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他不容许研玺这么做!
于是,俊良终于说服自己摆了这道阵势。虽然手段并不光明正大,也非全顺研玺的意,但正如佳卉说的,等她和研玺成了亲,再告诉他迎娶进门的老婆其实是个健康的正常人,识大体的研玺非但不会大发雷霆闹离婚,反而会感到开心才是!再者,她既然有了研玺的孩子,他没有理由、更没有立场推卸责任;更何况婚前缘疏情浅,也不代表婚后无法培养出深情挚爱。
俊良盯着跌坐下来的研玺,拼凑着让自己心安的理由,六神皆失般地发着呆。直到手中的烟头燃烧殆尽,剩余的星点火花灼痛了他的神经,他才像突被打醒一样用掉烟头。
“俊良,你说,我们该为她做些什么?”研玺坚毅的嘴角牵动着无尽苦涩。
“大哥,你听我说,”俊良倾身向前定定地说道:“不是‘我们’该为她做什么,而是‘你’该为她做什么。”
“……”研玺大概听懂了俊良的意思,脑中倏地轰然炸开一片浑沌,嘴里却默然。
“你还不清楚吗?你是最能给小卉幸福和快乐的人啊!难道你吝于在她最后一段人生路程对她付出?然后,眼睁睁见她带着遗憾黯然离去?”好不容易扯完这堆感人肺腑的话,俊良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具有如此优异的演技——他竟在研玺后方的镜中,见到自己虚情假意的泪光。
不过,演戏归演戏,吐出这些平空捏造的话,心里难免觉得不安。毕竟,中国人对“死”向来就忌讳,更何况拿来胡说八道。但为了佳卉,他只能选择这么做——担任一手策划骗局的角色,好让男女主角双宿双飞。
嗯,这个“罹患绝症”的谎言虽然荒唐得可以,却不失为一个“善意的谎言”,俊良不断地安慰自己惶惶不安的心。
然而,研玺却压根儿没怀疑。他相信俊良,以前是,现在是,以后也是。他清楚俊良的个性,他不是那种玩世不恭、信口胡诌的人。半晌,研玺才放下撑在额上的手,眉宇紧紧锁着愁,一层阴影扩散到脸上,他声音低沉,仿佛有多么艰辛。“俊良,你的意思是……要我……娶佳卉?”
俊良没点头,也没摇头,似乎默认了研玺的试探和猜测。
研玺重重呼出一口气,缓缓闭上眼。脑中有着滔天风浪,他是一艘失去动力的小船,无力抵抗地陷进狂风暴雨、暗潮汹涌中,就连俊良向他告别,他都毫无意识,恍惚中已与世界切断了联系。
他看见,海上还飘着两艘小船,同他一般在暴风雨中飘摇欲坠,一艘站着天芷,一艘站着佳卉。
天哪!她们一个青春健康,一个虚弱无助,他该救谁?
他好想、好想有个答案!
☆ ☆ ☆
接下来的日子里,佳卉仍如往常一般,在研玺身边缠着、绕着,活力充沛得像只小兔子。
这一切一切,看在研玺眼里,他比谁都苦!为了怕佳卉承受不了,他处处小心不让佳卉发现自己的病情,他得强颜欢笑,面对这株即将早调的花蕊。为了逗佳卉开心,他更一改平日对她的严格态度,勉强自己营造出事事如意的假象,佯装已经接纳她的爱——完完全全地!
于是,研玺开始刻意回避天芷。他确信只要再多看她一眼,再多听她一句,她的一颦一笑,又会搅得他摇摆不定,无法痛下决心爱佳卉,不!该说是“演戏爱佳卉”来得妥当些。
多少个夜里,他在PUB喝得酩酊大醉,这是他从前不会做的事。但是,唯有借着嘈杂的舞曲和台上摇滚歌手的嘶吼声,才能暂时麻痹他整日的虚伪和矫饰,让他回复真正的夏研玺,然后尽情放肆地大哭一场。
他好苦,真的苦!
但是,他的苦,无处诉,他不能向俊良、佳卉倾吐,更没有勇气对天芷开口,告诉她这所有的一切。
今晚,研玺又重复着麻痹自我的夜生活,然后,因为不胜酒力而瘫醉在吧台上。
Mark——啤酒罐上印刻着的大红字,火辣辣的。
好些个夜里,在扰攘喧闹中,研玺就这样放纵自己,恣意让酒精滑进干涩的喉中,想取代占满了整个躯体的愁绪。无奈,借酒浇愁愁更愁,酒精的作用褪去后。愧疚、绝望、悲凄、罪恶感,又再度涌了回来。
于是,他被迫一杯一杯地灌,一夜一夜地醉。
或许是好胜心强的天芷,正为了倒数计时的画展忙碌奔波,抑或是研玺的演技自然,天芷全然不觉他的异样和别扭。
总之,身处在这样荒唐却由不得自己的日子里,研玺像是戴了一层面具,演一个不是夏研玺的自己。
然后,他逼着自己做好准备,静待“那一天”的到来——听天由命地……。
第九章
Xmas前夕,教堂一改平日的庄严肃穆,点缀得如童话般缤纷美丽,热情洋溢的气氛,与阴寒得可以拧出水来的天色形成强烈对比。
昨夜的宿醉,为今晨添上了无法抑遏的痛楚。研玺勉强撑着胀疼欲裂的头,西装笔挺等候新娘的到来。他揉着疲惫干涩的双眼,尚未完全清醒的脑子混沌运作着:天注定,该来的,总是会来的。
专程由美国赶回来主持婚事的夏家二老,虽不解儿子为何在新婚之日强颜欢笑,神色迥异;但在父母一番关心后,研玺从容辩称自己因为工作忙,又得打理结婚的一些杂事,所以分身乏术累垮了。他们一听,想想也有道理,也就不疑有他,笑着要研玺在蜜月旅行时好好放松一下自己,然后,马上又绽开和蔼的笑容招呼诸亲友,这个握手、那个寒暄的,忙得不亦乐乎。
夏家二老的心情,可真是欢喜得上了天。他们活了一大把年纪,最期待、最乐见的,不就是这一天——见到儿子成家立业的一天。
其实,对佳卉这个准媳妇,他们也谈不上满意不满意,毕竟自从吴家父母去世后,移居美国的他们就不曾再见过她,印象中那个老缠着他们喊“伯父”、“伯母”的小女孩虽已出落得婷婷玉立,却不免多了些陌生和隔阂。想当年,他们本欲模仿古代,开玩笑要吴家父母作主,将佳卉许配给他们家研玺;后来想想,时代不同了,年轻人时兴自由恋爱,早已不信媒妁之言、指腹为婚这一套,父母再无左右之理,于是说说作罢。
只是,万万没料到,二十年后的今天,事情的发展竟跟当初预想的没两样!如此这般,或许就是缘吧,夏家父母聊到这儿,觉得有趣,又笑得合不拢嘴。
“老伴,多了个媳妇,就像多了个女儿,我真的好开心。”高挽着发髻,穿着一袭藕紫色旗袍的夏妈妈对着身旁的夏爸爸说道。
“说的是,”夏爸爸将大手覆上她白皙的手背,赞许地轻轻拍了拍。“我们可要好好疼爱这个乖媳妇,将来‘回老家’后,对老吴他们也有个交代。”他知道,婚姻专家时常讨论的婆媳问题,在他们家是绝对不会发生的,除非他们即将迎娶进门的,是一个恶媳妇。
“呸呸呸,大喜日子说什么不吉利的话,真是的!”夏妈妈挥着手笑骂着,其实并不真的反对他的话。她望着夏爸爸灰白的鬓发,感叹自己的儿子与他爸爸三十前的英挺一模样!禁不住泛起感动的泪光,眼角的鱼尾纹也弯成一道道欣慰的弧度。
“老婆呀,都七老八十了,还这样掉眼泪,不难为情啊?”夏爸爸将夏妈妈胸前的珍珠项练调正,一颗颗浑圆剔透的珍珠与她眼眶中的晶莹争相竞妍。
“老头子,你就是嘴硬!谁不知道你只是爱面子,其实你比我更激动、更兴奋。”夏妈妈带着笑调侃夏爸爸,恩爱之情溢于言表。
然而,这厢虽是既感动又兴奋,那厢却不然。
载着佳卉朝着教堂赶来的俊良,就像吞了炸药一样火冒三丈,不停地责备身旁的小妹。
导火线——是昨晚的一幕,今俊良差点气得休克的一幕!
昨晚,佳卉在外头狂欢,与狐群狗党们享受所谓的“单身party”,庆幸如意郎君即将手到擒来;而细心的俊良,则像老妈子一样整理着偌大的房子。
一想到明天以后,妹妹就要搬离这栋与他同住了二十几年的大房子,与研玺组织另一个家庭,俊良的心中不免矛盾复杂,既是欣慰,又是不舍。不过,总的来说,妹妹的脾气晴雨迥异、刁蛮任性,他比谁都了解,他想,研玺的确是唯一能够收服她的人,所以,她能有如此美好的归宿,他这个做哥哥的,终于也可以大大松了一口气。
愈想愈开心,俊良不知不觉哼起优客李林与张清芳合唱的“出嫁”,还心血来潮、童心大发地一会儿变男生,一会儿变女生,自得其乐。
嗯,谁说男人不懂得如何做家事?俊良眼看着客厅被他收拾得一尘不染、窗明几净,嘴角漾起一抹满意的微笑,吹着口哨走进洗手间。待他把抹布洗洗、垃圾倒倒,一切就大功告成了。
正当他打开洗手间的垃圾桶盖,清出里头的废弃物时,赫然映入眼前的——是片片的红……。
他的歌声刹那间停住!
红色,本是热情、奔放、吉祥、令人喜悦的,但此时的它,全然失去了原本代表的意涵,转换成一种沉重、颓丧、不幸、令人疯狂的色彩表征!
俊良难以置信地瞪视许久。
没错,佳卉骗了他,她竟可以欺骗最亲的哥哥而面不改色!
俊良恍然大悟,却万分痛心。原来,佳卉捏造了怀孕的事实,利用他这个有利用价值的工具来帮她达到逼婚的目的!
天哪!怎么会有这种事?!
俊良瘫坐在地上,脑中瞬间一片空白。冷汗缓缓凝聚,顺着微曲的背脊流下,带走了体温,这种感觉,令他心悸、反胃。
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捧为掌上明珠的妹妹,居然有着如此深不可测的城府!怪只怪自己不查,便糊里糊涂听信她的一面之词,真不知道自己念了这么多书作何用处,脑筋如同钢筋水泥砌成的一样不晓变通。
他倒抽一口冷气,后悔自己莫名其妙成了这个阴谋的共犯,同正犯一样罪不可赦!
唉!事情都到了这种地步,该怎么做呢?他迫切需要一个明确的方向。
他该原谅妹妹的过错,帮她圆谎、帮她掩饰,联手担纲这部耸人听闻的大骗局,然后拍拍屁股置身事外,由着研玺自生自灭、痛苦过完下半生?还是该摸着良心做得光明磊落,拆穿骗子的西洋镜?但是,这个骗子不是别人,是他最疼、最宠、最呵护的亲妹妹呀!
持续了一夜的矛盾,延烧到今天,困扰着他。脑中不断有着两股相反的声音在激荡震撼着。
一个怂恿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俗语说君子有成人之美。
一个要求他大义灭亲,做他该做的、永不后悔的事。
直到佳卉挽着他的手,在宾客们满溢祝福的掌声和悠扬曼妙的结婚进行曲中,走向一脸茫然的新郎时,他仍无法毅然决然做下决定。尤其当他瞥见妹妹脸上的幸福表情,他真的犹豫。
要他狠心夺去佳卉的幸福,该是多么困难的一件事?!
可是,话说回来,研玺也算他最崇拜、尊敬的兄长,他又何尝忍心让处处为人设想的研玺被悔恨愁苦纠缠一辈子?
曲音暂歇,神父慈祥的声音,研玺完全心不在焉一个字都没听进去,直到神父清清喉咙,慎重其事地问:“夏研玺先生,你是否愿意……。”他才回过神来,但并非因为神父的问话,而是——
“我反对!”不待神父说完,俊良宏亮的声音,毫不迟疑地穿透在场所有人的耳膜,更震撼了所有人的心。接着,一阵阵哗然交杂着窃窃私语,此起彼落。
夏家二老面面相腼。诧异之余,甚至以为自己上了年纪,耳朵不管用了。只是,耳朵不管用,不至于连眼睛都不中用了吧!现场的气氛大变,凝结的空气中弥漫着方兴未艾的议论纷纷,确切证实了他们听到的、看到的。这一切,摆明了事有蹊跷!
“哥!”僵了几秒的佳卉紧握着拳头,气急败坏大吼一声,厚厚的脂粉掩盖不住脸上骤凸的育筋。
“小卉,原谅哥!我不得不让你知道,我们不该这么做,否则,将来我们都会后悔的!”
不该?!后悔?!宾客们顿时坠入五里雾中,又是一阵交头接耳。
“俊良,这……这是怎么一回事?”研玺原来神采尽失的双眼,瞬间因为惊讶而炯然。俊良在他幽深的眼神中,看见了参半的不解与释然。
“研玺,说来话长,反正,婚礼必须暂停,等我向你解释完这一切的来龙去脉后,继不继续婚礼,再由你下决定。”
“哥!你太过分了!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胡说八道些什么!”咬牙切齿的佳卉,几乎成了有史以来最像凶神恶煞的新娘。
俊良既然决定豁出去了,任谁也阻止不了,甚至连眼露凶光、狠狠跺脚的佳卉都拿他没办法。俊良急急扯着研玺的胳臂,将一头雾水的他拉至角落,留下众人疑惑不解的眼光和七嘴八舌的骚动。
俊良斜倚着墙,像是需要一个依靠。他重重吐出一口气,娓娓道出真相。当他把心中积压的阴霾倾倒出来后,肩上的担子顿时减轻许多。
研玺没吭声,只是定定觑着因为急于解释而上气不接下气的俊良。说也好笑,外头的天气冷得教人直打哆嗦,而此时的俊良,额头竟然不断冒着豆大的汗珠。
“大哥……。”俊良紧握双拳,重重槌上墙,发出“砰”的声响,似乎想借此抒发心中的愧疚,并激起研玺一些些正常的反应,别只是用那种异常空洞的眼神凝望他。俊良敛眉垂首回避研玺的视线。“请你原谅我!这一切的误会,并不是我乐见的。可是,你也要体谅我呀!小卉是我的亲妹妹,我怎能完全没有私心!本来,气愤之余,我还是希望你们能终成眷属,但当我见到你那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我才大彻大悟。你们并非‘有情人’,与其强迫你们结合,倒不如让你们各自去追求自己的幸福。”
“你疯了吗?我不懂,你怎能这么做?竟和佳卉联合起来……欺骗我?”静默已久的研玺终于开口,声音却是冰冷低调,不带一点情绪。
“不,不是你想的那样!”俊良抬起头为自己辩解:“当时,我真的不清楚……你和小卉的关系。只是依稀记得,有个晚上,小卉彻夜未归,我耐着性子等到隔天早上,她才笑嘻嘻地进门。我简直气炸了,劈头就是一顿骂,逼问她的行踪,数落她一个女孩子家竟如此不懂注意安全,在外游荡一整夜。结果,她告诉我,在你那儿过了一夜……你知道吗?我一听,觉得好放心,真的!”