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妈妈的婚姻,其实是一连串问号组成的空洞生活。然而,身为晚辈,除了尽量孝顺妈妈,贴她的心、顺她的意,其它的,芯美着实爱莫能助。
印象中,父亲的笑容和气只留给外人,从不愿意施舍一些给家人。他总是不苟言笑,严肃而木讷,话语也如没了润滑剂的转轮般紧绷枯涩。在他的字典里,似乎不曾存在“幽默”两个字,和他一块生活,索然无味。说也好笑,家里少了他的踪影,大家反而还快活自在些。即使和妈妈结婚多年,爸爸和妈妈之间,总像阻着一堵无形的墙,隔开了一段不自然的尴尬距离。
打小,芯美就暗暗发誓,将来的终身伴侣,一定不找像爸爸这一型的枯燥男人。
唉,怎么好端端的,净想些无聊事来虐待自己呢?芯美努力将满脑子愁绪倾出窗外,和妹妹哼着歌儿上了长堤。敞开心迎着风蹈踏了一阵,苓美拉线,芯美捧着风筝,仗着风势,几句吆喝,它便曳着双翼,扶摇直上,当着风轻舞起来……
“姊,该你了!”苓美没耐性,仅仅经过一刻钟,瞥见芯美轻松坐在一旁吹风,便撒娇说要换手。
“臭小妹,老这么三分钟热度的。”芯美嘀咕着,在苓美头上K了一下,小心翼翼接过卷绕着的尼龙线轴。
“姊,人家是觉得这好玩,想跟你分享,免得你无聊耶……真是好心没好报……”苓美嘻皮笑脸辩道,一边盘腿在水泥地坐了下来。颈子上环着芯美送的驼色围巾,在风中飘呀飘的。
“你少来这一套!”芯美笑瞪她一眼。“我又不是第一天当你姊,你的脑袋瓜里装些什么东西,我还会不清楚吗?”“是吗?那……你猜猜我现在想问你什么事。”苓美淘气地眨了眨眼,黑胆石般的双眸晶亮有神,芯美这才惊觉,妹妹早已出落得如此标致。
“你喔,还会有什么正经问题?”芯美的视线,停驻在头顶上那只傲然的鹰,在她的控制下愈飞愈高。
“谁说的,这问题可是再正经不过了。”苓美微偏着头,表情一派认真。
“唉,你又想做身家调查了是吧?是不是想问我有没有男朋友啊?”
“姊!”苓美眼中闪过一丝热切的神采。“你真聪明,居然这么容易就猜到了。”
“嘿嘿……知妹莫若姊。”芯美投给她敷衍的笑容,不责可否。
“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芯美还是专注着风筝的动向。
“别装蒜了啦,我未来的姊夫啊,怎样?有没有下落咧?”
“NO!”芯美回答得干净俐落。暗暗忖着:姊夫?!目前最有机会的,只有唯一的人选——那个有着怪姓的家伙。但是,哈,八字都没一撇呢!
“嗯,一定是多如繁星,无从选择吧!”苓美狡黠一笑,旋即便正了颜色,侃侃说道:“姊,我只是想说,你嫁给什么样的男人都好,只要不是像爸那种的……”
“小妹,别说这些了。”芯美淡淡地制止她。总之,一听见有人提起这个不负责任的男人,她就觉得刺耳。
“唔……”苓美竟显踯躇,欲言又止的样子。“姊,告诉你一个秘密喔……”
“什么秘密?”芯美让双手保持一个较轻松的姿势,撇头望她:“你是不是有了男朋友?”
“呃……”苓美的脸颊,顷刻被两朵红云占据。
“真的!?他是何方神圣啊?”芯美的兴奋不亚于妹妹。要不是得顾着风筝,早飞扑到她面前,拉着她把来龙去脉问清楚了。
“他啊……叫做张嘉祥,是口琴社的学长啦。家世、人品都不错……最重要的是对我好。”
苓美难为情地低着头,吞吞吐吐的模样很可爱。风吹拂着她的发丝,在颊边轻轻拍掠着。
“咦?”芯美少见妹妹娇羞的模样,一时觉得有趣,兴起逗弄之心。“你只提家世、人品,那长相咧?该不会跟猪哥亮一样顶着马桶盖吧?真够帅气的……”说完,芯美忍不住径自爆笑出声。
“才没那么逊呢!我同学说他长的像金城武……”苓美急忙为自己的眼光定位作说明。
“哦?这么帅?”芯美半信半疑盯着妹妹,开玩笑道:“帮我去问问他有没有哥哥。”
“问过了,他只有姊姊。不过,他爸满帅的喔!”
“你白痴啊?”芯美笑骂道。“你怎么不干脆介绍他阿公跟我认识?”顿了顿,芯美突然想到一件要事。“苓美,这么说……他是独子喽?”
“对啊。”苓美颔首,不解地问:“为何问这个?这很重要吗?”
“当然啊!你没听说吗?如果嫁给独子,通常都会辛苦些……”
“姊,你想太多了啦!”苓美无所谓地笑笑。“他们家很开明,他妈妈也很疼我,将来不会受虐,也不会有什么婆媳问题的。”
“哟,瞧你说的……”不怀好意地瞥了她一眼,芯美故意糗她。“好像已经论及婚嫁一样喔。”
“臭姊,你很讨厌耶!”苓美嘟着嘴,轻声埋怨。“人家是在跟你讨论正经事,却没见你一刻正经。”
“好好好,不闹你就是了嘛。妈知道这件事吗?”
苓美摇摇头,胳臂环着屈起的双膝。“我打算过一阵子再告诉她。也好趁着这段时间好好念书,让她知道并不是每个人交了男女朋友都会影响学业。”
“嗯,”芯美露出雪白的贝齿,给她鼓励的一笑。“这样也好,你有这想法,老姊就放心了。没想到我上台北后,你这黄毛丫头居然已经变得这么懂事了。”
“当然喽!”苓美得意地耸耸肩。“总不能老让你和妈跟在屁股后头照顾吧!”
看着眼前这个笑得朗然的女孩,芯美的心,满溢着复杂的感触——或许就是这样接近单亲的家庭生活,促使姊妹俩的早熟和世故吧。
从堤上向天际望去,触目所及皆是灰蓝蓝的一片——那是专属于冬日南台湾的颜色。
芯美的手很灵活,一抖一拉、一缩一伸,风筝便像踏着轻快的拍子,时而震颤,时而飘然,沐着向晚的风,恣意展现它盈巧飘逸的舞姿。偶尔急风过处,阻断它该有的行径,陡然一翻,几乎就要栽个跟斗滚落下来。还好,顺势风起,它依旧踩着充满活力的步履,伸展向天空,往上、再往上……
这风、这线、这手,勾勒出一张生命灵动的想象画,在这飘逸洒脱的景致中,融注了人与风的思想,完美呈现在活泼敞然的舞台上。幻想的翅膀驰骋在霞光万道的天空,牵划出壮丽的蓝图,彩色的梦想恣情纵意飞奔上天,天马行空之际,芯美脑中,赫然浮现巫丰群那洒脱的身影、不羁的笑意,还有他那矛盾的桀傲与温柔——
无端端地想起他,芯美自觉莫名其妙。没想到,这家伙竟然偷偷在她心中,留下了深刻的烙印,写下美丽的怅惘,那是种柔柔的、酸酸的感觉……
突然,好想见他一面!
虽然打从芯美下屏东,他没一天忘记给她电话,但是,光是声音的传导,似乎就是少了一点什么……
默默地,芯美站着。趁着风筝尚未被即将落下的黑幕吞噬,缓缓将它收了回来。然后,深吸一口气,啜满口天风,沉淀益显混乱的思绪。
一卷橘红镶着紫边的云彩,被夕阳燃烧得在西方天际翻滚。刹那间火星四溢,微微点燃了天空一隅。直到火光渐渐泯灭,余下的点点灰烬蔓延散开,天才开始黯淡下来。
☆ ☆ ☆
年后,芯美依着原订计划回到台北。消息走漏了,担心她一个女孩子坐夜车不安全,巫丰群说什么也要到台北车站接她。
回到了民生东路的租处,Chocolate垂头丧气的,眼神也显得落寞。芯美爱怜地抚着它漂亮的毛,心想,这是理所当然的,毕竟谁会喜欢水泥丛林呢?在屏东老家屋后的一大片草地跑跳习惯了,突然又要Chocolate回来陪她适应都市生活,它当然有着百般不愿。更何况Choco late的“狗缘”奇佳,在那儿还交了许多好朋友呢!只是,她更舍不得将它留在屏东,只好自私地把它拖上来。
打扫打扫房子,整理整理东西,芯美累得呵欠连连。多亏了巫丰群的帮忙,不然,恐怕两天两夜都无法完成。好不容易赶走了失去利用价值的他,芯美用一种极舒服的姿势侧身倒上床,准备狠狠补它一天的眠。
嗯,好好睡一觉。明天,又要继续“都市新贵”的生活喽!
第七章
世纪未的西洋情人节,碰巧遇上星期日。
起了个大早,巫丰群约了新来的总机Joyce到总督看了早场电影。中午时分,将她送回家,借口下午必须和外国客户洽谈几个重要的企画案后便离开了。单纯的Joyce不疑有他,毕竟她才进公司公司没多久,马上就有如此多金又潇洒的男士追求,就算只是情人节短短一个上午,也够她兴奋又满足的了,哪还敢奢求其它的呢?刚从学校毕业,涉世未深的她,压根儿不知道自己已一步步踏上前一个总机小姐——林秀雅的后尘。
秀雅离职后,位置由Joyce递补。进公司一个月,她仅由同事口中听说过秀雅有着与她同样清丽的外貌和甜美的声音,至于秀雅和巫经理的一段情,她则是全然不知,也无从得知。毕竟秀雅不是那种死缠烂打放不开的小女人,虽然直到离开公司,她仍深深爱着巫丰群,但是两人交往的半年来,他总是那么若即若离,他给她自由,也坚持保有自己的空间,因此,即使怀疑他感情的动向不明,秀雅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完全束手无策。
这段感情终在年前平和地划下句点,两人说好既然无缘,不如好聚好散。毕竟彼此都是成年人了,没必要撕破脸争得面红耳赤,甚至把公司搞得天翻地覆的,留下一些八卦话柄成为同事间茶余饭后的笑谈。
因此,虽然秀雅决定离职了,风风雨雨再也看不见,但她还是将这件事隐瞒地天衣无缝,这段办公室恋情也随着秀雅的离去而灰飞湮灭。
而当Joyce的芳踪出现,巫丰群便拟定了下一个猎艳计划。既然有这么好康的机会,说什么他也得好好把握,免得对不起上帝、对不起自己。
但是,想是这么想,他并未投注太多心力在Joyce身上,对这段轻而易举的恋情更是打着浅尝则止的念头,这今他自己都感到诧异——或许,对容易上钩的女人,他的兴趣不自禁就会少了些,也或许,这种心态跟芯美重新回到他的生活圈有着某种程度的关连。
算算时间,芯美闯进他的生命中,已经一年多了。说真格的,他还是不怎么了解她,相对的,她也一样不清楚他的为人。巫丰群常想,若和芯美之间,从未存在过那个令人啼笑皆非的赌汪,他是否会换一种方式和她相处,倾尽心力来爱她、追求她?因为,有了打赌做前提,输了面子丢光,嬴了也没啥好光荣的。
奈何事情都这么了,也只有顺其自然,走一步算一步了,反正船到桥头自然直嘛,顾虑也多余。更何况他还有候补人选呢!
刚用过午餐的芯美,连在家都里了条大围巾。这几天,她总是不到十点就窝进棉被里,别说写稿了,有时连电脑都懒得开。老抱怨着春天怎么不快来,害她几乎冻成了冰棒,手指也不灵光,打字速度慢得可以,其实,她很清楚自己是在为懒惰找借口。
而Chocolate,毕竟是适合寒带的狗儿,那一身漂亮的长毛,愈是天寒地冻,愈能展现作用。瞧它总是天之骄子般在屋里昂首阔步,甚至还用骄傲的眼神斜睨瑟缩的芯美,就可窥知一二。看电视的时候,芯美最喜欢让Chocolate靠着,它蜷窝着的身子,简直比暖炉更可取。
早上,芯美不情愿地被尖锐的电话声吵醒,好不容易婉拒了阿胖和大头的约会邀请,芯美不觉有些沮丧。该来的不来,不该来的硬是死缠活缠的。
想着想着,忍不住暗暗犯起嘀咕:这个讨厌的巫丰群,到底死到哪儿去了?要是两点还没消息,本姑娘就跟你划清界限,再也不理你了。
才偷偷在心中撂下重话呢,电话铃便带来了愉悦的希望。
“喂——”芯美故作意兴阑珊。
“May May,是我。”
“你是谁啊?”芯美故意跟他抬杠。
“你的白马王子啊!”
“狗屁,你美咧?”被他这么一说,她好端端竟红了脸颊,她才不肯示弱呢,赶忙反击回去。
“唉唉唉,在这个美丽动人的日子里,这么美丽动人的你,怎能口出秽言咧?”他嘻皮笑脸地,像在绕口令。
“好啦,有话快说。”冲着他这句话,芯美就是故意要跟他唱反调。
“今天没出去啊?怎么,是没人约呢?还是在等我啊?”
就是气他这种不可一世的调调,芯美嘟着嘴回他一句:“是本姑娘眼光高,谁都看不上。”
“哦?真的吗?”他朗声一笑。“刚好,我也是……可是,全世界的人都往外头跑,不去凑凑热闹好像不是现代人。看来,我们只好凑成一对,也去庆祝庆祝喽,你说呢?”
“唔……”芯美开窗探了探外头的空气,旋即缩回颈子,不住打了个哆嗦。“可是,外头好冷喔……”
“冷?还好吧!”他有些不以为然,笑着怂恿她。“我正在往你家的路上,太阳已经出来了喔,我反而觉得暖洋洋的,舒服得直想打瞌睡。你大概窝在家里太久了,不知道外面有多——么的舒服,”他刻意拖长句子,加强语气。“怎么样啊,想不想出来晒晒太阳呢?”
“喔,”芯美开窗,心理作用吧,忽然觉得外头变得暖和了。“好吧,我去换衣服,你到了再打电话上来。”
“OK,我马上到!”眉开眼笑的他,不自觉重重踩下油门,朝芯美家奔去。
当门铃的叮咚声和Chocolate的叫声传进耳朵,芯美只好放下正在挑选的衣装,拢了拢头发,小跑步过去开门。
“哇,你开火箭来的啊?这么……”芯美的“快”字都还没出口,他便递来了一束……
“Happy Valentines Day!”他的脸上堆满怡人笑意。
“呃……谢谢……”芯美猜想他不会只带两串蕉上门,但也没料想他会送她这样一束巧克力花。脸上倏地绽开一朵甜笑,她用一种愉悦的语调开玩笑道:“那……我是不是要学电视广告……啊?!金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