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官湘险些冲口而出的名字,则奈并未多加以留意,亦未察觉到异样。
光听到这名字,那威力就足够破坏心情,本欲出口阻止,随即又作罢。如果这么做的话,岂不有种不打自招的成分存在。
坐在沙发上,则奈极力表现出一副处之泰然、气定神闲的模样,他随意取出了身旁的报纸,硬是不让自己的视线落在不远处的那道身影上。
尤其是那双眼眸——那双如鬼魅般吸引人的眼,每每让他忘了自持。
“怎么了,则奈?”官湘审视着一脸沉重的弟弟,关切的询问着,“是不是有心事?”
则奈终于把视野移离了盯了老半天的报纸。“没有。”语调显得太过于平静。
官湘半信半疑瞟了他一眼,“你没骗我?别忘了我可是看着你长大的。”
在别人眼中,江邦则奈或许是个不苟言笑、喜怒不形于色、难以亲近之人;但在官湘心里,他永远是那个处处需要他保护的弟弟,虽然他一点也不需要,但多年来的习惯是戒不掉的。
则奈将上身微微向前倾,两只手肘搁置在大腿上。
“真的没有!”他加强口气再次说道。
官湘不再追问,她相信再大、再麻烦的事,则奈也一定有办法解决的。
“好吧,既然你不愿意讲,我也不勉强你。”她知道适得其反的结果。“我只是想让你知道,如果有什么问题,当然事业上的事我是一窍不通,我指的是生活的一些琐碎,”她小心翼翼的偷睨他一眼,“大姐十分愿意为你解决任何疑难杂症,知道吗?”
则奈努努嘴,极力想挤出一丝笑容,“大姐,你也别光只顾着我,我自己会照顾好自己的,倒是你,也该多为自己着想。上个礼拜我去找过小林大夫,他说最近刚从美国引进一种新的治疗方式,治愈机率有百分之七十,他认为你应该试试看。”
一提到这档事,官湘立即又防卫了起来,一口回绝了则奈的意见。
她是个懦夫!她承认自己是个输不起的人。
她实在是再也没有勇气去面对另一次失望,那种怀抱着莫大的希望,却一下子跌回谷底的惨状,她不想再经历。
她自欺欺人的告诉自己:她已经习惯了现在的模样了,情况已经不可能会有所改变的。
“大姐——”他的话马上打住。
“别再劝我了,前几次也都是有相当高的治愈机会,结果呢?你应该比谁都更清楚。则奈,我不想去历经那样的心情了。”
则奈吁了口气,他能体恤老姐的想法,也不愿意多说,不过他会再另找时间说服老姐,小林大夫对这次的治愈有相当的信心。
“我听苍也野提到,他帮你介绍了个名门之后的长平小姐,你对人家印象如何?听说人又漂亮、又温柔。”
官湘仔细地打量着弟弟的神情,其实不用他明言,她也能够从他一脸兴趣缺缺的表情中得知。
“她并不是我要的那种女孩,更何况我这个人太粗鲁,她根本就不适合我。”则奈的眼前不禁浮起对方那似乎不堪吹折的柔弱容貌,仿佛你只要一大声就会把她给吓哭般!
不,这样脆弱易碎的女子不适合他,他要的是——有着那双倔强、不服气的眼眸的“她”。
官湘眉头一皱,’则奈,你也老大不小了,拜托你认真点好不好?别光顾着事业,好好找个正经人家的女孩,别老是跟那些莺莺燕燕的厮混。江邦家就只剩下你这个命脉,别老是让我觉得愧疚,对不起爸妈。”她眼眶一红,假意的抽吸几下鼻子。
这一招向来对则奈有相当程度的效果。
“老姐,我知道,”他真怕了女人的眼泪,“我答应你会认真的考虑,可以了吧?”当他真不知老姐的演技,只是不想拆穿罢了,说得他活脱脱是个历史罪人一般。
官湘这才甘心,用手帕拭去方才拚了老命才挤出的几滴可怜的眼泪。
“为什么不喜欢人家?”
则奈决定保持沉默。
“不然你到底欣赏什么样的女孩子呢?”她盯着他,“或是说你自个儿心中已有属意的对象?”
则奈脑海中不由分说的闪过那晚出现的梦境中的女子,他费尽了所有意志想将她“驱逐出境”。
则奈改用一种委婉的口气,“大姐,别再为我费心机了,我说过目前我还没有成家的打算,况且你也不希望我随便抓个女人回来交差了事吧!”
官湘知道表示今天的谈话到此为止,只得长叹口气,“好吧,其实缘分这档子事也勉强不来。说不定在你完全不留意之时啊,它就偏偏找上门了。”她语带玄机的说。
这会儿沉着脸皱眉的变成了则奈。
“好了,没什么事,我也该回房休息。”
官湘由雪子推回房去。
则奈一个人在沙发上足足坐了约莫十分钟,不断的思索着官湘最后一句话,以及她那似乎知道些什么却刻意隐瞒着他的眼神。最后,他厌恶的挥掉所有的混乱无章的思绪,即使他抓破了头皮,恐怕也找不出个答案来,他索性起身走向书房,躲回他自认最安全的地方。
§ § §
每天,几乎一到下午茶的时间,官湘便会急急地邀请席凡至她房间里,两人畅所欲言。
官湘的话题总不离那个引以为傲的弟弟——江邦则奈的身上。许多发生在则奈身上的童年旧事,都被官湘如数家珍般不厌其烦的谈论着。
“席凡,你总是听我一个人说得口沫横飞,你似乎很少谈论到你自己,还有你的家人?说来好笑,我竟然连你的府上在哪儿都不知道?”官湘凝视她,优佛突然忆及道:“说来奇怪,我怎么总觉得你不像日本人——我也形容不上来,总之就是觉得你跟这里的一切格格不入,似乎是……”她耸了耸肩,结束她也不明的猜测。
席凡的身子微微一怔,不过,很快的就被强装出的冷静所取代,她假装清喉咙借以镇定自己的情绪。
“其实我也没什么好说的呀。我是独生女,童年陪伴我的,除了书本外,便是一部电脑,十分乏味吧!”这些是实话。
官湘目露同情,“你的父母亲呢!”
“他们都很忙,没有多余的时间陪我,不过他们已经尽力了,虽然他们不能说是十分称职的父母亲,但我知道他们很爱我,也给我相当大的独立空间。但也无可奈何,国家有更重要的事等着他们去做。也因此我一直希望,将来我的孩子可以不要在这种环境下长大。”她感叹的说。
毕竟在她的社会里,像她这样孤单成长的孩子比比皆是,不足为奇。
“我相信你将来一定会是个好母亲。”官湘由衷的说道。
“但愿如此。”席凡的口气十分不乐观。
“对了!”官湘突然瞠大双眼迎视席凡,“关于你上次提到的,打算何时让则奈知道这项恶作剧?我总觉得事情拖得越久越不好。”她不安的说道,她可不想面对则奈的愤怒;经历过一次的人,绝对——终生难忘!
“你跟朋友约定一个月的时间应该也快到了吧!难道你还打算继续以井田太太的身分出现?他会起疑心的,迟早也会发现井田太太跟那位梦中女郎之间有太多的相似,”官湘顿时陷入自己的思绪,“我只是纳闷,一向精明、阅人无数的则奈,这回怎么如此盲目呢?……”官湘最终提出警告,“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别玩得太过火。”
则奈的脾气她太了解了,除非那个人像猫一样,有九条命来接受这项挑战,否则奉劝他最好不要点燃怒火。
“我也了解假扮成井田太太的模样来应征管家的职务,这个玩笑是开得过分了些,不过,当时也实在想不出有更好的方法,病急乱投医嘛。”席凡微笑着带丝歉意。
“其实——”官湘根本没有机会把话接下去说。
“啪——”一阵巨响,门被猛力地打开,霎时截住了两人的注意力。
而她们在此时此刻最想像不到、也最不愿意见到的人,却赫然出现在她们眼前!
即使是翻烂了字典中所有的形容词,恐怕都难以形容此刻——则奈的愤怒与嫌恶之情于万分之一,他的面容甚至比冷冰冰毫无线条的钢板还僵硬。
除了双唇早已紧抿成了一条吓人的直线外,瞳孔里更是燃烧着熊熊的剧烈火焰,推想其温度绝对可比拟火山刚喷出的滚烫岩浆。
官湘可以发誓她从未见过如此盛怒的的则奈,她甚至能够清楚的瞧见他额头一一浮现出的青筋,及颈部竖起的动脉——
则奈眯细喷着火焰的眼,不断地在席凡与官湘之间来回瞪视,仿佛在等待等一个合理的解释。
“有谁可以给我一个理由吗?”
虽然从他的表情能够很清楚的端详出,他极力想控制住欲爆发的怒气,但粗嘎暗哑的嗓音还是十分明显的泄漏。
“说呀!”不容忽略的语调,强烈的诉说着他随时可能宣泄的的暴怒。
席凡与官湘两人面面相觑。
席凡一时间也哑口无语。任务还未完成便提前曝光,看样子更棘手了。
则奈见两人决定继续保持缄默的模样,更加扇高了他的怒火。
可笑的是他还怀疑自己,是不是因为欲求不满才产生了遐想——不是对年过半百的老女人感到莫明其妙的且滑稽的悸动;便是迷恋一个以为不存在的女子。
好了,现在总算老天爷有眼,一切阴谋终于现形。
他该拍手称庆才对,毕竟这证明了他还是个正常的男子,但只要仔细一想,有多少个夜里,他辗转未眠、借酒浇愁……所被扼杀的脑细胞,胸口那把被浇上柴油的怒火就平息不了。
“看来你也是跟其他女人没两样!说!你接近我到底有何目的?觊觎江邦家的财产?还是江邦夫人的头衔更吸引你?否则你何必如此大费周章,还拉亲信。”
接着,不给席凡任何答辩的时间,直接将矛头指向一旁的官湘。
“老姐,我更料不到,你竟然会连同一个陌生人来戏弄你唯一的弟弟!”
这是另一个令则奈感到无法忍受的事实,这个叫席凡的女子究竟有何魔力?能够说服官湘背叛他?
“则奈,”官湘甚知理亏、内疚,语气也不免柔和、低语许多。“席凡绝无恶意,她跟以前那些女子更是大大不同,不能相提并论!你不相信她,总该相信老姐吧!”官湘以近乎情的口吻,“况且这些日子多亏有席凡陪伴我,是她使我又重拾了欢笑,再次去领略生命的存在。这几天相处下来,我知道她是个好女孩,绝对不同于以往那些工于心计的女子。”
愤怒、被人蒙在鼓里的羞辱蒙蔽了则奈的理智,完全没将官湘所说的话塞入耳中,他将布满炽热烈火的目光转向席凡。
“我不得不承认,你的确比其他女人聪明多了!”是种令人寒冽刺骨的讥讽。“我不管你是用了何种手段把我老姐哄得团团转,但你太低估我的能耐了,你以为我会这么容易受骗吗?”简直是白痴一个,他只差没对自己咒骂出气。他冷冽如冰柱的眼早已眯成直线,口气之冰冷无情足以教人不寒而栗。“或是你的目的也是求得与我共度一夜激情?据我所知,我毕竟是许多女人梦寐以求之事——”
“则奈!”官湘慌忙开口,阻止他说出更多令席凡难堪的字眼。
另一方面也对他如此勃然大怒的表现感到不解,官湘有些迷糊了。
对这种层出不穷、不断在江邦大宅上演的“求偶记”,则奈应该早已司空见惯了才对,以往他大不了是一笑置之——
然这一次——似乎里头更含杂了许多教人猜不透的情节——十分情绪化。
她极力为始终不发一语的席凡辩解,“我可以保证,席凡绝对不是个像你口中所言的女子,她和你以前所交往的女人截然不同。”
“这恐怕只是有她自己心中明白。”则奈的口气依然凌厉尖锐的刺人,怒火毫无减退之象。
官湘这个和事佬急坏了,她的转动着轮椅,面向伸色凝重、若有所思的席凡,“席凡,你倒是自己跟他说个清楚呀!”
正所谓皇帝不急、急死太监了,面对充塞在两人之间的紧绷僵硬气氛,她却没辙。官湘怏怏地心想,恐怕此刻若发生第三次世界大战,都好过面对这个两人对峙。
“怎么?无话可说了?是不是让我说中了,可惜你精心策划的计谋却事迹败露了,”他不屑的冷哼一声,“如何?觉得懊恼?”
则奈不明就里,自己哪来的这么大的火气,就怕火焰山的火都没他的怒火凶猛。
而一个人怎么会有这么大的火可发呢?则奈也弄清楚自己愤怒底下的那股蠢蠢欲动的——是何物?
他抓不着,越拼命想去理清,它就偏更模糊。
他倒是希望她能开口澄清,也许不会相信她所言,但至少——
至少可以稍稍缓解他暴怒的脾气吧!也让他不至于像现在这般,像条发了疯的狗见人就咬,不可理喻吧!
连他自身都觉得莫明其妙,更逞论他老姐呢?铁定早八百年前就看出不对劲的地方了。瞧他老姐一股无辜、故作镇静的面容,就不难得知。
但恼人的是,她根本不为自己辩解,仿佛默然接受他加诸在她身上的所有罪名。
第六章
若不是官湘的在场,稍稍提醒了则奈,他方能够勉勉强强控制住自己激烈、怒火攻心的情绪,否则恐怕他早已趋身向前,为她多日来所加诸在他身上的这些非人的折磨报复一下。
残酷且绝不留情的方式!
但他更渴望报复的方法意是——
他恨不得狠狠地揍自己一拳!则奈简直只能以咬牙切齿来形容闪过脑际的画面。
他竟然还沉溺地思念着那个在无数夜里,一直纠缠着他的双唇,令他在无数个夜里无法成眠——全身的细胞因渴望再一亲芳泽而颤抖,呐喊着解放……
更无情地撕扯着他每一道理智!
席凡把则奈骤起骤落、阴森冷峻的神情全纳入了眼底。其实只有她才最清楚,自己此刻的身子有多紧绷僵硬,还有脆弱!仿若只要稍加一触就会应声碎成两半。
席凡内心的紧张与忐忑不安,完全不似外表所呈现出的冷静、无谓,她只是还处在一片震惊中,脑子更是混沌杂乱,一时无法作出反应罢了。
她试图想理出一条合情又合理的解释,不过通常在这种时候,上天大都不爱搭理人——谁教她是站不住“理”字的这一方。
她越是努力想教自己沉着冷静应战,一颗心却像个叛徒般,越是舞得狂乱无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