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我几乎吓呆了,尤其见到它那两排脚波浪状地蠕动,真够恶心反胃的……”回想当时的情况,芯美的五官瞬间又扭曲起来。“可是镇定下来想想,不管尖叫或害怕,都是无济于事的,所以我鼓起勇气,下定决心无论如何都要捉到它。”
“结果咧?”阿胖虽然蹙着眉,却听得津津有味。
“对呀,后来怎样了?”大头也像阿胖一样,亟欲探知详情。
他俩的神情,令芯美有了莫名的成就感,她自觉就像古代的说书人。“当时想找杀虫剂,家里偏偏没有,又不想象打蟑螂一样拍扁它,留一些烂肉烂肠子在地上……”走语至此,芯美顿了顿,看了看他们。“你们……还想听下去吗?我怕影响你们的食欲。”
“不会不会!”大头斩钉截铁地说。阿畔也拼命挥着手。两人都深谙这个道理:好奇心更会影响食欲。
“好吧……”芯美见他们无所谓,于是接下去说:“后来只好想了个土方法——找来了一个塑胶袋和一双筷子,想把它夹起来丢进塑胶袋,然后包好丢掉。当我蹑手蹑脚回到电脑桌前,幸好,它还在,才刚爬上键盘。我深吸一口气,举起筷子夹它,谁知道它轻轻一扭便挣脱了我的筷子,迅速沿着桌边向下爬。我一急,便拿了发胶喷它,想说幸运的话可以黏往它的脚,让它动弹不得。但是,它只是抽搐了一下,掉到电脑桌后方的墙角,那儿堆了一些书,刚巧成了它的藏身之处。我趴在地上小心翼翼拨开书,却不见它踪影,折腾了将近一小时,只好放弃了。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担心它趁我熟睡时出来偷袭我,只好在沙发上睡了一夜……”
“啊?后来你还是没抓到它?”阿胖微微起身,板凳又向她移进了几公分。
“怎么可能?如果是那样的话,我不就得逃出那屋子了?”芯美把杯中的饮料一仰而尽。“还好,上天有保佑,隔天我在看电视,它居然在地砖上漫步!逮着了时机,我又拔腿拿来了发胶,拼命朝它身上喷去。还好,它好像开始晕眩,动作也不再灵活,轻轻松松就能用一张报纸铲起它,最后,抽水马桶成了它的归宿……”
“哈!不愧是小说家,能把简单的‘捕蜈蚣记’说得如此生动有趣、惊险刺激……”听完结局,阿胖终于吁了一口气。
“为什么讲到蜈蚣啊?”不知何时,巫丰群已站在芯美身后,加入了聆听的行列。
“对喔?为什么呢?”被他的话一提醒,芯美这才发现主题有些偏了。“啊,对了,我要说的是关于小说啦——解决了蜈蚣后,为什么我还会心惊胆跳呢,说也惭愧,就是因为我胡思乱想,以为蜈蚣是一个预兆,想说才刚寄出稿子耶,蜈蚣就出现,不是暗示我会‘徒劳无功’吗?好端端被触霉头,怎么开心得起来?”
“蜈蚣……蜈蚣……徒劳无功?!”巫丰群绕口令一般念着。“哈,May May,真佩服你的想象力耶!那如果飞来一只白蚁,你是不是又觉得它在暗示你‘白写而已’?”
“无聊!”芯美笑骂了一声。反正认识巫丰群也不是三两天,早已习惯他吐槽,反正无伤大雅,她也懒得理他。
“May May,想不想吃青椒、豆干什么的?”他捏捏芯美肩膀。
“好啊,有点饿了。”芯美回头说道。
“走,到那边拿吧,”他指了指另一边树下的烤肉炉,调侃地说:“顺便去认识认识其他的人,别整晚跟这两个人哈拉个没完。”
“嗯,走吧。”芯美站起来,拍拍裙子上少许的灰尘,随着他走了几步,来到龙眼树下。
巫丰群先向忙着烤豆干的两个女同事介绍芯美。“小青、瑞文,她就是常芯美——我表妹。
““嗨,很高兴认识你,长得好漂亮喔!”小青马上插了几块烤得最漂亮的豆干给芯美。“跟这些人吃东西,千万不能客气喔,客气就得饿肚子。”
“没错!”巫丰群笑着附和。旋即转头面对一旁举着台湾啤酒聊天的三人,告诉芯美。“这是李磊、这是小张、这是俊伟,都是优秀的单身汉喔!”
“你们好。”芯美轻声打了个招呼,手上握着豆干,还找不到机会送进嘴里。
这时,门铃又响了。小郭匆忙从厨房跑出来开门,一会儿,芯美听到有些熟悉的声音。
“Hi!everybody。”甫进门,小慧不忘用她习以为常的嗲声嗲气宣示她的到来。
“你们两个来啦,”大头说:“怎么这么久,迷路了吗?”
“不是啦,”家华将皮包挂在墙边的钉子上,在芯美原来的位置坐下。“都是秀雅啦,我们都在往她家的半路上了,她才说临时有事不能来……真是的,害我们白跑一趟……”
听见家华的话,巫丰群终于放下心上的大石。盘算了一整天,料想了许多王见王的后果,也计划了许多因应的策略,终于在知道秀雅不会出现的刹那,一切都云淡风轻,不必再烦忧。
只剩芯美,自然好应付得多。
“家华,”巫丰群朝她走过去,佯装随口问问的样子:“你知道秀雅有什么事吗?”
“她说想用中秋礼金请他爸妈上馆子,所以没空过来。”家华拿了一串鱼丸,咬下一颗咀嚼着,说得有些含糊,不过,已够他放心的了。
“小郭,洗手间在哪儿?”
“进去的右手边,走到尽头就是了。”小郭替他拉开门。
当然没有一个人知道,他其实不是去上厕所,而是趁着离开的空档,拨了通电话给秀雅,即使不能见到她,听听她温柔的声音也不错。
他总是自信可以将感情拿捏得很好,别说是脚踏两条船了,即使是数条船,他也不怕因为劈腿而翻船。挂上手机后,他若无其事回到院子。
这时,小郭摆了个塑胶袋在旁边,手上拿着大夹子在地上夹着、拣着,然后把一个个看不清楚的东西丢进袋中。
“你在做什么?”巫丰群狐疑地靠过去。
“他在抓无壳蜗牛。”阿胖代答。想必小郭已经解释过自己的举动。
“无壳蜗牛?!什么啊?”巫丰群拨开袋子,往里头一看,发现一坨坨黑黑软软的虫体不规则地堆叠着,瞬间冒出冷汗,退了两步。“小郭,这什么恶心东西啊?”
“这是蛞蝓。”小郭笑道,又夹了一只丢进去。
“你抓这些干嘛?当中药啊?”
“当然不是啊,”小郭无奈地解释道。“这些东西在院子里慢慢爬着,看了就讨厌,倒不如把它们抓光。”
“那丑陋的东东跟水蛭好像喔!”这时,芯美也靠了过来插嘴。
“嗯,是有点像。”小郭说。“小时候我和我哥最喜欢在它们身上洒盐,瞬间就会变成一堆烂泡泡……不过,它们只是渗出水而已,如果被它们及时吸到水,又会再活起来……”
“求求你别说了,我快吐了!”芯美抱着肚子苦笑,一边还吐着舌头。
“你以为你的蜈蚣就不恶心?”巫丰群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唉,你不是普通无聊喔,人家差点吓成心脏病已经很可怜了,你还拿来嘲笑。”芯美恶狠狠瞪他一眼。
“好啦,别想了。他们应该又烤了一些东西,我们过去看看吧。”他拉着芯美回到烤肉炉前,倒了杯水给她,鼓励她多吃一些。
“来,尝尝奶油金针菇。”笑容满面的小青,夹了香味四溢的金针菇,一碗给巫丰群,一碗给芯美。
李磊和俊伟在一旁讨论著用手指月亮会被割耳朵的传说,家华和小慧则绘声绘影地描述着自己的亲身经历,瑞文和小郭也起了共鸣。
这是一个淡蓝色的夜,最惹人动情的,是当空的那一轮明月和三五疏星。玉盘似的圆月,皎洁的光辉霜华一般,洒向每一个角落。
没有夏夜蚊虫的骚扰,没有冬夜寒风的凛冽,只有一缕缕拂动树稍的秋风,交织成一个美丽的节日——中秋。
虽说美丽嫦娥的传奇已被阿姆斯壮插上的美国国旗而彻底破坏,但千百年来,人们还是一样兴致盎然地欣赏着……
帮忙收拾整理了场地,已是夜阑人静的凌晨。芯美拖著有些疲惫的步子,叩着青青的石阶、踏着秋夜的风露向下走。
巫丰群见状,连忙大步赶上来,爱怜地抚着她肩膀,温柔轻声地问:“冷不冷?”
纵使芯美猛摇着头,他还是敞开了宽大的风衣,紧紧将她里在怀里,与她依傍着走完寂静的长阶。四周一片宁谧,只有偶尔的几声犬吠在凄迷的夜雾中传送。
约莫一个小时,巫丰群的车泊在芯美家门前。
见她双眼欲开还闭,他坚持下车扶她上楼。也许芯美正需要一点温热、一点亲密、一点力道、一点依靠,加在她疲惫的身躯。因此,并不排斥此刻他亦步亦趋,用一个强壮的肩膀支撑着她。倚在他身上,她一步一步踩着不怎么稳的步伐,气喘吁吁地爬着楼梯。
开了门,芯美道声谢,欢喜他给了她一个快乐的中秋夜。
“别这么说,我才应该谢谢你陪我呢。”他眉眼儿一弯,微微一笑。挺直着背脊,精神似乎还是很好。
“唉,我们都别客套了。夜深了,快回去吧,记得开车要小心点……”说完,芯美突然打了个大呵欠。
“今天玩累了,你也要好好休息。”他被她打呵欠的滑稽模样逗笑了。
“嗯,晚安再见。”
芯美正要慢慢关上铁门,却被他阻止:“May May,等等……”
“还有事吗?”芯美觉得眼皮愈来愈重了。
“就这样不理我啦?应该来个吻别吧。”这个时候,他还能如此兴致勃勃、神采奕奕,真够芯美佩服的。
“好吧,闭上眼睛。”她柔声命令。她太了解巫丰群的个性,还是顺着他一点,免得他又死皮赖脸的惹人烦。
“喔。”他乖乖照做。
这时,芯美贴近他,冷不防勾着他颈子,在他颊上印下极轻的一吻,旋即说了声“晚安”,然后关上铁门躲进屋去。留下他一根木桩般愣在原地,又好气又好笑……
这样的“吻别”,跟他期望的,相差了十万八千里。然而,眼前这扇铁门,却无情地阻断他讨回公道的机会。
真是的,早该料到她有这一招!都怪自己太大意,被调皮的她摆了一道。现在,他只能摇摇头,叹几声,踩着没劲的的步伐回到车里。
发动引擎,他抬眼望望楼上仍点着灯的那户。暗暗忖着:常芯美呀常芯美,有一天,我一定要你自动扑进我怀里,恳求我把爱给你。
第六章
一入冬,东北季风便带来了绵绵不断的细雨。
雨,已经一连下了一个多礼拜,宛如一张迷迷蒙蒙的巨网笼罩大地,灰茫茫的台北盆地,显得格外凄迷。
早上,天空依然阴沉沉的,云层低得使人有被压得喘不过气来的感觉。
巫丰群来到办公室,刚脱下毛背心,忽觉凉意阵阵自窗棂缝隙中钻了进来,于是起身关紧窗户,朝手掌心呵着暖气回到位置上,打开电脑,第一件事就是收E-MAIL。
天凉了,公司同事起得早的寥寥无几,公司的小妹也不例外。急着想喝杯热茶暖暖身子热热喉,他起身泡了杯茶。回到位实上,发现有封显示寄件人为“表妹”的mail。这是芯美自设的名称,她知道他会懂。
巫丰群心想天冷了,芯美八成要找他吃麻辣锅,一如平常。急忙打开这封邮件:
小丰:
刚刚,我终于寄出了我的新作。
今晚,找了你几次,但你手机收不到讯号。留言,又不知该对空气说些什么,所以我还是挂上了电话。
雨持续下了好多天,下得我心情低落得可以。在这烟雨凄迷的时候,有太多不可思议的念头,并不真的清楚自己想寻觅什么?或许是那失落已久的家庭温暖吧!因着这股冲动,我决定搭明早六点的火车南下,回家看看妈妈、看看妹妹,顺便远离一下都市的喧嚣,重回故乡的怀抱。期盼南台湾的天气,能够帮助我重新调整一下委靡的心情。许久不曾回家,我想,该会待到年后再回台北吧。
或许,暖和的台湾最南端,那片一望无际的太平洋,能够激荡出更多的写作灵感。
对了,有事找我可以打到我家来,电话号码我给过你的。不过,若是阿胖或李磊问起我屏东的电话和住址,麻烦请保守秘密,一问三不知,谢谢!说起来,都你啦,老是“May May,May May”地叫,我想他们大概信以为真我是你表妹吧。考虑了很久,并不想遽然拒绝他们,毕竟大家都是朋友,这种事说绝了,彼此都尴尬。所以,趁着回屏东之便,也好“避避风头“,你就帮着敷衍一下喽!
最后,希望你忙归忙,也要注意一下身体,免得未老先衰,好不容易挣来的钱全得用来买蓝色小药丸,哈!哈!哈!
我走了,扁不到我咧……
看完信,巫丰群不觉怔忡出神,直到外头传来同事的笑语声,他才猛然回过神来。看一下发信时间,是今天的凌晨三点。
想必芯美这只夜猫子,又是彻夜未眠,而现在,她已在南下的火车上,离他愈来愈远。
轻轻执起茶杯,啜了一口热茶,一阵淡香随着丝丝白烟拂来,在他脸上氤氲出一抹诡异的热气。眼里所见仅是那清澈澄净的茶汁,所有的感触凝聚在此刻——
他居然,开始有些想她!虽然他不想承认……
想回封mail,赫然想起她不会搬台电脑回屏东。
算算日子,离农历年约莫还有近百个日子,这段时间,只能靠电话聆听她声音,他突然怀疑起芯美如何能毅然决然下了个这么残忍的决定。
重重叹了一口气,收件匣里那几封大头寄过来的黄色漫画,也变得索然无味起来……
窗外,间歇响起了雨水拍击声。
撇头望向窗。外头的雨,不再像幽灵般在空中悬浮飘荡,渐渐成串成串落了下来……
☆ ☆ ☆
回到屏东家中的第一个周末,冬阳难得露脸,把庭院照得暖烘烘的。
下午,妹妹一放学回来,直嚷着要芯美陪她去河堤放风筝。
翻箱倒柜找出历史悠久的纸鸢,轻轻拂去上头覆着的尘埃,芯美依稀记得,当时爸爸为她买下这纸鸢的神情……
想想,许久不曾见过爸爸的面了。回家一个礼拜,爸爸从踏进门过,就如妈妈所说,他真把家里当旅社,想借住一宿就上门,若要在外头过夜,通知也省了。日子一久,妈妈也习惯了,常常自我解嘲地说,这样倒好,至少不用替这个酒鬼收拾烂醉后吐的一塌糊涂的烂摊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