从在荒庙里遇袭后她就有了新的认知,那就是——就算扮乞丐也是挺危险的,天晓得那种恶心的土匪强盗是否会再突然无缘故地盯上自己?但有了保镖在旁就不一样了;他的身手她是见识过了,若暂且不提他的身手,光他那威严的仪态也就够唬人的了,更何况他好似挺懂得野外求生,赤手空拳的,三两下就能在溪里捞起肥鱼。
现下,他不就正在烤鱼吗?这样的人要说不“好用”才怪哩!
嗯,这么形容好似有些失礼,人家可是救命恩人哪!不过,他也奇怪得很,硬要说自己是他的妹妹,还叫她为“德穗”,好像非要人承认不可似的。
她当然不承认了,怎么可以平白无故乱认亲?更何况,能称为她“哥哥”的人可得是个皇子哩!
就跟他说认错人了,可他立刻就用同皇阿玛及五阿哥平时对人的那种酷冷表情来对她——嗯,是啦,若以他那种奇异的威仪来看,也是挺有些皇族的架式……但是,她堂堂一个大清皇格格,怎么可能为这种阵仗心惊?未免小觑她了!
看他衣着品貌不俗——嗯……如果略去他那仿佛万年寒冰似的黑瞳不看的话,他真是长得十分俊逸,身材也高硕挺拔,加上那种不怒自威的天生仪态……若不是她看惯了皇阿玛和五阿哥,说不定瞬间就教他慑去了魂魄哩!
咦?不对,她想到什么上头去了!
若兰原本肆抚忌惮地观觑着昊霆俊挺的身形,却一瞬间在颊畔出现了些莫名的灼热,她赶紧摇晃了一下脑袋,把游移的心神捉回正轨。
咳!她原本想的是:看他衣着品貌不俗,怎么妹妹却是个叫化子?还是他妹妹的脸就是肿半边?喔,还一个可能,就是因为此时她脸肿了起来,所以他错认了!
对,一定是这样,否则难不成天底下还有一张与她相同的脸孔?不,她是不信的!
所以说喽,为了认定她就是他的“妹妹”,像他现在既是她保镖又兼厨子的身份也算是自找的,怪不得她;而这种便宜事,她也“不忍心”推却,自然是收下为是喽!
反正等她的颊消肿时他就会晓得自己搞错了,她可没逼人。
“哇,好香,鱼烤好了吗?我快饿得前胸贴后背了!”听到鱼在火上发出滋滋声响,继而闻到烤鱼的香味,这让什么忙也没帮、只是在溪畔胡思乱想的若兰随即丢开兀自乱转的思绪,立刻蹦跳至烤鱼架旁死盯着香喷喷的肥鱼。
瞧她虎视眈眈吞着口水的模样,只差没有一把抢过架上的烤鱼就算万幸,完全没一点儿不好意思的样子。
昊霆表情全无地看了若兰一眼,就拿起架上的鱼交与她。
“小心烫。”他淡道,可话才落,就听得若兰咋舌大叫。
“哎呀,好烫、好烫!”才咬了一口,那鱼就烫得嘴唇和舌似火烧。她实在没什么现吃热食的经验,从前在宫里吃东西时,那些由膳房拿来的吃食全不是刚离火的,再怎么热也是不烫口的,所以她怎么也没想到这刚离火的鱼会这般烫人,所以此刻只能龇牙咧嘴地直呼烫。
“我看看。”一听见凄惨的哀叫声,就晓得警告根本没发生任何效果;昊霆微皱了眉,攫起若兰尖小的下颔察看,声音依然冷冷的,注视她的瞳眸却是掺了一丝观察及疑惑。
这真是德穗?是那个柔弱温婉、纤细静悄,深受完全闺秀教育的德穗?
不,她断然不是。虽是同一张面孔,却是天地般悬殊迥异的性格!
在荒庙乍见她遭人欺凌,那面孔、身形、音色,无一不属于德穗,差别只在于荒庙中的她多了一份刚强顽拒。
当时,并不作他想,只当是德穗在危难时一反常态地勇敢抵拒,但在她转醒后却怎么不认他这个哥哥了;面对这样的她,他只觉得无奈。
她不是惊吓过度而失了心,更不是因高热而坏了脑,根本她是想扭转两人之间的关系;而一向柔顺的她也是为此而有勇气逃婚,就可见其意志之坚。对于如此的她,他无法多说什么,也只能任其想开。
可是,他错了!
发高热时,他可以说她是迷糊了,但两日下来,热也退了,而她的行径却已不是能用迷糊或因惊吓而失心来自我安慰了。此时,他不得不承认,眼前这活蹦乱跳的女子绝不是那平日总染着一分愁绪的德穗。或许正因觉察到怪异,所以他也没在她退热后强押她回京,而是任她吵着不想见人、要游逛。
见他说要察看自个儿的烫伤,但看了半晌也不言语,锐利的黑眸反像在察探些什么似的。面对这一泓黝黑,若兰忽觉不自在起来。
她会不自在?还真是少见!
“哎,你看得不累,可我下巴给你这么抬着,脖子可会酸呀!”两人身高的差距使若兰的确需要刻意抬起下颔,而此时她别开了眸子不与他相对,眼光落至手中的烤鱼上头。“还有,这鱼再这么给冷落下去,到时不烫人可要冰人啦!”拿烤鱼作文章胡诌着,只为压下心头的一阵怪异;这么近距离与他对视,还真感迫人。
看惯了五阿哥及皇阿玛,怎么还会一瞬间慑于他的气势?亏她刚才还在得意不会慑于他的高贵威仪哩!
“你是谁?”昊霆放开了她,但声调更为沉冷,并以视线代替松开的手紧紧盯着她。绝不是因她半肿的右颊而误了判断,一模一样,真的是与德穗一模一样的一张脸庞,但这性格却不是德穗的!
昊霆的话让若兰灵活的大眼鬼灵精似地一转。他终于发现自己一厢情愿地错认了人?她拿起烤鱼再度狠咬一口。敢烫伤她?看她不把它给吃个皮骨不剩!
“我不是“德穗”、你心爱的妹妹吗?”为了之前竟有一瞬间的震慑,若兰口里含着东西,用力而刻意地撇开心里那一瞬的不自在,呼噜呼噜地说着,存心要挑衅。
谁让他错认人在先,而又在她体会到他的“好用”之后才发现自己搞错了!先前不相信她,现在才想甩开她?偏不!
看着她略带兴味的促狭眸光,昊霆心下有些了然。
“你,不是我妹妹。”他扯开一抹了无笑意的笑容,反显得更深沉而略带一丝奇异的邪魅。
这个和德穗有着相同面貌、个性却大相径庭的女子看来有个顽劣的性子。
说她是,她就说不是——不过,她的确不是——但要说她不是,她就偏要说是;根本是完全游戏人间、以个人快乐为主的处世态度。
昊霆挥开了一贯的冷默,以犀利的眼眸注视着眼前这玩兴颇高的女子。他不是没发现这女子完全不惧于他的冷沉严肃,甚至可以开开心心地将他当民使唤对象;虽然她一身小叫化子的装扮,但她却全无那种该有的畏怯表现。
为何在开始时他会错认?
她的眼底闪现着一种与德穗全然不同的聪慧及敏黠光芒,这一点是德穗所不具备的;或许是长年的礼教及闺女教育养成了德穗静婉的性子,但又是何种教养方式养成了眼前这性情活泼、不怕事的少女?虽然她一身褴褛,但其中隐现的大度气质却是遮不住的。
她绝非如外表所示,只是个小乞儿。
“你究竟是什么人?”他再次问道。她虽不承认自己是德穗,但也未曾诉说自己的真名,仿佛有些难以启齿;也就是这原因才使他坚决认定她就是德穗,只是一时间又傻又固执地不愿承认罢了——想不到,他竟有错得如此离谱的时候!
而当现在意识到她绝不可能是德穗后,她身上那种全然不同的气质一一明显浮现。虽是相同的容颜,但她灵动的眼眸却带出截然不同的光彩,是一种有别一般闺女的清新气质;她的脸还半肿着,但那种因聪慧而产生的促狭模样却更显出她的灵透清丽。
现在,他倒要笑自己傻了,这如何错认得了?
承受着他的目光,若兰顿觉自己的心搏有些失控。可怎么会这样?当个格格,什么时候不被人盯着注意瞧?随时随地一群宫女太监无不跟前跟后地只专注在她身上,她早习惯了注目礼;但现在,这个一向冷冰冰、不正眼瞧她的男人突然认真地注视着自己,他那双黑眸竟立刻令她再度不自在起来。她不明白为何心会鼓动得快速起来,但这种陌生的感觉的确令若兰十分不适应。
可,不壮声势也要壮气势!
“才说是,又说不是,你怎么能确定我不是“德穗”?一个大男人说话这样出尔反尔的!”若兰一手插腰、一手拿鱼指着他,小小胸膛傲然挺起,与这气势凌人的男子对抗,而脸上表情则完全是一派俏生生的无赖样。
他怎么突然又认定自己不是他妹妹了?下意识的,若兰伸上一只手摸着自己的脸颊。是肿消了吗?不可能呀,前一会儿她才对着水中的影子生气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